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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金龍》:人生一世,不過悲欣

弘一法師過世前,題了一句“悲欣交加”,最后圓寂。留下這份惆悵之情,讓人猜測他一生的情感。在德國劇作家羅蘭·施梅尼芬的劇作《金龍》里,這種中國式欲說還休的悲喜之情成了上下半場的協奏曲。
“金龍”,充滿著中國味道的名稱,是德國劇作家施梅尼芬代表作的名字,也是劇中場景,一家中式/泰式/越南菜餐廳的名字。這個帶點庸俗而又富麗堂皇意味的名稱在劇中被反復提及,在全劇最后才出現,但似乎成為了整部戲貫穿始終的一個抽象概念。
同樣作為抽象概念的還有很多,包括蛀掉的牙齒、伊索寓言里螞蟻和蟋蟀的故事。這三個看似虛構難懂的象征物,將五個看上去互不相關的故事有機結合起來,構成了整部戲的主線。

五個故事多線并行,簡直是在挑戰舞臺表演的極限。演員既是陳述者又是表演者的“間離”表演法,頻率之高讓人咋舌,也不害怕觀眾隨時會出戲。而且整部戲的節奏奇快,內容設置非常滿,這樣的情節安排似乎走在刀刃上,玩得心驚肉跳。
而且除了這些之外,編導們似乎還不滿足,繼續挑戰演員表演的極致,插入不同形式的表演方式,比如京劇身段唱腔的使用,比如類似無聲電影里的機械化動作……
在上半場,我一直擔心這部戲玩得太大發了。
然而隨著劇本的展開,我開始看到了這部充滿實驗色彩的戲劇的另外一面。所有的線索被主線統一了起來,使主線變得無比清晰。看上去紛繁復雜的幾條故事線索原來都指向了同一個歸屬,整部戲節奏雖快但清晰有度,尤其是結尾處收得恰到好處,讓人欽佩。
然而,三條主線和這部戲玩的種種技術,早已被人談論多次。因此我暫且不說這些,而是說說這部戲中的人物。
畢竟,在一切技術和設計背后,人,才是第一位的。


這部戲前前后后一共出現了23個人物,由5位演員扮演,對演員換裝的挑戰不言而喻。
全劇多達48個場景,涉及5個不同的故事,但是真正推動戲劇發展的主要是兩個人物,餐廳里打工的小伙子和被螞蟻關起來的螞蚱。而到了后面才知道,螞蚱就是小伙子正在尋找的姐姐。
這部劇有兩條線:一條是明線,故事由小伙子牙疼開始,到小伙子拔牙大出血致死結束;一條是暗線,螞蟻和被囚禁起來被迫賣淫的螞蚱的通話故事。
這部戲的悲喜也因他們的命運而發生著變化,這兩個在德國生存的亞裔非法移民,奠定了這部戲的主基調。
那么其他人物呢?
這些人物看似毫不相關,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生活在同一棟公寓里。
公寓一樓是金龍餐廳,餐廳廚房擠著五個亞裔廚師。在他們樓上,住著想要回到年輕時候的爺爺。爺爺的樓上,住著他的孫女和孫女的男朋友。再上面是頂樓,住著穿條紋衫的男人和他前妻,黃頭發空姐,還有深褐色頭發空姐和她的情人。公寓底層還有倉庫一般的地下室,是雜貨鋪老板的家,里面藏著螞蚱(小伙子的姐姐)。
如果仔細回想,不難看出,這座公寓,實際上是一個巨大社會階層的縮影。

上層對下層的擺布,下層為上層服務,在劇中隨時都有呈現。例如,空姐們去金龍餐廳用餐,服務員為他們上菜;條紋衫男人去雜貨店買酒,享受服務;爺爺在和孫女說話時態度卑微,對待螞蚱卻十分蠻橫;空姐在和廚師們打招呼時,在空間位置上站得遠遠高于他們。
而下層的命運,似乎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廚師們不管多忙亂都要第一時間報菜名上菜;任何人都可以對螞蚱為所欲為;而雜貨店老板螞蟻甚至要求她心懷感恩,因為是他給了她一個“遮風避雨的場所”。
很諷刺的是,當條紋衫男人在雜貨店地下室發現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亞裔女人螞蚱時,他說一整個中國、五千年的歷史都出現在這里了。女人的背后是金龍毯子,從天而降,似乎威風凜凜,但女人躲躲藏藏,害怕極了。在這個社會的最底層中,這五千年的文明沒有了一點尊嚴。
但這些階層真的森嚴壁壘,互相隔絕嗎?顯然不是。它們經常上下流動,比如孫女在爺爺和男友兩處地方游走,條紋衫男人在自家和雜貨店來回。
即使處在不同階層,他們同樣面臨著生活的困境、工作和感情的喜怒哀樂。比如,不同階層的人,都想改變自己的樣子;雜貨店老板和男人都會喝酒買醉;而當空姐舔著廚師被拔下的牙齒、感受到刺激的味道時,那種共同的傷情被喚了出來。
無論處在哪一層,人生境遇,也同樣不過是悲傷與欣喜。

反串,是這部戲一開頭就顯示出來的基調。當擠在廚房里的廚師指著中間個子矮小的女孩說“這是新來的小伙子”時,似乎就預示著,我們不能用慣常的眼光去看待這些角色。
光頭、大胡子的男人穿上紅色連衣裙和高跟鞋變成性感女人,嬌小的女孩扮演穿著條紋襯衫的中年男人,兩個大高個披上假發成為優雅空姐,漂亮女孩戴上帽子、墨鏡成為唯利是圖的雜貨店老板,年輕的小伙子皺著臉彎著腰扮演蹣跚的老頭,帥氣小伙演繹妖嬈的性交易者螞蚱……男女反串,老少反轉,幾乎每個角色都被顛倒了過來,帶著和本身完全不和諧的因素出現在臺上。
這種反串讓觀眾感受到了強烈的喜劇性。上半場時,觀眾們的笑聲間歇性爆發。可見,在觀眾眼中,反串成了一種強有力的笑料。但與此同時,由此導致的不舒適感,也不知不覺在心中生了根。
直到高大男人扮演的褐色頭發空姐和扮演她情人、中年機長的嬌小女性,突然在臺上交換起角色。“如果我不再是我,如果我可以是另一個人……”高大的褐色頭發“空姐”一邊壓著嗓子嬌羞地說著,一邊將假發交給對面的情人“中年男性機長”,換上工作裝和墨鏡。
“如果我是那個人到中年依舊充滿魅力的機長,而她是那個年輕的空姐呢?”高大的男演員恢復了充滿磁性的聲音。于是,臺上出現了一個帥氣英俊的機長和一個優雅美麗的女空姐,畫面突然前所未有地和諧起來。但此時,全場卻是沉默的。

身份,什么樣的身份是我自己的?他人視野里的身份是否是我們真正的樣子?我們該如何定義自己的身份?我們是否滿意自己的身份?
爺爺說:“為什么我不能變年輕了?”
孫女說:“爺爺,我想變回從前那樣。”
空姐說:“我叫他barbie fucker。我知道這樣叫有點蠢。”
學生說:“為什么我不可以提問?”
螞蚱說:“Why?”
為什么?社會賦予了人物各種身份,有些人默默接受了,比如在餐廳里機械地做菜、生活在底層的亞裔非法移民,比如被雜貨店老板螞蟻關起來做性交易而忘了時間的螞蚱,比如條紋衫男人……
也有一些人對身份感到不適,試圖突破,例如祖孫倆、空姐、紅裙子女人。這種不安的騷動擾亂了我們的刻板印象,讓我們重新審視蕓蕓眾生,審視我們自己。

這是一個天才的設想。我們感嘆于臺上五個演技派演員強大的反串功力的同時,也不得不跳脫標簽化的眼光去審視舞臺上所有的角色,從而思考我們平時因為慣常思維而鮮少去考慮的一些問題。
有一個情節,當金發空姐讓褐發空姐看遠處船上的人時,褐發空姐卻看不到,只有金發空姐能看到,就像她能感受到廚師牙齒上酸酸的感覺一樣。這種一瞬間的“通情”成為這部戲的靈光一現,似乎在這一時刻,人與人之間隔閡的通道被打開了。
然而最后,這顆蛀牙被吐進了江水里,和那個小伙子一樣,無影無蹤,就像我們曾經的情感、縈繞的鄉愁、內心突然的孤獨、對身份的懷疑、還有那些一瞬間映入我們眼簾的社會底層人群。這千頭萬緒,劃過金發女子心頭的,不過一絲歡喜、一絲傷感。
《金龍》可謂異鄉人最殘酷的生存環境藍本,而“鄉愁”,則是他們身上靜默而血色彌漫的吶喊。

“親愛的姑娘,等我回來欣賞,親愛的爹娘,等我回來不再流浪。”同樣的一首歌,在開始時讓人哄堂大笑,而此時作為背景,卻讓人忍不住潸然淚下。
看完這部戲后,很奇怪,腦中突然就出現了弘一法師的影子。他的一生,顛沛流離,從中國到日本,從富家公子到出世高僧,身份轉換,最終遠離紅塵。
當他教童子們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時,是否隱約想起故鄉,或懷念起曾經留戀的繁華、曾經讀過的書演過的戲以及曾經愛過的女子。
人生一世,百感交集,最終還是溶于“悲欣交加”四個字。
另:特別感謝大陸版《金龍》的導演繆歌對我一些提問的解答。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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