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俄羅斯人是怎樣從事絲綢之路考古的?
不久前,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中亞與高加索部主任、研究員盧湃沙(Pavel B. Lurje)接受上海博物館“交通中西”的“一帶一路”系列講座邀請訪滬,其間接受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專訪,介紹了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是如何從一座皇家私人收藏館發展成現在在全球幾個城市都有分支的大館。同時,也介紹了他自己這些年來在塔吉克斯坦北部城市片及肯特的考古發現,講述絲綢之路上的粟特文明。

包括冬宮的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是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館之一,與法國盧浮宮、大英博物館和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并稱為世界四大博物館,以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到20世紀的豐富西方繪畫收藏聞名,同時也擁有數量龐大的考古材料和東方藝術館藏。
在100多年前,俄國考察隊在俄羅斯和蘇聯地區進行過大規模的考古發掘,其中不少都涉及古代絲綢之路沿線的重要城市與地區,其發現反映了高加索及克里米亞的人民,以及帕提亞人、花剌子模人、大夏人和粟特人的生活。
不久前,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中亞與高加索部主任、研究員盧湃沙(Pavel B. Lurje)接受上海博物館“交通中西”的“一帶一路”系列講座邀請訪滬,其間接受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專訪,介紹了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是如何從一座皇家私人收藏館發展成現在在全球幾個城市都有分支的大館。同時,也介紹了他自己這些年來在塔吉克斯坦北部城市片及肯特的考古發現,講述絲綢之路上的粟特文明。

從“隱宮”到世界四大博物館之一
澎湃新聞:眾所周知,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的收藏最初建基于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個人收藏,您能否談談她的趣味,并為我們介紹其中的精品?
盧湃沙:葉卡捷琳娜二世是德國安哈爾特-查爾布斯特親王的女兒,同時也是俄羅斯留里克王朝特維爾大公后裔,在她的時代屬于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1744年她被俄羅斯女皇伊麗莎白·彼得羅芙娜挑選為皇位繼承人彼得三世的未婚妻,后來到俄國,開始致力于俄國的發展。她對于那個時代有相當大的影響力,伏爾泰和狄德羅等學者都是她在圣彼得堡的座上賓,他們對于葉卡捷琳娜二世的統治均持有十分樂觀的態度,認為她是一位富有遠見的君主,當然之后發生了劇烈的改變,因為改革并不總是那么容易的。總而言之,她希望能夠欣賞和享受她的文化、藝術,希望將她的新家——俄國建設成為一個更加歐洲化的國家,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她花費巨資買了包括荷蘭畫派在內的許多歐洲油畫,這些收藏成為了我們博物館的核心館藏。
但她并非第一個在俄國建立起自身收藏的皇家成員,第一位應該是彼得大帝,他創立了一所公共博物館,他的這個陳列館更像是一個“珍奇柜”,里面多是些自然界的奇異物種或是機械品,他自己對于藝術并沒有太大的興趣。而葉卡捷琳娜二世的收藏則更加符合自己的審美趣味,更加個人化,這也是為什么她將其取名為“Hermitage”隱居之地(place of solitude),意指她一個人在那里欣賞,這些藝術品都為她獨有。之后,隨著藏品數量的豐富、歷史的變遷,博物館逐漸成為了公共的博物館。
澎湃新聞:所以說葉卡捷琳娜二世的收藏品位更多是建立在她的歐洲皇室的教育背景下的是嗎?
盧湃沙:我想是的,盡管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是她選取的都是當時歐洲最為流行的畫派和畫作。比如巴洛克藝術以及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她所購買的最初80幅作品現在都收藏于艾爾米塔什博物館,但并非所有的都對外展出,畢竟人們的品位也在變化。同彼得大帝相同的是,他們都希望將俄國打造成一個歐洲國家,而藝術是其中的一種橋梁。
澎湃新聞:在中國,北京故宮也經歷了由皇家宮殿轉而成為公共博物館的過程,能否介紹一下艾爾米塔什博物館向公眾開放的過程?
盧湃沙:確實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艾爾米塔什博物館都是私人博物館。尼古拉一世在位期間希望在原有的艾爾米塔什之外建造一棟全新的建筑物,稱之為“新艾爾米塔什”。他委任巴伐利亞宮廷建筑師利奧·馮·克倫澤設計新的建筑,這位建筑師曾經設計慕尼黑舊繪畫館。新的建筑物意在包容所有的收藏,因此體量非常龐大,僅次于冬宮。新艾爾米塔什有獨立的入口,在1852年竣工后,正式對公眾開放。最初博物館一周僅有兩天對公眾開放,但之后逐漸增加開放的時間。當然新艾爾米塔什和冬宮完全收歸國有并成為公眾博物館是在1917年十月革命之后。
澎湃新聞:所以說現在的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是由兩個建筑部分組成的嗎?
盧湃沙:不只是這樣,艾爾米塔什是一個不斷壯大和成長的博物館,博物館的核心區域位于涅瓦河畔,包含5個組成部分,其中小艾爾米塔什、舊艾爾米塔什和艾爾米塔什劇院都是在葉卡捷琳娜二世時代建造的,新艾爾米塔什是尼古拉斯一世時期建造的,加上原有的冬宮,以及儲藏庫。現在又加上了職員大樓以及冬宮廣場對面的幾個館,總之是一個非常龐大的體系。

游客只知道《蒙娜麗莎》,我為盧浮宮感到遺憾
澎湃新聞:艾爾米塔什博物館與盧浮宮、大英博物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并成為世界四大博物館,但人們對于艾爾米塔什的館藏似乎不如另三者那么熟悉,能否介紹一下艾爾米塔什的重要館藏。
盧湃沙:艾爾米塔什博物館的館藏包羅萬象,而且現在大多數都在庫房中無法對公眾展出,但我相信前來參觀的游客都可以找到符合他們審美趣味的藝術品。舉例來說,我們有豐富的荷蘭畫派油畫作品,包括許多件倫勃朗真跡、弗蘭德繪畫、意大利繪畫、西班牙繪畫,還有印象派、后印象派以及許多其他知名的繪畫。當然博物館自身的內部構造也十分具有特色,盡管1837年的一場大火令大部分構件被焚毀,現在人們能夠欣賞到的都是19世紀重新修建的樣子,但是還是保留了當時建造的特色,比如巴伐利亞大廳。對于許多游客來說,艾爾米塔什是一座收藏古物的博物館,我們有古埃及藏品、古希臘藏品,還有來自俄羅斯南部和烏克蘭地區出土的金飾。
澎湃新聞:如果要您推薦一兩件鎮館之寶,像是《蒙娜麗莎》之于盧浮宮那樣,您會推薦什么作品?
盧湃沙:其實有很多,但是你知道嗎,人們實在是太懶了,他們只知道在巴黎有《蒙娜麗莎》。我為盧浮宮感到遺憾,無數游客急匆匆地趕到盧浮宮,只為了找到這幅小小的畫,拍照,然后再匆匆離開,完全不在乎其他很多同樣優秀的作品。他們沒有真正地去欣賞藝術,只是因為《蒙娜麗莎》的名聲而來,為了拍一張照片而來。艾爾米塔什博物館也有收藏有兩件達·芬奇的作品,一幅非常小,另一張尺幅要大一些也更加能代表他的藝術風格。但我認為人們太過于倚重他們所聽到的名聲,比如“達·芬奇是偉大的”,而很少自己去感受作品的藝術品質。
澎湃新聞:您認為游客在參觀博物館的時候應該拋去對“知名藝術家”的認識?
盧湃沙:是的,我認為他們在參觀的時候應該忘記分類、風格等刻板印象,對于像艾爾米塔什博物館這樣大型的館來說可能去掉分類標簽是不現實的,但是也許在一些小博物館,比如我知道在維也納有一家小畫廊,它們關于標簽的想法就很有趣。畫廊本身藏有很多杰出的歐洲大師的作品,但是在展廳內,每一幅畫旁僅有一個數字。參觀者在游覽的時候隨身攜帶一本手冊,你可以根據數字找到你想要的關于這幅畫的信息,但是在觀看的過程中,你只能盯著作品本身,而不是畫家的名字、畫作名稱或者介紹性文字。你不會因為沒有聽說過一位畫家的名字就忽略了這件作品,在這里,作品不會因為其作者更有名或者更無名而有差異,作品本身更重要。
澎湃新聞:您提到的這種方式確實很好,為什么它不能被應用于大型的博物館呢?
盧湃沙:大型博物館是屬于人類文化的一部分,后來的人已經很難去做一些改動了。但我仍然覺得像西方藝術部門這樣是十分可惜的,他們不太能大刀闊斧地進行改變,人們在來艾爾米塔什之前已經有期待會見到怎樣的藏品。而在我們東方部情況就要好一些,雖然游客數量遠不及他們,但在增加、置換藏品方面相對擁有更大的自由度。
澎湃新聞:這種情況也僅僅限于我們傳統意義上的藝術品吧,比如您所在的部門,人們在直面那些出土品的時候,還是非常需要詳盡的資料來了解其所代表的歷史文化的。
盧湃沙:我們會有非常詳細的解釋說明,但是在我們部門,人們也很少會被所謂的大名頭所吸引。


遍布全球的博物館分支
澎湃新聞:現在艾爾米塔什博物館展出的藏品占到總藏品的多少?
盧湃沙:這個問題我可能并不能給出確切的答案。就我所知,最珍貴的藏品現在基本是對外陳列的,當然因為博物館的藏品數量十分巨大,像是陶器制品等都不可能全部展出,還有許多需要研究人員的修復和保存。另外有一些收藏我相信近期正在準備中,很快就將面世,比如一批珍貴的埃及文物。

澎湃新聞:現在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收入新藏品的標準是怎樣的?
盧湃沙:我自己并非專門管理收購藏品的,但就我熟悉的部分來說,考古品必須要有“清白世家”——就是說是通過合法途徑獲得的,然后再考慮到文物的藝術價值、來源,以及對博物館構成的必要性。舉個例子,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艾爾米塔什博物館都沒有什么非洲文物特別是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區的文物收藏,現在博物館致力于全面展示世界各個文明的面貌,所以也正在補足這方面的藏品。我相信其他部門還會有不同的征購標準。
我所在的部門,新收入的文物主要來自于考古和實驗室的保護工作。比如說,片及肯特文物肯定都來自于片及肯特當地,我們有一個專門保存修復壁畫的實驗室,包括17位壁畫專家。但是,從16到18世紀被收入艾爾米塔什博物館的壁畫現在仍然處于保存的狀態中。因為最初的發掘并不能夠確定這些文物的身份以及價值,只有通過長時間的保存、修復,比如去除表面沉積的灰塵、修復其肌理、加固等等,我們才可以確定這是繪畫還是別的什么。

澎湃新聞:這些最初的壁畫是通過購買還是考古發掘而來的?
盧湃沙:主要還是考古,因為我們需要確定文物的合法及確切來源。在蘇聯時期,政府組織了官方的考古隊進行考察,因此當時挖掘出的最好的東西都直接進入了博物館,艾爾米塔什還有地方的博物館。現在,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擁有30支考古隊,比如在俄羅斯西北部由我們自己的考古隊主導的考古發掘,其出土物就會全部進入艾爾米塔什博物館。其他地方的考古出土物會由艾爾米塔什和當地博物館分享。而像我帶隊的在片及肯特的考古發掘,我們很少能帶回來,就只能拍一些照片。
澎湃新聞:艾爾米塔什不僅僅在俄羅斯,在其他國家也有自己的分館,這很不常見,能介紹一下現在博物館在哪些地方有分支,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結構嗎?
盧湃沙: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有一個分支項目,之前在美國、英國都有,現在在荷蘭阿姆斯特丹有一個分館非常活躍,還有即將開館的威尼斯分支。包括在國內的很多城市,艾爾米塔什也有自己的分支。這個項目的重要原因之一當然就是藏品數量實在太過龐大,我們希望可以在不同的地區展示,對不同的人群進行公眾教育。在這些臨時的展覽中,我們可以結合一些新的東西,在主館是很難呈現的。不同地方的人們可以近距離地欣賞到皇室瓷器、亞歷山大大帝的畫像、絲綢之路的文物等等。
澎湃新聞:對每一個分支來說,它們是擁有自己特色的永久館藏還是說只是作為文物的展廳呢?
盧湃沙:它們沒有任何館藏,僅僅是展覽廳。
澎湃新聞:那分館的展覽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主館展覽在不同地方的延續嗎?
盧湃沙:不是這樣的,當然有時候在主館的展覽會去到一些分支進行展出,但是每一個分支有自己相對獨立的資金和意愿,它們和艾爾米塔什簽立協議。但我知道這不是一份容易的工作,比如在倫敦和圣塔菲的分支就沒能堅持下去。

最著名的粟特之城——片及肯特
澎湃新聞:回到您所在的部門和工作吧,能談談您現在在中亞地區主要進行的工作嗎?
盧湃沙:好的,正如我剛剛提到的,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有大約30支考古隊,其中3支在中亞地區。一支在吉爾吉斯斯坦,一支在烏茲別克斯坦布哈拉附近,另一支就是我們在塔吉克斯坦西北部片及肯特地區的發掘。我們的考古發掘就是針對5-8世紀最著名的粟特城市片及肯特,在那里出土了壁畫、木質裝飾等粟特藝術形式,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歷史意義。
澎湃新聞:您在片及肯特的發掘進展如何?
盧湃沙:事實上片及肯特是我們在中亞地區持續時間最長的考古發掘,在片及肯特的第一個考古點開始于1946年,至今已經進行了70年。現在約8萬公頃的古城已經被發掘完畢,還剩下不到一半的地塊,所以我們要做的還有很多。盡管研究的歷史很長,我們每年還是會有一些新的發掘和成果。整個隊伍大概有10-15人來自圣彼得堡,加上一些當地的考古學者。

澎湃新聞:這些考古點的定年大約是什么時候?
盧湃沙:我們知道片及肯特作為一個城市始建于公元5世紀,在公元8世紀(760年代左右)被廢棄。在那以后,這些地方不再有人居住,人們遷移到更加舒適的地方去。Hisorak遺址要更復雜一點,我們近期才開始工作,我認為這個區域發掘的建筑遺址應該可以追溯到公元8世紀,但是大體上,有資料記載從公元1世紀到9世紀那里都有人類居住。
澎湃新聞:這些定年是如何被確定的,是通過文獻的比對、建筑風格的比較還是出土物上的記載等?
盧湃沙:這其實是我們的主要工作。具體來說,在片及肯特,定年的依據主要是錢幣。我們在發掘中出土了大量的錢幣,其中多數都有明確的年份,比如說我們發現有唐代中期的錢幣,就會將年代定在那個時期或稍晚。另一個重要的證據是陶器,根據陶器的成分、制作技術、器形、裝飾紋樣等,我們也可以基本判定它們屬于哪個年代。
澎湃新聞:文獻留存的情況如何呢?
盧湃沙:在片及肯特,很少,因為當地的情況非常不利于有機物的保存。不論是來自中國或其他地區的紙張或是羊皮紙,都很難留下來。我們常常找到一些非常精美的構件顯示其應該是和一些文獻共同存放的,但是文獻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在Hisorak,情況則完全相反,幾乎什么都留存了下來,我們甚至于發現了8世紀的一坨馬屎,味道是不怎么樣,但對于這個發現我還是很高興的。不過這個遺址位于偏遠的山區,并不是當時十分熱鬧和文明化程度很高的區域,奢侈品的發掘數量也很有限,在Hisorak,我們發現了三卷完整的文獻,但都十分短小。


澎湃新聞:根究迄今為止的發掘,這一區域受到過哪些文明的影響?
盧湃沙:首先,這個區域有其自身的文化。一些人常常認為中國和美索不達米亞是兩個獨立發展的文明,而在這之間的民族不是從這兒就是從那兒學習來的,這不是事實。中亞的民族有其自身的文明,并且相互之間也有深刻的影響。就粟特來說,除卻它自身的伊朗背景,很多元素都是借鑒自印度,同樣中國、美索不達米亞、薩珊王朝、也對其有重要的影響。因為它毗鄰很多文明,自然就受到多元的影響。在粟特人信仰的神中,我們發現有伊朗神話中的神,有希臘神話中的狄米特和巴赫斯,印度神話中的濕婆,他們的主神是借鑒自美索不達米亞的蘇美爾。

澎湃新聞:艾爾米塔什收藏有100多年前俄國考察隊從中國新疆帶回的文物。當時俄國考察隊主導的人物是誰?帶回的文物中最重要的是哪件?
盧湃沙:當時有兩支考古隊,一支主要在敦煌地區,因此我們館藏有一些塔克拉瑪干北部地區的壁畫和敦煌文書。當時的考古隊員并不想取下任何壁畫的,但是在他工作期間新疆發生了一場大地震,損壞了部分的墻體,出于保護的想法,他就將一些壁畫取下帶回了俄國。
澎湃新聞:您提到艾爾米塔什藏有幾件來自和田的“仿品”,它的展出背后承載了博物館怎樣的理念?
盧湃沙:其實這個故事要追溯到我們剛剛開始在新疆發掘的時期。當時新疆地區有一位非常善于制造假文物的人,他制造的假文物被銷往英國和美國,直到一段時間以后大家才知道。艾爾米塔什博物館也有幾件,對于我們來說,雖然這不是公元5-8世紀的材料,卻是19世紀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史料證據,因此盡管我們知道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是真的“敦煌文書”,我們還是將它保存起來作為藏品。
張婷婷翻譯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