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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近30年,變性作家自述再出版,性別認同觀念已大大不同
【編者按】
1992年12月14日,新華社報道了國內首例女變男變性手術成功。在當時,試圖通過手術改變性別的做法還不能被社會中的大多數人接受,“變性人”往往承受著各種各樣的壓力。
英國作家簡?莫里斯在1972年,也就是自己46歲的時候接受了變性手術,自此成為一名女性。后來她在自傳中講述了從幼年起就具有的性別認同障礙等經歷,該書于1988年由郁達夫長子郁飛翻譯成中文在國內出版,當時名為《變性人自述》。
2016年8月,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將該譯本再次出版,并更名為《她他》。簡?莫里斯在該版的前言中講到:“這部書寫作于20世紀70年代,完全是該時代的產物, 已然是一段往事。世界自那以后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本書討論的性別認同觀念更是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不但女人的自我認知發生了變化,男人對女人的看法也不同于以往,那些在人口中占相當比例,過去自視被排斥在通常性別分類之外的人,現在自我感覺也好了許多。”
澎湃新聞(www.kxwhcb.com)經湖岸授權,摘發該書的第一部分。

我三歲或四歲時就知道我長錯了身子,我真該是個女孩。那一刻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我生平最早的記憶。
我坐在母親的鋼琴下,她的琴聲像瀑布一樣落在我周圍,像洞穴一樣圍住了我。鋼琴的粗短圓腿像三條黑色的鐘乳石,那音箱是高懸在我頭上的拱頂。我母親彈的大概是西貝柳斯的樂曲,因為當時正是她喜愛芬蘭音樂的時期。到鋼琴下去聽,西貝柳斯就成了個非常吵鬧的作曲家。可是我總喜歡在那下面聽,有時在四周成堆的音樂中畫圖畫,有時抱緊我那只可憐的貓作伴。
這么古怪的念頭是怎么引起的我忘卻已久,但是這信念 一經產生就從未動搖。從事物表面看這純屬無稽的想法。在多數人眼里我是個直率的孩子,享受幸福的童年。大家愛我,我愛大家,我在慈愛和理智的氣氛中長大,受寵到舒適安樂的程度,小小年紀就受到哈克貝利?費恩和《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哺育。家里教導我要珍愛各種動物,談吐優雅,注重自已的舉止,進下午茶之前一定洗手。我想謁見誰都能辦到。我的一切全有保障。回首自己的童年就像在疾風中的林蔭大道上回頭,只見一縷歡樂的陽光——因為那時的氣候當然要好得多,夏日真像個夏日,我似乎想不起有下雨的時候。
我還有個特點,就是無論按哪種邏輯標準來衡量我都顯然是個男孩子。給我起名漢弗萊?莫里斯一男童。我的身子是男孩的身子。我身穿男孩的服裝。我母親的確愿意我是女兒,但從未當女兒養育我。那些熱情奔放的來客有時也的確把我裹在她們的狐皮大衣里并掛上紫色香袋,叨叨說有我這么一頭鬈發真應該生成女兒身。家里弟兄三個我最小,不久父親又去世了,我當然是嬌生慣養的。但是一般人也沒認為我有女孩氣。我在幼兒園里沒有受到小朋友們的嘲弄。在街上也沒人盯住我看個不停。要是我說出我在鋼琴下面的自我發現,家人也不至于大吃一驚(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陰陽人小說《奧蘭多》家里是有的),不過一定會覺得奇怪。
我從未夢想過要透露這個念頭。我當作秘密嚴守了二十年,不讓任何人知道。最初我沒有把這當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我和旁的孩子一樣對于性的意義是模糊的,以為這不過是我與旁人不同之處的又一個方面。因為我看出自己在某些方面有點不同。也從未有人強要我同別的孩子一樣:我們家從不強求順從一致這種品質。我們全都知道我們系出不同尋常的祖先和不同一般的聯姻。威爾士人,諾曼人,教友派基督徒都有,我從未認為我像其中任何人。
結果我成了個孤寂的孩子,現在我才認識到,這種說不清楚的內心矛盾使得我更加孤寂了。兩個哥哥外出上學時我同浮云一樣孤單地游蕩在山頭巖間,踩過泥濘的沙灘,在布里斯托爾灣的礁地中亂戳,在內陸荒原的陰暗堤岸上釣鰻魚,再不然就是用望遠鏡遙望上水船只駛往紐波特或者阿汶莫斯。向東望去我可以看到門迪普山丘的輪廓,山那邊是我母親的族人——一些質樸的鄉紳——生前安享富貴,死后立碑紀念的地方。向西望去可以見到蔚藍的威爾士群山,使我更加興奮的是,山麓就是我父親的族人世居的地方——有一次一個兄弟輩對我說起他們“都是些和藹而自豪的人”,我們這代人還記得他們之中有些人講的仍然是威爾士語。他們一代又一代,個個都愛好音樂。

我往往覺得這兩個方位的視野全是我的,而這種雙重歸屬感有時會產生一種使我飄飄然的包羅萬象感——后來我才發覺這是一種不健康的妄想,因為此后這種感覺使我認為凡是我沒有購置房產或者以那里為題材寫過書的國家或城市都不值得一游。同所有拿破侖式的空想一樣,這也是一種孤寂感。如果說一切全屬于我,那么我倒不屬于任何一個部分了。我從山頂上可以望見的那些人,有的耕田,有的照料他們的店鋪,有的在海濱逍遙度假,居住在另一個世界里。他們群聚在一起,我是孤零零一個。他們是一伙,我是外人。他們彼此講話,用語是人人都懂的,談的事情是人人關注的。我說的話只有我明白,想的事是他們感到厭煩的。有時他們向我借望遠鏡用一用,我就感到非常快樂。望遠鏡對于我的幻想和臆測起了重要作用,或許因為這使我能暗暗窺探遠方的世界。八九歲時我就寫下了一部書的最初幾頁,我起名為《攜帶望遠鏡漫游記》,倒是個不壞的書名。因此,開頭幾句玩笑話——“小孩子用大望遠鏡!你在望誰——甘地?” ——之后總使我感到心滿意足的是他們自己想拿過去試試。這一則是因為我是個夸大狂,喜歡趕緊把鏡頭對準英格蘭和威爾士的地界燈塔船之后交給他們。再則因為借用望遠鏡的短暫接觸使我感到有點像個平常人了。
我的自我意識極強,常常向后站,可以說是為提防自己的軀體在山上絆倒,或者伸開四肢躺在柔軟的草地上曬太陽。那背景至少在我記憶里是像一幅前拉斐爾派的畫那樣陽光燦爛,輪廓分明。天空或許不像我記憶中那樣老是蔚藍的,但肯定是清澈透明有如水晶,唯一的濃煙是緩緩駛入海灣的運煤船噴出的,不然便是斯溫西谷地上空不散的油煙瘴氣。禿鷹和云雀群集,狡兔遍地,鼬鼠出沒在草叢中,有時還有每日飛往加的夫的特哈維蘭雙翼機發出隆隆的聲音飛過山巒上空。
不過我的情懷卻遠沒有那樣清晰,那么可以言傳。我生錯了性別的信念仍然只是模糊一團,推到了腦后。但是要說我還不是怏怏不樂的話,我的困惑已成習慣。即使安靜而又充滿新鮮感的童年生活在我看來也是不完整的。我感到向往一種我還不知道的什么東西,好像我這類型中漏掉了什么, 或者我身上的某種本應堅硬耐久的元素解體四散了。山下那些人似乎對一切全都比我堅定。他們的生涯看似預先注定的, 像那舊日的特哈維蘭雙翼機,一味緊貼日常航線便感到滿足, 舒舒服服地搏動。我的生活卻更像滑翔機的翱翔,或許可算輕飏而愉快,但是缺乏固定的航向。
那種困惑從未離開過我。現在看來,那就是我生平進退維谷的困境的發展之核心。如果說我的風景觀是米萊或者霍爾曼?亨特式的,那么我的內省就純粹是特納式的了,似乎我內心的變幻莫測可用漩渦和彩云亦即我內在的迷霧來表現。我不知道這迷霧究竟在何處——在我頭腦里還是在我心臟里,在我腰部還是在我血脈里。我也不知道應該感到害羞還是高傲,應該感謝還是惱羞成怒。有時我想,若不是這樣我就會快樂些,有時我又覺得這是我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或許有朝一日我長大以后會同我眼里的旁人一樣堅強:但或許我注定永遠是個微不足道的或者說海浪白沬式的小人物,在這條無足輕重的道路上獨行,幾乎像個無法捉摸的人。
我用隱晦的言詞訴說這種困惑情緒,我至今仍看成是個不解之謎。誰都不曾真的知道為什么有些孩童,男女都有, 發覺自己身上有個無法抹煞的信念,即雖然從身體特征來說 他們明明是男的或女的,然而他們實際上是另一性別的。這種信念很早就產生了。往往當孩子還是嬰兒時就有種種征候了,而且一般是像我這樣到四五歲時就深深扎根心底。有些理論家設想這是嬰孩生來就有的:或許有些尚未發現的體質方面或者遺傳方面的因素,不然就像近年美國一些科學家假設的,這是因為妊娠期間胎兒受到方向有誤的激素的影響。更有許多人認為這完全是早年環境的后果:與家中占上風的母親或父親一方太酷似,因而幼年時期便是個女性化的男孩或者像男孩的女孩。還有些人認為其原因是體格和環境各占一半——誰也不是生來便完全是男性或女性,有些孩童要比別人容易感受心理學家所謂的環境的“印記”。

不論原因何在,今天有成千的人,或許幾十萬人為這種狀況受苦。最近這種狀況得名“錯生性別現象” 。錯生性別現象的標準形式與“異性服飾狂”不同,與同性戀也不同。異性服飾狂與同性戀者有時以為只要能轉換性別就會幸福得多,但他們全都錯了。異性服飾狂唯有從穿異性服裝中得到滿足,若進入異性行列就喪失了樂趣;同性戀者顧名思義是愿與同性的人交合,轉換性別的話就疏遠那些人了。錯生性別現象另屬一類。既非一種性關系的方式,也不是厚此薄彼,尤其不是性行為。這是一種熾烈的、終生的又消滅不了的信念,真正的錯生性別的人沒有一個省悟過。
我曾試圖分析自己幼稚的情懷,探究我自稱是個男孩軀體里的女孩是什么意思,我是如何推理的呢?我的證據何在?我僅僅是認為我言談舉止像女孩嗎?難道我認為別人應該像對待女孩那樣看待我嗎?我是否早已決定愿意長成個女子而不愿做個男子?造成嚴重破壞并且終于使我父親陣亡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某些可怖后遺,是否使我對男性的種種激情和本能十分厭惡?再不然難道我在母腹中時某種東西錯亂了,以至幾種激素也流錯了方向,因此我的信念全無理性根據?
信仰和反對弗洛伊德學說的人,社會學家和環境學家,家人和友人,親近朋友和點頭之交,出版商和代理人,神學家和科學家,憤世嫉俗的人和同情者,好色的人和假正經的人——所有這些人從那時以來都問過我上述各種問題,而且往往還代我答復,但是在我,這些問題始終是個謎團。這且不談。如果說我對童年的回憶甚為簡略,給人印象不深,像透過薄紗幕布看芭蕾舞,那是因為一則我的記憶也仿佛在夢中,再則因為我不愿把我進退維谷的境地歸咎于童年。我的童年在其他各方面都是可愛的,我至今感到欣慰。
不管怎么說,我自己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這種困惑的,因為我相信這一定有高一層的起因或者意義。我把這個難題與靈魂觀念或者自我觀念等同起來,認為這不僅僅是個兩性問題的不解之謎,而且是個尋求統一的問題。對我而言,我生活中每個方面都同這種尋求有關——不僅性欲沖動方面, 也包括記憶中的一切所見、所聞和所嗅,建筑物、景色、親朋好友的情誼、愛情和煩惱的威力、各種感官的滿足以及肉體上的滿足。在我心目中這個主題的范圍要比性的問題寬廣得多:我不認為這里面有淫穢成分,我首先看成既不是肉體的也不是頭腦的,而是靈魂上的難解之謎。
但是,接觸西貝柳斯的音樂四十年之后仍有一種兩性方面的目的支配、困擾并折磨我的生活:那種逃脫男性進入女性范圍的悲慘而不合理性的野心是本能地形成的,但也是一心一意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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