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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馬爾罕古城,長安人和羅馬人都向往的地方
【編者按】
近年來在中亞、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地都有大量重要的考古發現,這些發現與中國北方出土的來華粟特人墓葬和遺物交相輝映,對于絲綢之路歷史和文明的研究具有突破性的學術價值。《絲路譯叢》對此作了詳細的闡述。
《突厥人、粟特人與娜娜女神》、《駛向撒馬爾罕的金色旅程》、《唐風吹拂撒馬爾罕:粟特藝術與中國、波斯、印度、拜占庭》為“絲路譯叢第一輯·玄奘之旅”的前三種。這些書的作者來自俄羅斯、法國、烏茲別克斯坦、美國、意大利等國,都是世界級的東方學專家和絲路藝術史家,如馬爾夏克教授,從事粟特考古五十三年,最后殉職埋葬在沙漠,被稱為“中亞考古之父”。
本文節選自法國考古學家、壁畫修復專家、粟特和波斯語言學家葛樂耐(Frantz Grenet)所著《駛向撒馬爾罕的金色旅程》,原文題為Old Samarkand,Nexus of the world,刊載于美國考古學刊《奧德賽》(Odyssey)2003年9—10月合刊。譯者毛銘系倫敦大學藝術考古博士,倫敦《中亞藝術考古學刊》編輯。

中亞古城撒馬爾罕——歐亞絲綢之路的紐帶,是連接漢唐與地中海的夢幻之城。那是長安人和羅馬人皆向往的地方。唐代詩人白居易曾賦詩贊嘆過來自撒馬爾罕的胡旋女:“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1930年,美國漢學家薛愛華(Edward H. Schafer)寫過《撒馬爾罕的金桃》,專寫唐代的外來文明、舶來的珍禽異果;近代戲劇家弗萊克則寫過《通往撒馬爾罕的金色旅程》,福雷德里克·戴流士還為此譜寫了夢幻般的音樂。

葛樂耐教授率領的法國—烏茲別克斯坦聯合考古隊從1989年起就著手古城遺址的再發掘,獲得當地撒馬爾罕考古學院的大力支持。此后每年夏天考古季,多國考古隊員們都在場地揮汗如雨,二十七年來終獲豐厚成果。
中亞古城撒馬爾罕創建于公元前650年,毀于1220年成吉思汗西征的烈火。其發掘難度在于遺址所跨年代近兩千年,包含有五個不同時間段及其遺產:
1.青銅時代粟特人(前650—前330年)
2.亞歷山大的希臘化城堡(前329—前146年)
3.唐代粟特王的“大使廳”壁畫(656—658年)
4.伍麥葉王朝和阿拔斯王朝的宮殿與清真寺(712—849年)
5.喀喇汗王朝宮殿壁畫 (11—12世紀)
這些遺址散落在阿弗拉西阿卜城幾座連綿的山丘上。

一 粟特人的青銅時代(前650—前330年)
撒馬爾罕古城的考古發掘始于1868年,早期的蘇聯考古學家(當時他們的身份也可能是駐中亞的外交官或者旅游探險家)就開始了對阿弗拉西阿卜遺址的勘測和發掘。近百年來,發掘斷斷續續——因為眾所周知,這是一個非常棘手的遺址,跨度近兩千年,各個時期的地層有疊壓和打破關系;要全景式地理解古城,做到完好的發掘,是個極大的挑戰。

古城遺址位于今日撒馬爾罕城東北角的山丘臺地,緊圍著整個古城殘存有500多段弧形土質城墻,墻厚約為20英尺,泥磚一塊塊夯成肥厚的面包狀,每塊磚上還有砌磚人用手指畫上的一些幾何形,有些酷似阿拉伯數字“8”。根據這些土墻遺跡來看,撒馬爾罕城始建于公元前650年左右,土著居民為粟特人,講東伊朗語,早就在現今烏茲別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土地上生息。此后的兩千年里,粟特人便成為絲路上聰明的商旅——是藝術家、音樂家、舞蹈家,是織工巧匠、馬夫獅奴,或者解九番語的外交家。如今通過挖掘清理,最初古城堡的雉堞還清晰可見,已經干涸的引水溝渠貫通全城。引澤拉夫善河(中國古籍中將其稱為“那密水”,波斯語稱“輸金河”)入城的工程,在老子、孔子所在的春秋時代已經完工。
前540年,波斯帝國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居魯士二世征服了從愛琴海到中亞的廣大地區,從此粟特人便隨之信仰來自波斯的拜火教。據伊朗西北部摩崖石刻貝希斯頓銘文(包括巴比倫楔形文字、上古波斯文、阿拉美文),波斯王大流士一世(前558—前486年) 接受當時二十三個屬國的使臣朝貢,其中粟特人頭戴尖帽,捧著手鐲等土特產,還帶來了出產于阿富汗巴達黑桑的青金石;有趣的是,貝希斯頓摩崖上描繪的手鐲,與20世紀初發現的“阿姆河寶藏”黃金手鐲造型吻合。
撒馬爾罕古城之所以叫“阿弗拉西阿卜”城堡,源于古波斯一位著名暴君。此君于前7世紀到前3世紀之間在波斯和中亞施行暴虐統治,后來被自己的孫子凱·庫思老殺死。這個故事寫進了波斯詩人費爾道西(Firdausi,934—1020年)的《列王記》(Shahnamah),更早源自拜火教圣書《阿維斯陀》。1070年馬赫穆德·喀什噶爾所編撰的《突厥語大詞典》(diwanu luqatit turk)里還留有這樣一首維吾爾歌謠:
阿弗拉西阿卜可汗去世了嗎?
不平的世道擺脫他了嗎?
蒼天報仇雪恨了嗎?
人們為了他而怨恨斷腸。


二 希臘化時代:亞歷山大宮殿(前329—前146年)
撒馬爾罕,在古希臘研究者阿里安(Arrian)的史書中稱為“馬拉甘達”,是中亞澤拉夫善河谷的綠洲之地。公元前329年到前327年,馬其頓雄主亞歷山大東征至此,建起了希臘化城堡。
考古隊幸運地找準了極北處希臘時的城門和土墻,那是亞歷山大到來后在最初土墻的殘基上再次使用正方形泥磚加固而成的。有時候兩個遺址之間出現疊壓關系:如亞歷山大希臘化時代谷倉的一角,正好疊壓在阿拉伯伍麥葉王朝的清真寺之下,在挖掘十分深入之后才能發現。經過每年夏天考古季節的耐心發掘,希臘化宮墻逐漸顯露,上層高達五六米挖空的墻緣上,因為幾年的陽光雨露,已經長出了萋萋芳草。今夏處于尾聲的,便是挖掘處于古城中心處的希臘軍隊馬廄和谷倉了。

馬槽旁邊是已經燒焦的谷倉,為上下兩層的多個長方形屋子,每個長36英尺,寬18英尺,每個屋子都有各自的出口,在谷倉的盡頭存滿了一袋袋細細紅紅的粟米,深達數米。可惜此谷倉毀于250年左右希臘化王國一場突然的大火,大火引起房梁塌陷,當時的人們還沒來得及把谷物袋搶救走,谷粒已經被統統燒焦了。考古學家猜測那些粟米是給士兵和戰馬吃的。為什么亞歷山大的軍隊在短短幾年之內可以從地中海一直打到中亞,并沿路筑起了宮殿呢?秘密在于他們的糧食是小米,那么堅實且富有營養,又可以輕松儲存上十年不壞。粟米,在中國甲骨文里是一個重要的象征詞,“年”字在甲骨文上的圖像,是一株谷實下垂的禾黍,酷似粟米結在枝頭,而最早期的黃河文明就是在粟米文化上發展起來的。《詩經》唱道:“彼黍離離……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柔克珊娜本是大夏公主——亞歷山大敵人的女兒,在一場舞會后亞歷山大為她所迷,不顧眾人的反對,在撒馬爾罕的宮殿里與她成婚。此刻我們最想挖到的不是公主柔克珊娜價值連城的首飾,而是一具著名的骸骨:前327年,撒馬爾罕一次狂歡盛宴之后,醉醺醺的亞歷山大拔長矛刺穿了他多年的好友克萊圖斯(Cleitus)的身體。少年時曾經將亞歷山大從獅子口中救出的愛友克萊圖斯,就這么一言不發,默默地望了他一眼,無辜地倒下了。這些天我們在每一條溝壑里尋尋覓覓,碰到每一條脛骨就發出驚喜的呼喚,以為那就是了。那片散發著松香的泥土,還深深地滲透著克萊圖斯沉默的哀傷;而翌晨醒來時,亞歷山大追悔的痛哭,似乎還回蕩在月色下曠莽的斷壁殘垣中。
前323年,亞歷山大死去、希臘大軍折回時,大將塞琉古(Seleucus)覬覦中亞之肥美,遂留在撒馬爾罕擁兵自立,建立了塞琉西希臘化大夏王朝,統治此地兩百年。
三 喀克-帖佩游牧公主墓(前150年—224年)
公元前150年左右,斯基泰游牧人的一支、新興游牧部落薩爾馬提亞人占領撒馬爾罕。同時薩爾馬提亞人抵達遠在黑海的戰場,擊退那里的羅馬軍隊的進攻。作為伊朗游牧民族的一支,薩爾馬提亞人約在公元前4世紀就成為歐亞草原的強大部落,馳騁其間,所向無敵。羅馬人吃了敗仗,反而敬其勇武,盛情邀請這些薩爾馬提亞猛士加入羅馬軍隊。公元180年左右,在羅馬將軍馬可·奧勒留(Marco Aurelius)指揮的、保衛羅馬帝國最北境(今日英倫三島)布里塔尼亞、對付當地凱爾特人起義的戰役中,有5500名薩爾馬提亞將士壯烈犧牲。薩爾馬提亞人在撒馬爾罕的谷倉廢墟里留下了許多青銅箭頭,這是古時候用來做令箭的。

2000年夏季,法國—烏茲別克斯坦聯合考古隊在克勞德·哈平和穆罕默德·依薩米迪夫的率領下,發掘了撒馬爾罕城以北20英里的喀克-帖佩遺址,出土了沉睡兩千年的薩爾馬提亞游牧公主墓。公主是孤零零地下葬的,時間在公元1世紀。之后,此墓從未被人驚擾過。打開時,她的嬌軀和美麗衣裳都已經化為塵土,但她所佩戴的金飾依舊閃耀光輝,并且勾勒出她當年服飾頸部和前襟的式樣。精心打造的金葉子發帶,彰顯著她皇家的尊貴和神職身份。
喀克-帖佩遺址的公主墓葬,向我們展現出的早期絲路不同文化圈之間豐富的文化交流,是令人震撼的:公主的發髻上所點綴的玻璃珠,出產于地中海東岸的敘利亞和北非的腓尼基,這說明,如果西亞北非人并非直接與中亞人貿易的話,羅馬帝國貿易則在1世紀已抵達中亞。公主腰帶旁邊放著一個梳妝袋,里面是個中國產的鍍銀青銅鏡,直徑18.6cm,裝飾著東漢時期(25—220)的流行紋樣——布滿云雷紋、四個翅膀的龍。這面鏡子表明游牧公主和她的祖上已經和漢朝有外交往來,漢朝自張騫西域鑿空以來,對游牧部落實施“遠交近攻”的策略——討好遠方中亞地區的游牧部落,以取得支持來對付擾亂中原王朝北境的匈奴烏孫部落。
四 阿拉伯清真寺
712年,來自大馬士革的阿拉伯伍麥葉王朝(622—749)出征中亞,撒馬爾罕君主烏勒伽被大食軍隊圍城,只好含淚出降。他在給大唐帝國唐玄宗寫的哀告援兵信中寫道:“大食只合百年,運將消耳。”然而遙遠的大唐帝國還沒來得及發兵,大食將軍屈底波·本·穆斯林(670—715)的軍隊已經迅速滅掉了粟特九國。堅強的片治肯特國王在被捕后伺機溜走,逃到穆格山上負隅而戰,可惜722年仍兵敗被殺。1960年以來出土的大量穆格山文書,有漢文、粟特文,記錄了這段可歌可泣的歷史。大食兵火之后,留下的是萬古于世的片治肯特遺址:斷壁殘垣鱗次櫛比,街巷儼然,出土了大量精美壁畫,極大程度上改寫了中亞美術史。
厄運很快蔓延到了唐帝國自身。749年(唐天寶八年),來自巴格達的黑衣大食崛起,陸續吞并西域,與唐、吐蕃接壤。751年,唐玄宗大將高仙芝在與大食怛羅斯(Talas)的戰役中大敗,許多唐兵被俘,其中就有造紙工匠。大食人便利用漢軍工匠在撒馬爾罕造紙,此地從而成為阿拔斯王朝的造紙中心。從此造紙術傳至巴格達、開羅以及意大利和西班牙。于是,“撒馬爾罕紙”成了西方對漢式綿紙的正式稱呼。直至現今,波斯語中仍然稱中國宣紙為“撒馬爾罕紙”。中國造紙術的傳入,令古埃及莎草紙(Papyrus)和地中海沿岸羊皮紙(Parchment)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占據中亞之后,伍麥葉王朝在撒馬爾罕城中心、原來拜火教祭壇的地方,造起了豪華宮殿,此宮殿在765—820年之間傾頹。緊挨著又造起了阿拔斯王朝(749—850年)的主麻日(即禮拜五)大清真寺。站在山頂禮拜五清真寺的廢墟上,可以感受飽汲了驕陽的土壤,散發著如黃土高原一樣干紅細密的芳香。從2000年夏季起,在大清真寺高低不平的幾十個廢物坑中,陸續出土了很多有意思的斷簡殘篇。這些發現暗示著此處本是皇家學校,學生們正在苦讀苦練,準備成為未來的官員。還有一些頗耐人尋味的奢侈品:飲酒用的玻璃杯、高腳杯,梳妝用的青銅鏡子,繪有宇宙星象的磨具,一支長笛,考古所見現存最早的國際象棋殘子。看來阿拔斯時期的撒馬爾罕貴族,過的曾是優哉游哉的閑逸日子。

在撒馬爾罕的閑適中,阿拔斯貴族也是丑聞不斷。史料記載,貴族子弟熱菲·易卜拉辛長相俊美,沉溺于醇酒美人,聲色自娛。他心愛的貴婦是大臣雅赫雅·伊本·阿薩息的妻子,該大臣此時正出遠門去巴格達覲見哈里發哈倫·阿爾·拉希德(就是《天方夜譚》中描寫的那位盛世明君)。貴婦為了這位花花公子,在他的慫恿下叛教離婚,然而不久又回歸清真,等到合法的時期后欣然嫁給了熱菲。前夫大恨,去向哈里發訴苦,哈里發雷霆震怒,寫信給城主讓他立即逮捕熱菲,涂黑他的俊臉,讓他倒騎著驢子游街以示羞辱,逼迫嬌妻與他離婚。熱菲忍辱越獄,逃至巴爾黑,央求民眾代他向城主求情。之后熱菲終得回到故鄉,但已經物是人非,再不能公然追回分離了的愛妻。熱菲一不做,二不休,引發全城流民反叛,攻下本城,終于讓心愛的人回到自己的懷抱。事情鬧得一發不可收拾,哈里發只好于810年親自出兵平叛,結果在兵荒馬亂中喪生。
1222年,面對蒙古兵洗劫,上千名虔誠的撒馬爾罕人躲進主麻日大清真寺里以期真主護佑。但是蒙古人屠城并不在意什么神圣的地方,蒙古騎兵“多于螞蟻蝗蟲,勝于沙漠之沙,天空之雨滴”(波斯史學家志費尼[Juvaini,1226—1283]:《世界征服者史》 )。成吉思汗揮鞭萬里而去,留下了古城八百年的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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