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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王小盾:上古中國人如何解釋“晚上的太陽去哪了”
12月3日下午,溫州大學的王小盾教授做客上海古籍書店,做了題為《經典之前的中國智慧——神話及其符號表達方式》的講座,分享他對上古神話的概念、實質及其表達方式的見解。本次講座是海上博雅講壇的第116期活動。

什么是神話?
關于神話,在中國有兩個比較著名的定義。其一是教科書上所說:“神話是產生于原始氏族社會的古老的散文作品,是那一時期人們對自然界和社會生活加以不自覺的形象化的表述,是以幻想為主要手段的語言藝術。”其二是馬克思提出的經典論述:“任何神話都是用想象或者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
然而王小盾對這兩個流傳甚廣的定義都不認同。首先,通過對少數民族神話的研究,他認為神話是要在儀式上演唱的,如果不是韻文,它就不能記憶下來、表演出來,只不過由于記錄方面的原因,在保存過程中,神話文本失去了其本來形態(tài),變成了散文。《山海經》便是關于神話的記錄,而未必就是神話本來的樣貌。其次,神話是一個族群的神圣活動,是世代相傳的集體記憶,只有現實地影響了族群命運的事件、物品、制度、習慣和社會現象,才能進入神話。再次,神話并不是一種故事敘述,而是關于儀式的記錄,神話在它產生和流行的時代,是作為知識和信仰在先民的生活中發(fā)生作用的,而不是作為文學、作為娛情的手段發(fā)生作用的。另外,王小盾認為馬克思把神話的功能狹隘化了,他片面強調了神話的巫術作用,而忽略了其認識作用、記錄作用以及調節(jié)社會關系的作用。
“看待每一個定義的時候,要想想看它是否能聯系到我們所知道的經驗事實,凡是不能解釋經驗事實的定義,或者理論,就是有問題的。”然而到底什么是神話?王小盾沒有急于下定義,而是希望大家暫時把視野從宏觀層面移至微觀層面,通過接下來對“夜晚太陽的神話”的個案解讀,以小見大,之后再回到“什么是神話”和“怎樣解讀神話”這樣宏觀層面的問題上來。
夜晚太陽的神話
從現在的文獻記錄看,有關太陽的神話有四個母題:1.太陽、月亮出生在東海之上,在“湯谷”當中洗浴,然后進入西北大荒之中;2.太陽居住在神樹之上,九個太陽居在下枝,一個太陽居在上枝;3.太陽是羲和生下來的;4.太陽被“烏”這種鳥負載著從東方飛到西方。

兩個問題
“這四個神話故事大家可能都聽說過。但是有一個問題,太陽從東方向西方落下,或者說‘死亡’了,那么接下來的歷程是怎么樣呢?為什么太陽第二天又能從東方升起呢?現代人當然都知道這是地球自轉所致,可是古代人以地球為中心觀察宇宙,他們又會有怎樣的想象?”
雖然在文獻中沒有“夜晚太陽”的任何記載,但是王小盾認為既然有白天的太陽,就應該有晚上的太陽。古人是很聰明的,他們一定思考過這個問題,“沒有的東西不代表不存在,只是沒有傳下來而已”。
接著他又提出第二個問題。屈原的《楚辭?天問》中有這樣一段話:
……何闔而晦?何開而明?/角宿未旦,曜靈安藏?/不任汨鴻,師何以尚之?/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鴟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經過學者們的討論,這段話可以翻譯為:“天戶怎樣關閉而造就了黑夜?又怎樣打開而造就了白晝?角宿未啟天關之前,太陽藏在什么地方?鯀不能勝任治洪之事,為什么他又深孚眾望?大家都說不必為鯀擔心,那么為什么不讓他試試看呢?……鯀按自己的意愿取得了成功,天帝為什么要對他加以懲罰?堯把鯀流放于羽山,絕在不毛之地,為什么三年不舍其罪?”但是,這段話中“鴟龜曳銜,鯀何聽焉”八個字,卻一直找不到合理的解釋。王小盾認為以上兩個問題是相互關聯的,因為《天問》說到了“角宿未旦,曜靈安藏”,而“鴟龜曳銜”這四個字很可能包含著跟太陽相關的神話,或許可以回答“晚上的太陽到哪里去了”的問題。
鴟、龜的符號意義
為了回答“晚上太陽”的問題,王小盾首先展示了很多考古學的圖像來解釋鴟(貓頭鷹)、龜在上古時代的符號意義。

上圖通常被認為是“踆烏”——太陽鳥的圖像。這只鳥是作為太陽在飛翔的,它反映了古人的一個重要觀念,即認為太陽是一種特殊的鳥。按照古人的看法,“鳥”是有翼而能在空中移動的事物,把太陽看做“鳥”,這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

三件青銅鸮卣分別出自湖南和河南,表現為兩鸮相背的形狀。第四件(左下)是著名的“婦好”鸮尊,1976年出土于河南省安陽市殷墟婦好墓。它的造型除整體為鸮形之外,尾部又有一個兩翼展開的鴟鸮。這些鴟鸮三足鼎立,身上畫有云紋、雷紋、圓渦形龍紋甚至龜紋,這說明它是同天空和烏龜具有相關性的一種神鳥。在殷墟婦好墓出土的鸮尊上,還有一些圓渦紋,這個紋飾是和古代流行的太陽紋一致的。

紅山文化的玉鸮用玉制成,是一個用于儀式的器物。紅山文化分布在遼寧西部和內蒙古東部,和東夷民族的文化有很密切的關系。既然玉鸮不僅出土于紅山文化,而且出現在殷墟婦好墓里面,那么就可以把紅山文化和東夷文化聯系起來,把兩種鸮形器物看作是同樣一種文化、同樣一種信仰的產物,也可以說是同一種圖騰觀念的產物。不過,西周以后鴟鸮的地位是不斷下降的,在周代的器物中幾乎看不到鴟鸮的形象。鴟鸮是一種具有族群屬性的鳥,具有強烈的族群性的宗教符號,而圖騰就是一種具有族群屬性的觀念,是在特定人群中流傳的崇拜方式。它的地位升降代表了商周兩個民族圖騰觀念的嬗替。
關于龜,在商代的青銅器中,也可以看到大量的紋飾。龜集中出土的時間、地點和鴟(貓頭鷹)集中出土的時間、地點都非常相近。

左上第一個龜出土于北京地區(qū),龜背的紋飾是以圓渦紋為主體的,周圍環(huán)繞著連珠紋。圓渦和連珠通常是代表太陽與星星的,這一點表明了這個龜與太陽的某種聯系。第二個龜出土在陜北,龜背上有一個圓渦紋和13個圓圈圈,這些圓圈圈也可以稱作太陽紋,為什么是13顆太陽紋呢?因為自然界所有的龜,背板都是13塊,可見這里有一個隱喻:每一塊龜板象征著一顆太陽,整個龜是太陽神的化身。右上那個龜也出土于陜北,龜背中間有一個太陽紋(圓渦紋),然后周圍有10個圓圈圈,既然是10個,那么可以明確地判斷,這圓圈圈是太陽紋——因為古人老早就相信“天有十日”。左下是第四個龜出土在江西,龜背以圓渦紋為主體,以云雷紋為襯托——中間是圓渦紋,周邊是云雷紋,云雷代表天上的神物,說明這個龜是被人們當作天上的神靈來看待的。第五個龜出土在河南鄭州,是一個獸面紋器物上的紋飾,這個紋飾的龜背上也以圓渦紋為主體。在商代青銅器中,出現五個同太陽相聯系的龜的形象,這決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可以判斷,商代人是把龜當作太陽神來看待的。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前面四個龜的形象都出現在銅盆上,銅盆的外壁或內壁都雕刻了另外的紋飾——魚紋,這就說明,古人不僅認為龜是太陽神,而且認為它是同水相聯系的一種神。
至此,王小盾得出結論:在商代人的心目中,鴟和龜都是特殊的太陽神。他進而提出了一個假設:鴟和龜主要聯系于夜晚的太陽,它們承擔的使命是在黑夜當中把太陽從西方或者北方運往東方。正因為這樣,它們既被看作太陽死亡的象征,又被看作太陽復生的象征。
關于太陽在晚上的運行
為了證明其假設,王小盾又展示了很多考古圖像作為例證。下面詳敘一例。

這幅帛畫分成三個部分。上面的部分描寫的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天上世界(冥界),中部是祖先們居住的人間的世界,下部是祖先們居住的地下的世界。上面有兩條龍,龍身上各有一個太陽、月亮,太陽里面畫著一只鳥,月亮上面站著一個蟾蜍,鳥代表太陽,蟾蜍代表月亮。在上部和中間部位有一個玄關,有兩個神坐在那里看守著天關,下面是一個華蓋,華蓋上面是兩只鳳凰鳥,下面是一只貓頭鷹,它是掌管天和地的動物。平板上面有幾個人,這幾個人就是墓主,下面有一個蛟龍,作為地和水的分界,蛟龍穿玉壁而過,在古代圖案了出現大量的玉壁,它們通常代表生命的再生。再下面是水的世界,水的世界下面是兩個金魚相交,兩個金魚上面站了一個神,這個神的兩邊有兩只貓頭鷹,站在兩個龜的背上。
這幅帛畫上只有九個圓圈,就是說天上只有九個太陽。郭沫若對此曾做了一個判斷,他認為這幅畫可能是楚國人畫的,因為楚國人相信天上有九個太陽,大家普遍接受了這種說法。但是王小盾根據他的假設,認為晚上的太陽化身為貓頭鷹,站在烏龜的背上,從西邊回到東邊重新升起,這個貓頭鷹和烏龜的合體就是第十個太陽(古代人畫連環(huán)畫會把兩個動作分解成兩幅圖畫,左邊鴟和龜代表西邊落下的太陽,右邊的代表東邊升起的太陽,實為同一個太陽),是在水中的太陽。
王小盾在接下來的講演中又解讀了河南新鄭漢代畫像磚中的鴟鸮和龜、漢代甘泉宮遺址中的兩塊瓦當以及出土于鄭州的畫像磚,進一步揭示了這個“不見于文獻記載的故事”,也就是關于晚上太陽的故事:太陽一旦西下,在羽山解羽之后就沉入羽淵,化身為鴟鸮,這個時候,等在羽淵的龜,便馱起了這只晚上的太陽之鳥,然后緩慢地向東方爬行,并最終在早晨,把它送到了東方若木。在古人看來,正因為有這樣一個“鴟龜合一”的由西向東的運行,才能在每一個早晨,都看到東升的旭日。王小盾同時也提出關于《楚辭?天問》中這句“鴟龜曳銜,鯀何聽焉”的見解,他認為這句話是楚宗廟中相關壁畫的反映,釋義應該是:晚上的太陽是由鴟和龜運送到東方的,鯀有什么功勞呢?所謂“聽”,即“聽”,是“圣”(聖)的意思。
如何理解上古神話
基于上述“夜晚太陽”的神話,王小盾最后回到宏觀層面,談了他對中國上古時代神話的理解。
王小盾說,神話存在于語言當中,進而存在于圖像當中,所以《天問》的敘述是圖像敘述,并不依賴于文本,從本質上說這種敘述是儀式敘述,其敘述結構是由楚宗廟壁畫的繪畫結構決定的,而楚宗廟壁畫的繪制則出發(fā)于儀式的需要。不僅《天問》神話,中國各民族神話在本質上都是儀式敘述,它們的故事性、程式化特性,都是同儀式相關聯的。譬如伏羲和女媧的洪水神話,擊鼓、問龜、問竹、滾磨、生子剁碎等細節(jié),都是某種儀式程式的反映。
那么應該如何探尋神話敘述的真相呢?王小盾提供了三種途徑:其一,分析古來的神話文獻,從它的形式特點中觀察古代儀式的痕跡。其二,把漢族的神話資料同其它民族──特別是有族源關系的漢藏語各民族──的口傳神話作比較,補充漢文記錄中缺損的部分。這種工作叫做“神話文本的校勘學研究”,同一般意義上的校勘學相區(qū)別,其要點是從儀式敘述的角度作異文的補充和比較。其三,分析古來的圖像資料,從中找到儀式敘述的線索。比如長沙馬王堆漢墓帛畫,分為天(上)地(下)人(中)三部分,就明顯包含某種神話敘述的結構。這意味著有必要進行一種“神話文獻與圖像的比較研究”。
“總之,神話的系統(tǒng)存在于神話生活當中,而不存在于文字當中。因此,我們不能根據敘事結構來理解神話的系統(tǒng)性,而應該從儀式敘述或宗教生活的角度,認識神話所具有的本質。”
在講座的最后,王小盾還“附贈”了他對于“龍是什么”的研究與理解。

上圖共有三行,每行有六種動物,自左至右是:魚類、兩棲類(蠑螈)、爬行類(龜)、鳥類(雞)、哺乳類(豬)、人。最上層是這六種動物胚胎的早期形態(tài),最下層是這六種動物胚胎的成熟形態(tài)。到了下層,這六種動物彼此有分別了,但是在胚胎發(fā)育的早期是分辨不出來的,因為它們的形狀太相像了。古人肯定會注意到這個現象,會因此產生萬物同祖的觀念。那么他們會用什么名稱來稱呼這個“祖”呢?或者說會怎樣稱呼上面的這一排東西呢?王小盾認為,這個名稱就是龍。

他根據考古出土的龍的形象,總結出龍的兩個本質特征:一是龍的脊棱,實際上,這也是龍作為脊椎動物之代表的身份;二是龍的蜷曲狀態(tài),實際上,這也是龍作為胚胎之化身的身份。把前面的胚胎圖和后面的玉龍圖作一對比,不難發(fā)現龍的原型就是胚胎。
王小盾認為,在那些記錄龍、描寫龍的文獻當中,也能辨別出龍作為胚胎的身份。比如關于龍的描寫總是會強調龍是水物,說龍善于變化,龍代表了生殖和繁衍;胚胎生活在羊水當中的,代表了生命的起源,相似的胚胎卻隱含了發(fā)展為不同的生物的可能性。因此,他作出判斷:龍就是胚胎的化身。而這一判斷又意味著,龍并不是一種實有的動物,不能簡單地說它是牛、是馬、是鱷魚、是猴子、是豬、是蛇,等等,而應該把它看成是對各種各樣的動物的概括。這就是說,“龍”也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是關于生命的無限發(fā)展的可能性的符號,是一個具有高度抽象性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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