睽諸戰后日俄關系的發展，日俄領土（日稱“北方四島”/俄稱“南千島群島”）問題宛如鐵鎖橫江那般橫亙在兩國之間，成為雙邊關系有實質性推進的巨大障礙。

日俄北方四島問題的百年糾葛

眾所周知，日俄領土爭端的對象由作為北海道島的附屬島嶼——齒舞群島與色丹島，及被稱為南千島的國后與擇捉這四島組成。日俄領土爭端實質是歷史上日本向北拓境和俄羅斯向東擴張的結果，而四島恰好位于日本“北進”和俄羅斯“東進”的交匯點上。

日本認為四島是其古老居民阿伊努族的生活地之一，早在1644年便有人將四島繪制在當時的日本地圖之內。自1801年起，德川幕府駐兵100名于擇捉島，并立下“天長地久大日本屬島”的標志。而俄羅斯則強調自己在1779年已將整個千島群島劃歸己有。1805-1813年間，日俄雖在北海道和四島上鏖兵八載，也未能對四島的歸屬做出定論，直到1855年2月7日簽署的《日俄和親通好條約》（又稱《下田條約》）才明確規定，“今后日本國和俄羅斯國的疆界應在擇捉島和得撫島之間。擇捉全島屬于日本，得撫全島及其以北的千島群島屬于俄羅斯”。

1945年8月，蘇聯占領四島后，俄方的基本立場變為四島“是二戰的結果，屬于正當領土”。但兩國于1956年簽署《日蘇聯合宣言》時，蘇聯曾表示待兩國締結和平條約后，向日本交付齒舞、色丹兩島。然而，由于日本堅持俄方應歸還四島，導致兩國遲遲未能締結和平條約，蘇聯曾承諾交付的兩島也沒了下文。

冷戰結束后，俄羅斯為舒緩經濟困境，曾向日本提議在四島上開展共同經濟活動。以此為契機，日俄重啟了領土談判，俄羅斯也一度表示愿意回到1956年的立場，如普京剛就任總統時曾正式承認規定“和平條約締結后，向日本交付齒舞、色丹”的《日蘇聯合宣言》的有效性。但結果都因為日本堅持必須歸還四島的立場，導致談判均無果而終。

安倍的算盤：用“紅包”換國土

安倍自2012年底再度執政以來，明言領土問題是“戰后留給日本的最大課題”，遂積極推動四島問題的解決，并希冀通過領土問題的進展增進日俄雙邊關系。為此，他使出渾身解數對俄表示親近，利用各種國際場合與普京會晤，還于2013年將一條名為“夢”的秋田犬贈與喜好養狗的普京。安倍意圖通過這種持續與普京頻繁會晤的方式努力構筑兩人的信賴關系，同時配合強化日俄經濟關系的“新思路”促使普京最終在領土問題上做出決斷。

自2014年的克里米亞事件爆發后，俄羅斯遭到了七國集團實施的經濟制裁，GDP連續兩年陷入衰退，加之石油、天然氣等能源價格大跌，經濟遭受重創。但在安倍看來，這更成了“用經濟援助換國土”的絕好時機，可產生事半功倍的效果。于是他冒著被美歐譴責的風險，首先向俄羅斯表示善意，并一改日本此前將對俄經濟合作與解決領土問題掛鉤的策略，通過先對俄“發紅包”的方式獲得普京信賴，以為解決日俄領土問題取得進展創造有利條件，并最終換取普京在領土問題談判上做出關鍵讓步。

2016年5月6日，安倍甚至不顧奧巴馬的多次反對，親赴索契與普京會談，且為引導俄羅斯討論領土問題，提出了八點經濟合作計劃，包括以石油為主的礦藏開采、遠東地區海港和空港及農業現代化改造等。進一步地，安倍于9月1日破天荒地任命經濟產業大臣世耕弘成兼任俄羅斯經濟領域合作擔當大臣，展現出將加快日俄經濟合作項目具體落實的姿態。翌日，他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與普京再度會談時，詳細說明了支援俄遠東開發八項經濟合作方案的細節，并確認力爭在12月普京訪日時正式達成協議。會后，安倍就信心滿滿地對記者團表示，其對推動日俄領土問題談判取得進展感到有把握。

普京“歷史性”訪問讓日本大失所望

安倍自信滿滿的表態使得日本國內一時間對12月15-16日的普京訪日寄予厚望，預料普京此行將具有歷史性意義，很多人不但認為可以從俄羅斯手中拿回齒舞、色丹，可以的話還能一舉拿回四島，實現日俄平分（四島總面積約5038平方千米，其中擇捉島面積約3200平方千米，日本國內有人提出按面積平分四島的話，日本可以拿回國后、齒舞、色丹和擇捉的一部分，但從數量上看依舊實現了“四島回歸”）。為了在領土問題上取得預期的進展，安倍將普京訪日的首站安排在自己家鄉的山口縣長門市的溫泉旅館“大谷山莊”，并特意準備了大量采用當地食材的料理招待普京，還擬與普京舉行“溫泉會談”（最終因俄羅斯方面的反對而未果）。

然而，16日下午公布的協議卻讓日媒哀嘆安倍在此次峰會中以完敗收場。多項經濟合作大單擠滿了人們的眼球，雙方除就能源、醫療、遠東開發等八個對俄經濟合作計劃的具體內容達成協議外，還簽署了80項日對俄合作項目，包括在日舉辦俄羅斯年活動、地下資源的利用、核動力的和平利用、產業人才的培養等。按日方公布的合作金額為3000億日元（約合25億美元）。此外，日俄還計劃成立一支規模10億美元的股權投資基金，用于投資化工、能源等領域的雙邊項目。而在安倍念茲在茲的領土問題上，雙方僅同意就啟動磋商在四島上的“共同經濟活動”和對曾經居住在四島的日本人擴大免簽證旅行范圍等問題達成協議，至于締結和平條約問題，干脆沒有被納入到此次峰會的會談議程中。

距離普京上次訪日已經過了11年，因此俄期待通過此訪獲得日本的資金和支持來滿足其遠東大開發等戰略計劃。從協議內容看，顯然符合俄方的預期，而安倍的示好幾乎沒有獲得回報。或許是之前的期待太高，會談結果讓人產生了很大的落差，以至于很多評論直言不諱地批評安倍表現過于“天真”，而普京則“像對待孩子般戲弄了只依靠最高首腦間‘信賴’關系的日本。”連雙方同意啟動在四島上進行“共同經濟活動”的磋商這一僅存的“碩果”也被《東京新聞》批評說“這不僅不是通過締結和平條約的重要一步，反倒可能產生負效應。因為這導致出現不看重主權的氛圍，強化俄羅斯的實際控制”。

安倍為何在領土問題上表現得如此“天真”

安倍出身政治世家，本人踏入政壇已近30年，不但兩次拜相組閣，且能調和鼎鼐，成為戰后為數不多的長期執政者，其政治經歷不可謂不豐富，但卻在日俄領土問題上表現出如此“天真”，個中緣由發人深省。

首先，領土問題敏感復雜，且多呈現彼失我得的零和博弈狀態，即使彈丸之地，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這使得任何一國的領導人在此問題上的妥協空間相當有限。因此舉凡列國領土爭端長達百年而未決者不勝枚舉。日俄領土之爭已歷百年，且兩國近代的歷史宿怨和戰后日美同盟的格局導致安全上長期缺乏互信，這種互信的培養絕非僅通過培養首腦個人的“信賴”關系就能彌補。加之四島皆為俄羅斯牢牢控制，普京根本沒有必要“善意地”在領土問題上對日讓步。而安倍因希望自己青史留名，急于在任內使日俄關系有突破性進展，甚至希冀畢其功于一役，根本是欲速而不達。

其次，俄羅斯原本因克里米亞問題被七國集團制裁，戰略環境相對惡化，遂將日本視為打開西方國家經濟制裁和政治圍堵的重要缺口，因此一度給安倍留有想象的空間。但隨著特朗普的當選，俄羅斯的戰略環境可以說大為改善，推動對日關系更多的還是出于經濟上的考量。即使在前蘇聯剛剛解體，俄羅斯尚虛弱不堪的1990年代，日本也未能實現“用經濟援助換國土”的目標，安倍試圖用區區的25億美元來換取普京在領土問題上做出讓步實在是太過一廂情愿了。

最后，安倍積極拉攏俄羅斯，還有聯俄遏華的政治意圖。現階段，安倍已經將中國視為日本最大的競爭對手，因此不惜處處對華針鋒相對，并竭力拉攏周邊各國構筑“對華包圍圈”。安倍認為要防止中俄走得太近，日俄不斷加強的經濟聯系有助于實現這一目標。這也是為何安倍實際上在首腦會談前夕已預料到普京不會在領土問題上有所讓步的情況下仍要竭力推動對俄經濟合作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但實際上一直保持高水平運行、且在各領域不斷展開務實合作的中俄全面戰略協作伙伴關系，基本不會受日俄經濟合作的影響，這就使得日本在日俄關系中處于戰略被動位置，而俄羅斯卻能牢牢占據主動。

綜上所述，日俄在領土問題上處于一個嚴重不對稱的地位，戰略被動的局面導致日本的底牌在談判之前便被俄羅斯知曉，未來除非國際局勢和兩國國內政情發生根本變化，只要俄羅斯牢牢控制四島一天，日本唯有在對俄經濟合作問題上持續加碼。因此，與其說安倍在領土問題上表現“天真”，不如說他是莫可奈何。

（作者系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亞太研究中心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