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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衡》百年︱風流云散:“學衡派”的謝幕
1944年秋,久已厭倦西南聯大內部紛擾的吳宓決意休假一年,轉赴成都燕京大學講學。途經貴州期間,吳宓在遵義浙江大學停留半月,與梅光迪、郭斌龢等“學衡派”舊友再次相聚。10月12日,時在浙大講學的吳宓提筆給親友寫了一封長信。在信中,吳宓難以抑制內心的喜悅:“宓之友好在浙大,乃當朝,而非在野。故不但校內(竺校長來拜訪,請宴并陪聆演講)紛紛請宴。即校外人士,如社會服務處主任等,亦特請宴?!痹谖髂下摯?,吳宓飽受外文系主任陳福田的壓制,此語自然是有感而發。而此時浙大的文科則完全是“學衡派”的陣地。文學院院長兼外文系主任梅光迪、國文系主任郭斌龢、史地系主任張其昀均為“學衡派”成員,校長竺可楨與吳宓亦早已熟識。在遵義講學的半個月里,除赴宴與演講之外,吳宓也時常與諸好友敘談,氣氛極其融洽。然而,誰也沒有料想到,僅僅一年之后,情勢便陡轉直下。

抗戰中西遷的浙江大學(湄潭分部)
1945年12月,梅光迪因病逝世,浙大文學院頓失重心。更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圍繞文學院院長的繼任人選問題,郭斌龢與張其昀之間產生了齟齬。
在梅光迪病重期間,文學院工作由郭斌龢代為主持,但校長竺可楨更屬意的人選卻是張其昀。1946年1月10日,竺可楨約見了郭斌龢。在日記當中,竺可楨寫道:“四點,余晤郭洽周(按:郭斌龢),告以文院院長擬聘曉峰(按:張其昀)主持,請洽周任外文系主任,祝廉先為國文系主任。自迪生(按:梅光迪)病后,一切由洽周代理,故不請渠為院長,渠甚驚異。但洽周主持國文系成績欠佳,內部繆彥威與王駕吾、酈衡叔意見不洽,渠不能調和……欲使文院發展,自以曉峰為宜?!贝稳?,“洽周來,交文學院印鑒。渠對于迪生過后未請其任文學院院長心頗怏怏,因迪生夫婦素屬意于洽周能繼任也”。文學院院長一職最終由張其昀接任。在諸人的勸說下,郭斌龢勉強接受了外文系主任的職位,但去意已萌。
關于郭氏的動向,吳宓也很快得知了消息。在寫給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劉永濟的信中,吳宓談道:“宓下學年必任教武大,決不失約……又龢似不宜輕棄浙大外文系主任而到武大,致成集中而孤立之形勢。”可見郭斌龢已與吳宓商量過辭職事宜,吳宓卻擔心“學衡派”勢力的集中會引來非議。1946年5月,浙大師生開始分批返杭。郭斌龢未隨校回杭,而是先回江蘇探親,繼而擬應武漢大學之聘,但最后卻留在了中央大學。筆者在浙江大學檔案館覓得郭斌龢、張其昀在此期間往還的信札三通,其間的心態變化頗值得玩味。現將信札內容摘錄于下:
曉峰吾兄大鑒:
別后忽已逾月,臨行承相送,至感厚誼。弟五月十八日抵漢口,廿五日搭江新輪東下,廿八日到京,留京僅一日,晤贊虞兄,其他均不及奉訪。卅一日到家,入門呼母不應,撫棺痛哭。連日親戚故舊訪者踵至,應接不暇,頗覺勞倦。五月廿四日手書及聘書昨晚奉到,謝謝。武大方面,弘度、孟實兩兄因外文系教授僅余一二人,約弟以休假資格往教一年,其意甚誠,其事甚迫。彼此均系多年老友,未便堅拒,但尚未完全決定耳……弟與兄相交二十年,同心若金,攻錯若石,非泛泛者可比,假定弟暑后往武大一年,與兄赴美情形相似。且浙大與武大為兄弟學校,藉此可以聯絡,于浙大、于浙大文院均有裨益。外文系規模已立,人事又無問題,弟雖離去一年,有兄主持,彼此仍可通信商量,并無不便。知我如兄,當荷鑒原……敬頌
儷安
弟 郭制斌龢頓首
六月十二日
洽周吾兄大鑒:
前上一書,許久未蒙示復,曷勝馳念。應聘書想已逕寄杭州,而友朋傳述仍有兄擬赴武大之說,弟實一刻不能相信。曩承枉駕敝舍長談,勉以金石之交,并以曾左風義相喻,釋然于懷。言猶在耳,想不忍恝然置之,否則外人不明真相,總以為吾二人不睦。此為吾輩事業,為文學院,為浙大前途,為南高學風均有損害。尊生兄嘗謂吾二人合則雙美,離則兩傷,凡愛我者無不無此看法(按:原文如此),惟播弄者恐非絕無其人,吾輩豈可為親者痛仇者快……據德望兄言,朱孟實兄鑒于北方時局,決定不去北大,兄更無赴武大之理由。希望兄明年可得休假一年,則一切均圓滿矣。(按:此信后半散佚)
曉峰吾兄大鑒:
迭奉來教,意氣勤勤懇懇,曷勝感激。弟返里后忙于整頓家鄉之梁豐學?!魈幒茨茉鐝?,私衷至歉。弟以石庵、雪橋兩兄堅邀回中大任教,可以離家更近,照料梁豐學校,已應聘矣。人生離合半由偶然,行云流水,亦無所用心于其間。尊生兄所云,以弟看來,適得其反。西諺有云,Absence makes hearts grow fonder,弟與吾兄之交誼,亦如此也……敬頌
著安
弟 郭制斌龢頓首
八月三日
(贊虞:繆鳳林;弘度:劉永濟;孟實:朱光潛;尊生:黃尊生;德望:田德望;石庵:樓光來;雪橋:范存忠——筆者注)
郭斌龢、張其昀二人早年均曾就讀于南京高師,二十年代同在《學衡》嶄露頭角,最后卻因人事上的紛爭而分道揚鑣,著實令人嘆惋。此后佘坤珊接任浙大外文系主任,郭斌龢則留在中央大學任教,在歷盡風浪之后,晚年復以迻譯《理想國》名世;張其昀則渡海赴臺,官至“教育部長”——這已是后話了。

《學衡》
回頭再說吳宓。事實上,在1944年赴遵義講學之前,吳宓也曾有過改就浙大的打算,但因故未能實現。此次離開遵義之后,吳宓經重慶轉往成都,在燕京大學及四川大學講學一年。由于1945年底的吳宓日記已散佚,梅光迪病逝時吳宓有何反應,現已不得而知。不過,在一年之后,吳宓曾以“梅迪生艱逝播州城,胡適之榮長北大校”來概括這一時期兩派勢力的消長,其心跡已表露無遺。
1946年8月7日,吳宓正準備動身前往武漢大學,忽然接到張其昀來函,遂當即回信。此信副本現藏于浙江大學檔案館,未收入已出版的《吳宓書信集》,茲節錄于下:
曉峰學兄惠鑒:
七月二十九日手示敬悉,尊駕留美講學二載,聲光爛然,而《思想與時代》續出不衰,內容充實,宓并深欣佩。迪兄逝世,吾黨同悲,兄起而繼承領導,益發揮光大二十余年來東南文史之崇正學風,可謂正得其人,宓亦殷切瞻望。宓個人對浙大素具特別感情,而竺校長屢次優禮敦聘,亦兄之所熟知……六月中,忽奉竺校長自京(或渝)來電,命宓下年到杭任教浙大。電文簡短,未說明擬命宓為外文系教授抑兼主任(似不兼主任)。近頃(清華而外)來聘宓者,(一)浙大(二)武大外文系主任(三)云南大學文學院長,尚有川大與華西(四)山西大學文學院長。而以武大去春以來三致聘書,今春約往樂山該校講學,且文學院長劉弘度兄(永濟)本年六月來渝久居,情意殷切。最近復以朱光潛先生之薦舉,武大又來敦聘,故弟已應聘,決辭清華而往武大,頃正布暑行事,半月內離此,逕赴武昌(以后函寄武大)。他年再圖踐浙大之夙約。祈兄婉陳竺校長,并代致謝為幸。宓生平取友,惟以理想志業為歸,既不知學校派別,更不計私人恩怨,尤望同志同道之人,能廣大合作,萬勿因有所執而分歧……再梅夫人(李今英)處,有迪兄所遺之英文白璧德師傳“Irving Babbitt: The Man & the Teacher”。此書宓擬譯(節選)為漢文,以登《思想與時代》(或他志)。梅夫人如愿借宓再讀且譯,請兄取得,妥為郵寄至武大(九月十日以后,乃始寄出)為幸。此請
文安
弟 吳宓頓首
八月七日,成都

郭斌龢

梅光迪

白璧德
《思想與時代》是張其昀、郭斌龢等人在1941年發起創辦的一份頗有影響的學術刊物,其辦刊理念與《學衡》“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的宗旨一脈相承。由于經費拮據等原因,該刊于1945年???,后又在1947年復刊。張其昀在信中想必談到了復刊的計劃,故吳宓有“《思想與時代》續出不衰”之語。信中提到的Irving Babbitt: The Man & the Teacher(按:書名應為Irving Babbitt: Man and Teacher)一書,為白璧德逝世后出版的紀念文集。在《思想與時代》1947年刊出的“梅迪生先生紀念專號”中,有張其昀所撰寫的該書書評,可知吳宓未能借到此書。不過,吳宓所編制的《一多總表》被排在了這一期的第二篇,僅列于梅光迪的遺作《卡萊爾與中國》之后,仍可見其在“學衡派”當中的核心地位?!兑欢嗫偙怼匪婕暗摹耙弧迸c“多”的哲學,正是吳宓此前在遵義浙江大學的講題之一。

《思想與時代》
從該信內容來看,吳宓之所以辭浙大而就武大,除了浙大未能聘請其擔任外文系主任之外,更為重要的原因是武大文學院院長劉永濟的邀請。劉永濟也是“學衡派”的一位重要成員,早在二十年代即與吳芳吉等創辦《湘君》雜志,與《學衡》互為呼應,其間也有詩文在《學衡》發表。在吳宓的舉薦之下,劉永濟于1927年赴沈陽東北大學任教,后轉入武漢大學??箲鹑姹l后,劉永濟曾在浙大短暫執教,此后又返回武大。此外,武漢大學文學院的程千帆、沈祖棻伉儷與吳宓亦有交誼,對其立場持同情態度。
1946年8月底,吳宓頂著酷暑來到武昌。甫抵武漢大學,便大失所望——劉永濟此時正在長沙探親,并未留在學校等候吳宓。這一尷尬的場景,仿佛為吳宓此后在武大的時光定下了一個不愉快的基調。執教期間,吳宓對武大的學風并不滿意,認為此間的學生“昏惰不喜讀書,又不親師”。他似乎并未察覺到,時代的風氣已悄然轉變。當年曾在武大就讀的齊邦媛,在回憶錄中一語道破了學生的心態:“一九四七年的學生多是憂心忡忡……不如上一代那樣能單純地追求被稱為‘現實主義的道德家’的理想?!眹鴥葢鹗抡?,大學亦被政治所裹挾,又哪能放得下一張平靜的書桌?
另一方面,作為外文系主任,吳宓又難免要處理各項瑣務,這也顯然非其所長。1948年7月,劉永濟不慎摔傷,改由吳宓代理文學院院長,各類事務更是難以應付?;叵氪饲啊皩W衡派”的幾次受挫,吳宓不禁深為憂慮,在日記中寫道:“昔1923東南大學之劉伯明歿,1945浙大之梅光迪歿,及1930東北大學之汪兆璠黜;皆以一人去而全局毀,賢友星散,景象全非。今濟病傷久不平復,則武大又非吾儕可以致力行志之地。”所幸劉永濟不久即告康復,然而吳宓此時已是疲憊不堪。
1949年春,吳宓做出了一個讓人不解的決定。在向武漢大學辭行之后,吳宓并未返回清華,而是來到了重慶北碚。從相關材料來看,吳宓此前已有到重慶、成都講學的約定,因而先行前往重慶,在相輝與勉仁兩所學院授課。吳宓本打算在短期講學之后,即前往成都文教學院與四川大學任教,奈何時局動蕩,最終滯留北碚。至此,“學衡派”已是風流云散,跡近謝幕了。

(本文首刊于《書屋》2021年第3期,經修訂,收錄于朱鮮峰著《“學衡派”與近代中國大學教育》,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9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原文注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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