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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少帥秘書”,為何終身不言西安事變?答案在這幾本秘不示人的日記里
原創 湯遠珊、汪烈九 檔案春秋
本文由湯遠珊口述,汪烈九整理
1936年12月12日,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爆發。張學良和楊虎城發動“兵諫”,扣留蔣介石,通電全國,提出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等八項主張。當時,在事變核心人物張學良的身邊,有一位書生模樣的準尉秘書,他職位不高,卻追隨張學良左右,經歷了事變的整個過程。
多年以后,當一位名叫湯遠珊的老太太打開父親生前所留下的秘密日記時,她才恍然發現,自己的父親——一位外人眼中平淡無奇的鄉村私塾先生,竟然曾是東北軍少帥的秘書、西安事變的見證者。而這段無人知曉的特殊經歷,都被父親湯寶田寫入了自己從不示人的日記之中……

湯寶田日記
從火中搶救出來的宣紙本
我的父親湯寶田1901年出生于湖北沔城。他早年喪父,靠我的曾祖父和奶奶傭工度日。雖然家境貧寒,但父親飽讀詩書,知識淵博,并考入了上海中華會計學校。
1932年,父親逃荒到武漢,以做小生意為生。同住一個院子的一位王姓軍官見他每天晚上都在讀書寫字,就請父親當了自己的文書,后來又推薦他到西安張學良部下當準尉秘書。1937年7月,張學良的東北軍解散,父親也回到了沔城老家。對于曾經謀職于東北軍的這段經歷,為人謹慎的父親從此閉口不提,就連至親的人也一個字都沒有透漏。

東北軍將領張學良(中)及其部下東北軍。九一八事變之后,東北軍被調往西北
回到家鄉,父親開辦私塾,在一些大戶人家中坐館,教學內容主要是四書五經和珠算,賺一點微薄的學費,還要靠卷煙種菜才能維持生活。
父親回沔城的第二年,我這家中唯一的女孩出生了,稍長大些,便和家中的其他孩子一樣,被送進父親的塾館發蒙。孩提時代,父親伏案書寫的形象,令我好奇。不論寒來暑往,他每天晚上都會坐在油燈下,燃燈、磨墨、展紙,用毛筆蘸墨,在宣紙上寫下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寫完之后,他又會手托黃卷,聚精會神地閱讀。他的這種韌勁哪怕在戰爭環境里也不間斷。但對于父親在宣紙上究竟寫了些什么,當時的我一無所知。
1941年2月10日,沔城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為了讓日軍部隊抵達沔城后無房可居,國民黨128師奉命燒掉城內所有的房屋。我母親后來回憶:
那年元宵節臨近傍晚,只見穿黃色軍衣的士兵,一手提煤油桶,一手舉火把,一路奔跑,一路吆喝,催趕居民出屋。他們則沖入室內,向一切木質物淋油,點著火便后退,退出門外又向大門淋油。不須再點火,室內的火舌一下就舔著了木門,到處都是爆炸聲,墻梁倒塌聲,連街面石頭也起火了,老百姓的吃、穿、用物,盡化焦炭……
我們家在著火之際,父親從后門闖進,到房里搶物,什么都舍棄了,唯獨搶出了一大卷寫滿蠅頭小楷的宣紙本。母親回憶說,父親喜愛的西安八景國畫、碑林各種字體拓片,還有能買米換油鹽的軟硬幣,他一點也沒有搶出。似乎在父親的腦子里,什么東西也比不上他的那些宣紙本。
這個秘密他保守了一生
1946年我八歲。這年8月,慈祥高壽的外公去世,我隨家人去送葬。喪事辦完,親友們圍坐方桌前閑話。父親在親友中,照例是寡言少語的,但我發現他緊盯了一下由柴草泥漿編糊而成的墻壁,而后低頭沉思,接著起身走到墻壁前。再坐下時,他的臉上已是一片釋然之色。
我想到那年沔城大火,他從烈焰中搶出的宣紙本,也許就是藏在他緊盯的墻壁夾縫里。從他后來的表情看,我猜想他已取走了宣紙本。當年大火后,我們全家寄住在鄉下的外公家。128師走后,各家回城按原址搭蓋小房子。他可能就是趁這個機會轉移了他的秘密。后來事實證明,我猜測得一點兒也不錯。
1949年5月20日,沔城的兩座小學進行聯合游行,慶祝武漢解放。樂隊的音樂、腰鼓的點子、扭秧歌的節奏聲,匯成一片,十分熱鬧。但在這熱鬧中卻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地方上要對偽職人員登記,這讓許多干過舊差的人終日愁眉苦臉,長吁短嘆。但我記憶中的父親,此時卻仍舊文質彬彬,仍舊授課教徒,好像世道的變化與他無關。
一天夜間,我從熟睡中醒來,感覺房中除我之外,再無一人。我立即下床,摸到后門檻,月光下,只見父母正握鋤揮鍬忙碌著,原來他們在墻院的一角挖洞。這時我躲在后門角,仔細觀察,大概是洞已挖好,父親將一只比衣箱小,比醫生藥箱大的紫藤箱,謹慎地放進洞去,然后父母一齊動手回填,回填后又用腳踩,大概是為了不留下痕跡。這時父母忙完,我也怕被發現,連忙回房躺下,一直想著父親是一個純良百姓,如今為何謹小慎微起來,把秘密藏于地洞中去?我當時只覺是個難解的謎。
埋藏東西并不代表中止了寫作。父親每晚仍然在清油燈下,鋪開了宣紙,緊握雞狼毫筆管,書寫不止。那么這些新寫的東西,又該不該掘洞埋藏呢?寡言少語、性格內向的父親啊,女兒哪敢問您?
1950年,族兄湯祥林受人之托,來找家父,說是上面聘請父親去新堤長江管理段任會計。父親欣然接受并立即解散塾館。在收拾行李時,我發現那個紫藤箱已被裝入了一只小木箱,且上了小鎖。從此,父親將秘密隨身攜帶,直至1956年,父親病退。他回家后不久,也許是經過了鄭重考慮,他又將小箱裝入布袋,自己背到我大哥家。大哥接受了父親的托付,將木箱置于閣樓上,再也沒有動過。
臨終前最后的牽掛
父親為人正直,熱心公益,在鄉鄰間素有口碑,不論在城里,還是為避兵燹到了鄉下,都有人求他代寫書信、合同、契約、請柬乃至生庚八字,他是來者不拒,從不推諉,也不索取報酬,而且做事認真,令求助者十分滿意。因之,鄰里鄉親昵稱他是刻版道人。所謂刻版道人者,乃按固定程序,一絲不茍地刻寫宋體印刷字的人,不只要求刻版者聚精會神去干,而且要求刻得一模一樣。父親欣然接受這個綽號。1957年,父親由于謙恭、謹慎、任勞任怨,廣結人緣,被沔陽縣政協增補為政協委員,他高尚的人品境界,由此可窺一斑。
1961年正月,父親病入膏肓,彌留之際,他終于向守候身邊的兒女們說出了自己此生最大的秘密:“你們,要好好保管,我的日記……里面寫了西安事變……”只見他雙唇仍在翕動,卻再也吐不清言詞了。就這樣,父親平靜地、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保管日記,西安事變”,八個字的關鍵詞,深嵌于我的腦海。父親幾十年緘口不語,臨終才吐出心聲,直至此時家人才知道父親曾服務于東北軍、少帥張學良的帳下,有著從來無人知曉的三年多軍旅生涯!

湯寶田的日記與他唯一一張留存的照片
湯俊昌是我們的大哥,按照中國的傳統,那個小木箱便一直棲身于大哥家。我們眾子女都知道,木箱里放的是父親撰寫的宣紙本(日記),但只知道日記里是和西安事變有關的內容,但具體寫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父親去世四十年后,2001年5月31日,大哥湯俊昌病故。他的子孫從閣樓上取下這個塵封已久的小木箱。
該如何處理父親臨終時囑咐要好好保管的這些遺物?我主張先開箱,只有了解了內容,后人們才更有信心保存。于是侄孫們撬開了銹跡斑斑的鐵鎖,不出所料,里面全是寫了字的宣紙本,共計24冊,包括16本日記、7本“著作”和1本家譜,約55萬字。宣紙本有的紙質已經變霉,有的墨汁已經褪色,還有老鼠“光顧”過的痕跡,但總體上看,文字皆可辨認。
日記的時間跨度為1935年至1957年,共55萬余字,全都是父親用蠅頭小楷豎排撰寫,寫得整整齊齊。日記里不僅記述了關于西安事變的內容,還對國民黨128師焚燒沔陽城等事件都作了非常詳細的記載。7本“著作”則是父親自行編寫的“論二十八宿風雨陰晴”“鳴雷訣”“量船積米法”“婚娶禮”“開平方法”“三色方程歌”等。

本文口述者湯遠珊與她父親的日記
這一筆筆蒼勁有力的楷書,令人肅然起敬。我將父親的日記搬到戶外,逐冊逐頁晾曬,然后按時序加封裝訂。但是大哥的家人表示不愿繼續保管,我只得將日記送到二哥湯慶云處。不料二哥正在病中,二哥的后代們對此也不感興趣。在我的再三堅持下,他們才勉強收下。
怏怏地回到仙桃的家后,我始終惦記著這日記。最終在征得老伴同意后,我于2002年從二哥家取來了父親的遺著。歸途中,手撫父親的日記,油然而生一種一定要把父親的寶貝保存好的使命感。
日記里的“西安事變”
十二月十二日 星期六農歷十月廿九 戊辰 晴
……外面槍響了,接連機槍聲,手榴彈聲,滿城都是槍聲,及天大明,聞宿舍之西附近槍聲最密,余等見楊虎城部下兵士正圍剿省會公安局……
下午6時,張(學良)副總司令召集全部職員在大禮堂訓話。大意謂:“今天事變情形,大家須要知道,我自從入關跟隨委員長剿共,我的軍隊有十幾萬,始終服從他的命令。到現在,我的軍隊損失幾個師,(蔣)口說給我補充,結果仍然是我的軍隊愈鬧愈少。在‘九一八’發生后,我就主張抗日。蔣的命令不許抗日,我只得退入關內,希圖將來恢復。前天我當面要求蔣,請你不必剿共,抗日是大事。蔣當時對我大發脾氣而特發脾氣……我與楊虎城來他一個兵諫,將蔣委員長暫時扣留此地,……如其堅決不允,兵諫是我做的,罪名該我頂受。我也必須親身護送蔣到南京,俟中央政府的發落。大丈夫做事要磊磊落落,所謂好漢做事好漢當……”

西安事變的發動者:東北軍將領張學良(左)和西北軍將領楊虎城
細讀父親的日記,我才知道父親在東北軍里當過張學良兩年的準尉司書、一等錄事,并親身經歷了西安事變。在1936年12月12日的日記里,父親這樣記錄下了“西安事變”當日的情形:
蔣委員長聞變無法逃脫,由一衛士用肩將蔣頂出墻園,避至山上小洞中。衛兵營第一次搜山無蹤,第二次搜山被一小兵見著,蔣的衛士尚欲開槍射擊,被蔣阻止。搜山的士兵將蔣圍住,一面報告長官,長官即赴此第一看,果是蔣委員長,連忙招呼部下敬禮。此時蔣足下光著襪,鞋子跑掉了,身上穿的黑大衣也沒有了。大家請蔣下山,用汽車一輛,護送到西安皇城內楊虎城處。下午一時許,洛陽飛來飛機七架,盤旋偵察數遍。
兩周之后,也就是1936年12月25日的日記中,父親最后一次提及張學良:
下午4時,張(學良)副司令送蔣委員長至洛陽……張副司令臨時留手諭作為遺筆,本部用鋅版將副司令親筆所書之遺筆手諭翻印,凡總部大小職員均贈給一份作為紀念。
1937年7月1日的日記中寫道:“科長錢效圣、會計股長周鎮向余曰:儒系老舊職員,仍在本署服務,薪資自有相當。余思家日久,未允,請資遣。”于是,父親在1937年7月1日從東北軍退伍返鄉。
父親關于西安事變的記錄,被文史學者認為,其“ 可貴之點在于記錄史實時,不加任何個人觀點,非常客觀而細膩地記錄西安事變全過程,而且,還記錄了東北軍事變后的去向,既印證了正史,更充實了正史。”

湯遠珊介紹父親的日記
2006年11月10日,我遷居上海。這年是西安事變發生七十周年,上海的媒體對父親的日記進行了報道,在全國范圍內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上海市檔案館看到這些報道后,主動找我聯系,要求收藏父親的日記。2007年6月28日,《湯寶田日記》捐贈儀式在上海市檔案館舉行。在捐贈儀式上,上海市檔案館的有關領導和專家對父親的遺作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正如父親臨終時所說的:他的日記實錄了西安事變,是與民族命運相關聯的史料。父親的日記不僅僅記錄了他個人的生活軌跡,更是從一個側面記錄了我們民族從危亡中奮起的重大轉折,是一件十分珍貴的歷史見證。
雜志編輯:周曉瑛
新媒體編輯:陸聞天
原標題:《曾經的“少帥秘書”,為何終身不言西安事變?答案在這幾本秘不示人的日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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