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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婦李桂英“追兇”17年后成“維權名人”:有上千人來求助
如果18年前沒有發(fā)生那件事,你現在會是什么樣子?
“早就是大老板了。”李桂英說。

10月初,李桂英的小女兒出嫁,男方在酒店擺了30桌酒席。當天,屋外桂花飄香,屋內賓客滿堂,李桂英卻想起了往事,悲喜交加。
1998年農歷正月初三,河南項城市南頓鎮(zhèn)齊坡村農婦李桂英的丈夫齊元德被同村五人傷害致死,隨后五人在一夜間銷聲匿跡。從此,李桂英開始了長達17年的“追兇”生涯,她稱自己找遍十余省份,運用心理偵查、秘密偵查和偽裝偵查等,找出四名“兇手”。
2015年11月,李桂英找到媒體,曝出17年的追兇事跡,媒體報道后第17天,2015年12月3日,第五名“兇手”齊擴軍在新疆落網。

“我用了17年去找仇人,但媒體報道后,卻只用了不到17天。”她說。
一場因鄰里矛盾引發(fā)的血案,改變了齊坡村的六個家庭,引出17年的追兇傳奇。李桂英成了“法治人物”,她以自己的名字成立了一家法律維權網站,來自四面八方的求助者有時擠滿了她家客廳。
此后,有媒體質疑嫌犯的追逃線索并非是李桂英提供。項城警方一名工作人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這可能是信息不對稱導致的,她有可能盡過這方面的努力,所以她就覺得是她提供的。”
但李桂英堅持稱“追兇”線索來自自己。
18年里,“追兇”徹底改變了李桂英的生活軌跡,她中斷了自己的生意,獨自養(yǎng)大五個孩子,至今未再結婚。在“兇手”落網后,她仍否決了別人為她介紹老伴的建議,村民提起這位潑辣的女人有一種復雜的情緒:“比男人還厲害”。
如今,她的“追兇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今年10月,她和律師裴文魁到周口市檢察院和河南省檢察院,分別對五名“兇手”的三份判決書提請抗訴,要求判更重的刑,并在抗訴書上提出三百多萬元的賠償。
雖然認為提請抗訴獲準的可能性不高,但李桂英不愿放手。
追兇與報道

從沉甸甸的柿子樹旁走過,進入一個小巷子,不超過五十米的距離,推開一扇深紅色的鐵門,就能看見寬闊的院子和幾間平房,這里是李桂英的家,曾屬南頓鎮(zhèn)東風行政村,幾年前劃入光武辦事處。
“1998年出事后,就從齊坡村搬了出來,不敢在里面繼續(xù)住了。”李桂英說。
項城市法院2000年的判決書顯示:1998年元月30日下午,齊學山在李桂英門口罵李桂英,李桂英與齊學山對罵,齊學山用磚頭砸李桂英,后齊學山叫其哥齊金山等人過來打架,齊金山、齊保山、齊擴軍和齊海英(后改名齊好記)過來后,齊金山用殺豬刀在李桂英肚子上扎兩刀,這時李桂英的丈夫齊元德過來,拿著一把鐮刀。齊海英用木棍打住齊元德左肩,齊元德舉鐮還擊,齊金山用殺豬刀朝齊元德的上身左側扎了一刀,齊元德趕緊往家跑。齊海英從齊元德身后打一棍,齊元德倒地后,齊保山又在齊元德身上拍了一鍬,最終導致齊元德失血休克搶救無效死亡,李桂英法學鑒定為輕傷。
2016年10月的一個下午,李桂英蹲在家門前篩選簸箕里的黃豆,一切看上去似乎歸于平靜——剛結婚不久的小女兒,回了一趟家后又出去了;大兒子把小孩放家里,并不時過來看望母親和兒子。
隱藏在門口和院子的五個攝像頭,如果不經提醒,少有人能發(fā)現它們的存在。“它們更新換代五次了,都記不清有多少年了。”李桂英的大兒子周周說,因為怕被“兇手”那邊人報復,家里還養(yǎng)了一條大狗。
這五名“兇手”,如今有三名在監(jiān)獄,兩名刑滿釋放后已外出打工。“他們的親戚,七大姑八大姨都在村子里。”李桂英湊到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記者身邊,突然把聲音壓低說,“齊元德(家)就只有他一個,沒有其他的兄弟,所以都是我一個人去‘追兇’”。
1998年,兇案發(fā)生后,李桂英跑到項城市公安局詢問情況,有工作人員告訴她:已經對5人立案追逃,“你有線索嗎,你有線索我們就去抓。”李桂英說,她就自己跑去找線索。
“齊金山絡腮胡子大眼睛頭發(fā)少,齊海營塌鼻子小眼睛,齊擴軍卷頭發(fā)翻嘴唇。”她描述三個嫌犯的面容,發(fā)動在外打工的村里人幫忙找。接著,她自己也開始外出“緝兇”,一有風吹草動就撲過去,足跡遍布了新疆、云南、海南、山東、廣西、北京等十來個省市區(qū)。
齊坡村大部分人都姓齊,據說是一個老祖宗的后代。在村子里,李桂英和齊金山兩家曾經最親。“齊元德和齊金山是一個老太爺的(后代)”,齊金山的母親李桂榮說,出事后,李桂英上她家吵,還“扒”了她家的房子。
不過,李桂英對“吵架、扒房子”的指責表示否認。
“第一次追兇,是2000年的時候,我去新疆找齊金山,當時我和我姐姐哥哥一起去的……”李桂英說著說著,突然提高聲音,接著又壓低聲音,“到了烏魯木齊,我給自己喬裝打扮了一番,買了一副墨鏡和一頂帽子。”
“我睡在操場,鞋底爛了,光著腳底……”李桂英突然哽咽起來,很快又恢復平靜,她說,那時自己因為丟了錢,只能幾天不洗澡,帶著豆腐乳吃饃饃,“好吃還節(jié)約錢”。
出事前,她的家庭條件不錯,是村子較早蓋樓房,買拖拉機的。夫婦兩人拉過土方,開過磚窯,最后買了機床放家里做鉚釘生意。李桂英性格潑辣,經常騎著自行車到處推銷釘子,丈夫齊元德則在家里做鉚釘加工。
齊元德過世后,李桂英一個人去推銷釘子。她曾對媒體說:我推著自行車回來,路上走了四個小時,腳上的棉靴濕透了。我就想啊,假如孩子他爸在,肯定來接我了。
一個人追兇的路途異常艱辛,有人勸李桂英找個男人一起去,但她說這樣會被人說閑話,有時候她就帶著二兒子一起去。
齊元德過世后,李桂英一個人撫養(yǎng)五個小孩長大,至今沒有再找伴兒。李桂英說,“最難的日子都過去了,現在也沒那必要了。”而李桂英大姐李欣蘭說:“(那時)一個女人帶五個小孩,你怎么再找(男人)?”
在“追兇”17年后,事情在去年秋冬出現了轉折。
去年10月,李桂英到北京上訪,有人建議她求助媒體。“他還給了我電話,我打電話到電視臺,開始一直打不通。”直到11月初,河南電視臺播出了她的“追兇”故事,隨后全國各地媒體都跟進報道了。
李桂英的事情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后,項城市政法委、省公安廳官員,教育委員會和宣傳部的領導召開會議,通報了案件的處理進度,并向李桂英承諾,他們將全力追捕最后一名“兇手”齊擴軍。
17天后,齊擴軍在新疆落網。 “17天能破獲的案子,為什么讓我等17年?”李桂英當時接受媒體采訪時反問道。
“維權名人”
“追兇”讓李桂英成了名人和“斗士”。
她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全都上了大學,如今全部參加工作了。
“我的孩子都很爭氣”,李桂英自豪地說,三個已經成家了,幾個兒媳婦和女婿都很好,“兩個兒媳都陪嫁了車過來,老三和老四今明年也會成家”。
如果算上女婿,家里當警察的有好幾個。李桂英曾對媒體說,她經常給他們“上課”說:“做任何事情前,都要想著像我這樣的人,想想你老娘當年受的罪。”

10月的一天,河南一家電視臺過來采訪李桂英。在攝像頭前,李桂英說起她最近的狀態(tài):收到9月的判決書后,她并不滿意,幾天沒睡好吃好,瘦了好幾斤。
但李桂英說,“檢察院說抗訴的可能性很低”,說到這些時她哽塞起來,但她很快又擦干了眼淚。
如今,仍然有很多媒體來采訪她。“下雪那天人最多,說得嘴都張不開。”李桂英說,還有更多來向她咨詢維權的人。為此,她和律師裴文魁商議后,成立了“李桂英法律服務網”。
在紅色頁面、名為“李桂英公益法律服務網”的網站上,掛著李桂英的照片和她的新聞,頁面中間有留言、電話等幾個工具欄。
網站主要是裴文魁在運營指導,聯合各地愿意提供維權服務的律師,“幫助像李桂英這樣遭遇的人。”裴文魁說,特殊情況下他們會考慮免費代理。
不少人直接跑到李桂英家里求助,“我都告訴他們找律師,讓他們去聯系媒體。”李桂英說,來找她的人,很多都是“疑難雜癥”,也有求助者通過李聯系到媒體。
“有一天來了16個女人,家里的客廳都坐不下。”李桂英說,“那個誰誰,我給他聯系,他(的案子)后來還報道了。”當然,多數案件還是沒能被報道。

大兒子周周從桌子邊掏出一個本子,外面是周口某學校的招生簡章,打開來是一本來訪登記表,里面記錄著來訪人姓名、身份證號碼、聯系方式,問題發(fā)生地、來訪人住址、反映主要問題等幾項欄目,記錄了幾十位求助者的案件。
“這些都只是從今年六月份開始的”,李桂英說,“這些是很小的一部分,來(求助)的至少有一兩千人。”
“我見過的都不下于一百人。”裴文魁說,他接手的三四個案子,都是通過李桂英介紹代理的。
現在,李桂英出外辦事也不時有人認出她。10月13日,李桂英到河南省檢察院提交抗訴書時,遇到一位叫高慶紅的男人。雖然從未謀面,高慶紅一眼認出了李桂英,并向她請教如何聯系媒體,“讓我的事情也得到報道。”
在“維權名人”之外,更多的時間里,李桂英的工作是在家里帶孫子。
孫子有三歲了,習慣咬住奶瓶睡覺,“晚上睡覺不鬧,好帶。”李桂英說。兇手找到之后,有媒體曾問李桂英,會不會考慮找個人一起分擔壓力?李桂英說,大兒子給她提過,說想給她找個伴,但被她拒絕了。“這么大年紀,以后就給幾個兒子帶小孩子,女兒的就不管了。”
李桂英家的屋后,有一個小工棚,放著幾臺做鉚釘的機器,黑乎乎的機器上已生出了一層霉。“一年多沒有開工了,釘子不賺錢,我準備做豆腐乳。”
她一直想做回生意人,她說自己不做生意就心慌。今年五月,她注冊了食品公司,取名為李桂英牌豆腐乳。“打算做好第一批豆腐乳,免費送給敬老院的老人,讓他們都知道我李桂英的豆腐乳。” 她回憶那些“追兇”的日子里,身邊的口糧常常是豆腐乳就饃饃。
十幾年的追兇經歷,讓大兒子周周覺得,母親性格強硬,是因為環(huán)境改變了她。他希望事情結束后,帶母親去國外旅游,但李桂英并不想去。“我想去曾經追兇的地方再看看”,李桂英對媒體說,以前很苦,但如今苦盡甘來。
未完的“戰(zhàn)爭”
提起18年前的這樁血案,這個北方小村莊村民會仍會顯得緊張。

10月9日下午,澎湃新聞記者從村里一個小賣部走過,問幾個涉案人的家在哪兒,一連十幾個村民都搖頭說不知道。一位姓夏的女子帶記者到當年的事發(fā)現場,小心翼翼地說:“(齊金山家和李桂英家)親里近鄰的,成天吵,不只一兩次了。”
堆滿玉米稈的路上,早已是雜草叢生。
住李桂英家附近的齊元恒,曾經和李桂英吵過架,“她脾氣很暴躁,(吵架的時候),還踢了我一腳。”齊元恒老婆說,后來他們搬離了李桂英家。
2015年底,項城市公安局新聞發(fā)言人張亞飛接受采訪時表示,李桂英追兇事件暴露出偵辦民警工作責任心不強、對剩余逃犯追逃懈怠等問題,“我們也在進行反思”。張亞飛還稱,他們已成立由紀委書記牽頭的倒查組,嚴查不同時期、不同階段辦案人員的責任,一經發(fā)現違法違紀問題,將依法依紀嚴肅處理。
現在,李桂英對來訪的澎湃新聞記者說,她暫時不考慮追責公安局,但想要“法律對幾個兇手的公正判決”。
早在2000年,齊學山和齊保山以“故意傷害罪”被判15年有期徒刑【(2000)項刑初字第49號】,兩人分別于2011年和2010年獲減刑出獄;而2016年9月,齊好記和齊擴軍以“故意殺人罪”一審分別被判無期和有期徒刑15年【(2016)豫16刑初36號】;五人中的主犯齊金山的判決經歷了幾個來回:2011年3月,齊金山在烏魯木齊被抓獲,2012年1月,齊金山一審被周口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后被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發(fā)回重審;2015年7月13日,周口中院改判齊金山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齊金山提出上訴,直到2016年6月,他被河南高院駁回上訴,維持死緩的原判。
“(齊金山)他達不到(不判死刑)條件,他一沒做出貢獻,二也不愿意悔改,三還不愿意賠償。”李桂英說,“齊金山判死刑,其他幾個判死緩,我也沒有關系。”
今年10月,李桂英和律師裴文魁,分別到周口市檢察院和河南省檢察院,就前述五人的三份判決提交了三份抗訴書。
“五個人是共同犯罪,他們的罪名卻不一樣。” 裴文魁說,一個判故意殺人罪(齊金山定罪故意殺人),一個判故意傷害罪(齊學山和齊保山定罪故意傷害)。 “按照刑法規(guī)定,共同犯罪應該定性原則是一樣。”裴文魁對判決提出了疑議。
知名律師王萬瓊在看過判決書后對澎湃新聞說,表面看確實有疑問,通常情況下,同時發(fā)生的共同犯罪,定性應不至于不同,“除非沒有共謀,不屬于共同犯罪”。但她也表示,“根據各自的主觀故意不同,可以按故意殺人和故意傷害分別定罪。”
就該判決,齊金山案終審審判長、河南省高院法官呂巧玲拒絕了澎湃新聞記者的采訪;齊學山、齊保山案二審審判員,周口市中院法官張筠則說:“十幾年前的事,我記不清楚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周周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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