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下旬，多倫多初冬，已下過兩場雪。我趁著難得的晴日，去芒特普利森特公墓（Mount Pleasant Cemetery），尋訪加拿大第十任聯邦總理金（W. L. M. King）的墓地。這個公墓在1873年由民間集資建成，是多倫多第一個不分教派的公共墓地，位于當時城外十幾英里的一片丘陵和水塘中。隨著多倫多市的發展，這片墓地早已處于城市的核心區域。2000年，芒特普利森特公墓被選定為國家歷史遺址，這意味著它不會被拆遷。

西方人對墓地并不忌諱。為了交通方便，芒特普利森特公墓開了一條南北貫通的道路，從而將墓區分為東西兩部分。東區內以數字劃分不同的位置，西區內則用字母劃分。金的墓地位于西區L地段內，標志是旁邊有一面國旗。公墓內地勢略有起伏，林木茂密，草地還是綠的，上面落滿了枯黃的樹葉。墓區內有車行道，偶爾可見三三兩兩來憑吊的人們，但跑步和遛狗的人明顯更多一些。

很多原因使我對金感興趣：他是加拿大任期最長的聯邦總理（1921-1926；1926-1930；1935-1948），先后達二十二年之久；也是學位最多、學歷最高的聯邦總理，先后獲得五個高等教育學位：多倫多大學文學士、法學士和文學碩士，哈佛大學政治經濟學碩士和博士學位。目前為止，金仍是加拿大惟一擁有博士學位的聯邦總理，博士論文的題目是《來加拿大的東方移民》。金更有一位非常有爭議的姥爺，多倫多首任市長、1837年上加拿大省起義的領導者——W. L. 麥肯齊。金還是一位終身未婚的人。

最初，我是在加拿大勞工史研究中關注金的。1900年，為解決工業化帶來的前所未有的勞資沖突問題，加拿大創建勞工部。金被任命為勞工部副部長和新籌建的《勞工報》主編，時年二十六歲。1909年金擔任勞工部部長。他了解社會下層的苦難，同情工人運動。1907年7月6日，加拿大最大的報紙《全球》整版介紹他的事跡，稱之為“加拿大勞資和諧的調解人”。

1910年，任勞工部長時的金。

金是長老會派的忠實信徒，自信擔負著《圣經》所賦予的建立地上天國的使命。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很確信的一件事是，在現存情況下，伴隨著財富積累而被認可的慣例，全部是錯誤的，我生活的一部分必須沿此方向徹底地揭示這種錯誤，以利于改變勞資關系，確保工人得到更多的公平?！?918年，金出版了《工業與人性：一項基于工業重建原則的研究》（Industry and Humanity: A Study in the Principles Underlying Industrial Reconstruction），這本書反映出金的政治思想和解決勞資糾紛實踐中的理想。他認為，勞資不是彼此的敵人，而是自然盟友，政府在勞資糾紛中要成為中立的、決定性的第三方。金在勞工部以及后來擔任聯邦總理期間，擴大了工會權利，奠定了今日勞資關系和社會福利制度的基礎。

金任總理期間恰逢大危機和二戰的動蕩年代。他謹慎地應對國內外各種矛盾，精心維系加拿大的團結，經受了戰火的考驗，為戰勝法西斯做出了貢獻。與此同時，在外交上進一步獨立于英國，改善了與美國傳統上不信任的關系，奠定了加拿大延續至今的外交關系格局和世界中等強國的地位。1946年加拿大議會通過了《加拿大公民法》，產生了加拿大公民身份。金領到了第一號公民證書，成為加拿大第一位公民。他說，“沒有公民身份，其他的都沒有意義?！贝饲埃幽么笕苏J為他們不過是居住在加拿大的英國人。

1950年7月22日晚9點42分，金因心臟病逝世于金斯梅爾（Kingsmere）家中。在場的人回憶說：“那天晚上天氣很好，但他去世的那一時刻，毫無前兆地電閃雷鳴，下起瓢潑大雨。很多人都注意到，這場暴雨只降在金斯梅爾，連渥太華都沒有雨?！眹醿x式后，金的棺木被運回多倫多，葬在芒特普利森特公墓，與他的父母家人安息在一起。

1997年，二十五位加拿大政治史領域的學者應邀按偉大貢獻來排名加拿大聯邦總理時，金脫穎而出，排名第一。2011年《麥克林》雜志公布學界評選加拿大總理的排名結果：金位于勞里爾（W. Laurier） 和麥克唐納（J. S. Macdonald）之后，名列第三。評價政治家的一個尺度是看他的事業和理想是不是得到后世的認可和繼承。從這一角度看，金的很多內政和外交政策都被其后繼者所延續。他的繼任者勞倫特（Louis St. Laurent） 順利地使自由黨連續執政八年。

金的政績令一些研究者困惑：他沒有吸引人的外貌，不善演說，缺乏個人魅力；沒有加拿大第一位聯邦總理麥克唐納的熱情和活力，沒有其前任總理勞里爾的親和力和技巧，沒有后來的老特魯多總理的魅力和才智，也沒有當時他所尊崇的英美首腦丘吉爾和羅斯福所具有的領袖風范。他給人的印象只是一個舉止溫和、總在妥協的工作狂。善于妥協正是他的長處，他必須在不同的族裔之間、勞資之間、不同的政治和宗教力量之間妥協。他的口頭禪是“議會將決定”。但沒有什么人會質疑他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政治成就。有史學家（Paul Roazen）認為，“金支配了加拿大政治幾乎長達三十年之久，以至想到加拿大就不能不想到金的貢獻”，“將加拿大與金相分離是不可想象的”。

金一生未婚與他母親的影響有關。金媽媽飽嘗其父老麥肯齊政治聲譽不清和生活動蕩的痛楚，寄厚望于長子挽回家族聲望，很早就將老麥肯齊的全名和政治抱負傳給金。金崇敬母親，并以其作為選擇女友的樣板。金與一位比他年長五歲的紅顏知己保持了三十多年的友誼。他不乏擇偶的機遇，但終身伴侶首先必須是能與之精神相通的。他沒有后代，但遺囑中有長長的名單，從親友到身邊的每位工作人員，每人都得到了從五百到一萬加元的贈予。他的兩處房產都捐給政府。其中一套來自前任總理勞里爾夫人的贈予，作為自由黨領袖的辦公場所，因為當時加拿大政府不提供聯邦總理住房。另一套是金的私人住宅及其周圍幾百英畝的土地，作為公共休閑場所，并留下一筆專用維護資金。其余的財產，作為大學研究生的訪學補助金。

我在金墓地前佇立良久，思緒如飄零的落葉。金的墓地是這么普通！但衡量歷史人物的尺度，不在其墓地的等級和規模，而是其在民心中的分量。古今中外，這一點大約是相同或相通的。

本文載2016年12月18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原標題為《尋訪加拿大第十任聯邦總理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