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發(fā)射于1977年的“旅行者號”行星探測器是NASA歷史上最著名的項目之一。 兩艘“旅行者”號都攜帶了一張“Golden Record”，一張堪稱“地球檔案”的唱片。唱片收錄了55種人類語言向外星生命發(fā)出的問候（來自中國有4種）、90分鐘的各國音樂錄音（代表中國的是古琴名曲《高山流水》）、一部“地球之聲”，以及118種表現(xiàn)地球與人類的照片。這張唱片可以在宇宙中保存10億年，或許會久過人類自身存在的時間，成為我們在宇宙中存在過的證據(jù)。

《星際唱片：致外星生命的地球檔案》一書披露了天文學家卡爾·薩根（Carl Sagan，1934-1996）和他的團隊制作這張唱片的整個過程，該書中文版日前出版。本文選編自該書第一章，由世紀文景授權(quán)澎湃新聞使用。

卡爾·薩根

1976年12月，我正在加州的帕薩迪納參與研制“海盜”號火星探測器，“旅行者”項目的負責人約翰·卡塞尼（John Casani）找到我，希望我為兩架“旅行者”準備一些適合搭載的星際信息。

我最初的想法，只是把“先驅(qū)者”所帶的信息稍加擴展，增加一些分子生物學的內(nèi)容，比如蛋白質(zhì)與核酸的結(jié)構(gòu)。

關(guān)于“旅行者”攜帶的信息，我咨詢了許多領(lǐng)域的專家，包括麻省理工學院的物理學教授菲利普·莫里森（Philip Morrison）、康奈爾大學的天文學教授弗蘭克·德雷克（Frank Drake）、哈佛大學的天文學教授阿萊斯塔爾·卡梅隆（Alastair Cameron）、索爾克生物研究院的萊斯利·奧格爾（Leslie Orgel）、惠普公司研發(fā)中心的伯納德·奧利佛（Bernard Oliver）和芝加哥大學的哲學教授史蒂文·托爾明（Steven Toulmin）。據(jù)我所知，某些具有科學專業(yè)背景的科幻小說家，早就思考過類似的問題。因此，我還找了艾薩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阿瑟·克拉克（Arthur Clarke）和羅伯特·海因萊因（Robert Heinlein），征詢他們的意見。

許多專家都提出了類似的意見 ：雖然外星生命截獲這一信息的幾率微乎其微，但是地球上的大眾無疑會知曉它的內(nèi)容。

1977年1月，美國天文學會和它的行星研究分會，同時在檀香山召開會議。作為即將退休的行星研究分會主席，我在那里遇到了新成員，來自康奈爾大學的同事弗蘭克·德雷克。在我們下榻的酒店里，德雷克給了我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建議，最終決定了整個項目的進程，那就是向太空發(fā)送一張密紋唱片。由于聲音信號是以物理的方式刻制在唱片上，它可以在宇宙中存留很久，比電磁方式錄制的磁帶顯著地更長久可靠。圖像轉(zhuǎn)錄成聲音信號，這樣就可以發(fā)送非常豐富的內(nèi)容，其信息量遠遠超過“先驅(qū)者”和“LAGEOS”攜帶的金屬板。

兩架“旅行者”探測器，分別攜帶一張相同的鍍金唱片。唱片外側(cè)的鋁制封套上，蝕刻著科學符號，指導接收者如何播放唱片。唱片旁邊已經(jīng)準備好了播放用的唱機和唱針，只需按照封套上顯示的步驟，就可以聽到來自地球的聲音了。

我非常欣賞唱片這一形式——因為我們可以發(fā)送音樂。此前發(fā)出的信息，都是關(guān)于人類如何體驗世界、如何思考世界，但是人類存在的意義遠遠不止于這些。我們是有感情的動物，而感情又難以言傳，尤其是面對生物結(jié)構(gòu)與我們截然不同的對象。對我而言，音樂至少可以成為一種感情交流的有效嘗試。如果收到這張唱片的外星生命已經(jīng)欣賞過許多其他星球上的音樂，就可以通過對比這些音樂，來感受地球的文明特征。

1977年11月，就在“旅行者”發(fā)射幾個月之后，一部名為《第三類接觸》（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的科幻電影上映。影片中，外星生命駕著飛船造訪地球。盡管主題仍是不明飛行物（UFO）這類陳詞濫調(diào)，但是至少有一點值得贊許：從一種電子樂器中發(fā)出的音樂，成為地球人和外星人之間溝通的橋梁。

我與RCA唱片公司的副總裁湯姆·夏帕德（Tom Shepard）取得了聯(lián)系，RCA愿意協(xié)助我們解決前期的技術(shù)問題。通常，直徑12英寸（合30厘米）的密紋唱片，會先用金屬“母盤”制作一個模具，再利用模具制造樹脂材料的唱片。對于星際唱片，我們將直接使用銅或鎳質(zhì)的母盤，以便在太空環(huán)境下長久保存。鎳具有磁性，可能干擾探測器上的電磁設(shè)備，因此我們選擇了銅質(zhì)唱片。截止到 1977年3月，我們?nèi)砸悦糠昼?3?轉(zhuǎn)的傳統(tǒng)轉(zhuǎn)速來計算唱片的信息容量。這相當于唱片的每一面可以容納27分鐘的聲音。我們計劃在唱片的一面灌入音樂，另一面記錄其他信息。

選用哪些音樂呢？27分鐘不過是一部交響曲的兩個樂章而已。如何在27分鐘內(nèi)，表達人類浩如煙海的音樂積累、多種多樣感情和文化呢？

全世界的音樂遺產(chǎn)如此的豐富，即便是音樂領(lǐng)域的專家對于許多地方的音樂也知之甚少。什么是代表人類的最美的音樂呢？很顯然，這個問題的答案因人而異。這一次答案則取決于我。我特意咨詢了北美印第安文化的專家、芝加哥大學的弗萊德·埃金斯（Fred Eggens），希望他推薦幾首印第安傳統(tǒng)音樂的代表作。關(guān)于西方古典音樂，討論的焦點在于，是否以犧牲海頓、瓦格納或德彪西為代價，選用多首巴赫與貝多芬的作品。我認為巴赫與貝多芬能夠最好地代表西方古典音樂。席德林強烈反對犧牲其他重要作曲家的作品，然而一旦我做出了決定他就積極地幫忙挑選巴赫與貝多芬的作品。

另一個爭論，是邁爾斯·戴維斯演唱的作曲家格什溫（George Gershwin）的名曲《夏日時光》（Summertime）。這首樂曲完美地超越地域文化，結(jié)合了非洲與美國本土的音樂母題。問題在于，源自黑人的音樂傳統(tǒng)已經(jīng)被公認是美國音樂的主要力量，那么是否應當選擇更純正的黑人音樂呢？席德林求助于史密森學會的爵士樂專家馬丁·威廉姆斯（Martin Williams）。席德林先在電話里做了自我介紹，然后解釋了我們要做些什么。威廉姆斯回答道：“咱們長話短說，你們在星期天晚上十一點打電話到我家里，就是想知道應該選哪一首爵士樂送給外星人嗎？”然后，他像所有我們咨詢過的專家們一樣，提供了非常有價值的建議。

最終，我們選用了四首美國音樂，除了印第安納瓦霍部落的“夜歌”，另外三首全都出自美國黑人音樂家。其中路易·阿姆斯特朗的《憂郁的藍調(diào)》，總讓我回想起，當我們?yōu)橐魳芳ち覡幷摃r，在墻上凝視我們的阿姆斯特朗。

我們還為格里高利圣詠、查爾斯·艾夫斯（Charles Ives）和鮑勃·迪倫（Bob Dylan）而爭論不休（迪倫的歌是否會因為無法理解歌詞而失去魅力？）。是否應當再增加一首保加利亞或者秘魯?shù)囊魳罚堪⑴疗娌柯涞拇呙咔绾危浚ò⑴疗娌柯湓诒泵烙〉诎踩水斨姓加蟹浅Ｖ匾牡匚唬灰尤虢鼥|地區(qū)的音樂？是否應當排除同情納粹的藝術(shù)家演奏的音樂？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薩爾斯（Pablo Casals）演奏的大提琴曲美妙絕倫，可惜錄音的效果很差。巴赫的《第二勃蘭登堡協(xié)奏曲》，應當采用哪一種演奏版本？

搖滾樂隊“杰斐遜飛船”（Jefferson Starship）主動向我們推薦他們的作品。海頓、維瓦爾第、瓦格納、柴可夫斯基、珀塞爾、科普蘭、里姆斯基 - 科薩科夫、德彪西、普契尼、亨德爾、勛伯格和肖斯塔科維奇，還有貓王、美國鄉(xiāng)村音樂，都曾是我們考慮的對象。那些為“旅行者”探測器擰緊螺釘?shù)募夹g(shù)人員們，最鐘愛貓王和美國鄉(xiāng)村音樂。我們曾選中“甲殼蟲”樂隊的《太陽升起來了》。四位樂隊成員也一致表示同意，可惜他們并不擁有這首歌的版權(quán)，而我們沒有精力去糾纏這方面的事務。由于時間緊迫等限制，許多音樂杰作不得不被放棄。我時常會想象這樣一幅畫面，這些落選的音樂家都來到肯尼迪航天中心，遺憾地望著“旅行者”飛向太空。喬恩·隆伯格堅持選用了莫扎特的歌劇《魔笛》中的詠嘆調(diào)，還有巴赫的無伴奏小提琴組曲。

十年前，當?shù)卖攺┑谝淮温牭截惗喾业牡?13 弦樂四重奏時，曾經(jīng)被深深打動。從那以后，她總是在想如何“報答”貝多芬給予人類的饋贈。這首四重奏的第五樂章成為“旅行者”唱片的壓軸曲，或許算是人類對于貝多芬的一絲回報吧。

這些音樂在唱片上的順序，經(jīng)過了細致的安排。我們不想讓西方音樂獨自作為地球音樂的代表，來自歐洲以外的民間音樂占據(jù)了相當大的比重。某些曲子被刻意安排在一起，強調(diào)以不同的樂器表達類似的情緒，或者類似的樂器在不同民族音樂中的不同表現(xiàn)。我們還想借音樂表達一種深沉的孤獨。盲樂手威利的《黑暗的夜》和貝多芬《降 B 大調(diào)第 13弦樂四重奏》的第五樂章，完美地實現(xiàn)了我們的目標。正是由于孤獨，地球人渴望找到宇宙中的其他文明。

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希望曲目能兼顧地域、種族和文化的分布。席德林推薦了一首由瑞典歌唱家尼科萊 ·蓋達（Nicolai Gedda）演唱的俄羅斯民歌。蓋達的父親是白俄羅斯人，但是他本人生于瑞典，這樣一首歌能否代表俄羅斯民間音樂呢？經(jīng)歷了1917年的革命巨變，俄羅斯民間音樂是否已經(jīng)喪失了靈魂？這首歌詞的內(nèi)容是一個有錢人在引誘一個姑娘，目前的蘇聯(lián)公民們是否會對此不滿？

我向一位住在莫斯科的蘇聯(lián)科學家發(fā)電報，征求他的意見 ：他怎么看待這首歌？有沒有更理想的曲目來代表俄羅斯民間音樂？回復期限已過，我們沒有收到任何回應。幾個星期之后——已經(jīng)于事無補之時，我們收到了來自莫斯科的消息。他建議的曲目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首標準的蘇聯(lián)經(jīng)典歌曲。雖然優(yōu)美但是過于膚淺，自然也不會引起任何爭議。日后我才知道，我向那位同行提出的問題，引起了嚴肅的重視，直接報送蘇聯(lián)科學院的領(lǐng)導者（甚至更高層）。這個問題在領(lǐng)導們當中引發(fā)爭議，有人在討論中引用列寧同志的話 ：即便是革命前資產(chǎn)階級的文化也有價值，也值得保留。顯然，這段話最終并未產(chǎn)生效果。

幸運的是，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一段更理想的音樂。洛馬克斯推薦了格魯吉亞的民歌《查科魯羅》。歌詞的內(nèi)容是反抗暴虐的地主。

1977年5月，曲目已經(jīng)大致確定下來。我們原本希望借助 RCA 唱片公司解決版權(quán)問題，然而當 RCA 發(fā)現(xiàn)確定的曲目中至多有一首是他們發(fā)行的，就很委婉地建議我們另尋高人。在挑選音樂的過程中，我們并未考慮唱片公司的因素，選定曲目之后才發(fā)現(xiàn)，有很大一部分出自哥倫比亞唱片公司。對于這個毫無利潤可言的項目，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給予了熱情的幫助，解決了所有版權(quán)問題，并且把音樂、問候語和地球之聲等所有內(nèi)容制成蠟質(zhì)的母盤。

既然“旅行者”將攜帶唱片，何不加入真正的問候語呢？雖然地球上的電視信號早已進入太空，想必外星生命仍聽不懂任何一種地球上的語言吧。如果只發(fā)送一種語言的問候，那么按照使用國家的數(shù)量衡量，必然是英語的“Hello”。但是干巴巴的一句“Hello”，聽上去很不友好。我們希望收集許多種地球上的語言，至少能夠代表大多數(shù)人口。

1977年6月1日，航天局突然通知我第二天將在聯(lián)合國錄制問候語，但是我仍不知道將以何種形式錄制。我立即聯(lián)系住在紐約的費瑞斯，請他第二天在現(xiàn)場組織錄制，尤其要保證問候語非常簡短，唱片上留下來的空間已經(jīng)非常有限了。

在錄音現(xiàn)場，費瑞斯發(fā)現(xiàn)有幾種使用人數(shù)眾多的語言都缺席。雖然蘇聯(lián)是“外層空間委員會”的成員國，卻沒有一位講俄語的委員在場。費瑞斯向委員們做了指導，提醒他們問候務必簡短。但很顯然，“簡短”一詞在聯(lián)合國有特殊的定義。

每一位委員都希望發(fā)表一篇演說。法國委員朗誦了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的詩，瑞典委員朗誦了瑞典詩人馬丁松（Harry Martinson）的作品。澳大利亞委員以世界語問候外星人。在問候以外，還有一位代表向外星人介紹：“我們的國家位于非洲大陸的西海岸，國土的形狀有點像問號。”最終，我們只選擇了每個人講話的片段，舍棄了這些有趣的加演。

洛克菲勒大學的動物學家羅杰·佩恩（Roger Payne），是研究鯨的權(quán)威動物學家。他花費了大量時間在海上追蹤鯨，用水下聽音器記錄露脊鯨等多種鯨撩人的、神秘的“歌聲”，有時歌聲持續(xù)長達半個多小時，并且會被一模一樣地重復。

他認為，這些歌聲是鯨相互聯(lián)系的方式，當它們相聚太遠，無法靠視覺和嗅覺聯(lián)系時，就靠歌聲來保持聯(lián)絡(luò)。為了打消人類唯我獨尊的傲慢，我們把鯨的歌聲與來自聯(lián)合國的問候放在了一起。

我們?yōu)樘暨x照片設(shè)定了一些原則，最主要的一條是，發(fā)送給外星生命的信息應是對方不大可能擁有的事物。因此，數(shù)學、物理或天文學的規(guī)律被排除在外。某些科學信息，只是作為照片的背景介紹信息。照片展示的核心線索，是地球獨有的事物—藍色行星的地質(zhì)與地理狀況、生命的分子結(jié)構(gòu)、人類的身體構(gòu)造和文明。地球所獨有的事物，必然難以被外星生命理解。而一旦被理解，就是最有價值的信息。

人類繁殖的過程，是照片中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它能夠表達豐富的生物學信息。兩個單細胞 ：一粒精子和一粒卵子，最終變?yōu)橐粋€極其復雜的人體。任何有關(guān)人類繁殖的圖像，你都不必擔心它被遙遠的鄰居視為淫穢，正如我們在顯微鏡下觀察細菌的繁殖，不會誘發(fā)我們絲毫的生理沖動。然而航天局認為，直接展示人體的圖像將在地球人當中造成某種負面影響，“先驅(qū)者”攜帶的金屬板上的裸體人像，已經(jīng)被某些人視為“淫穢”。很難想象你如何介紹人類的繁殖，卻無視性器官的存在。我們精心選擇了一幅自認為格調(diào)很高雅的照片，一對裸體的青年男女含情脈脈地攜手相視，女子已經(jīng)懷孕。盡管是正面的裸體，但是并無絲毫挑逗的意味。這張照片從未出現(xiàn)在任何名聲不佳的出版物上，也并非專為“旅行者”唱片而拍攝。令人遺憾的是，它并未錄入唱片，自然也無緣被任何外星生命看到。

為什么沒有幾大主要宗教的教堂或者藝術(shù)品？因為地球上還有幾十種（甚至幾百種）宗教存在，這些信徒會感到不公平。針對照片的問題，絕大多數(shù)都是合理的，我們的回答都被認可—唯有一個例外，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絕不會把正面的全裸人體照片送入太空。

唱片里的多個段落，都表達了“時間膠囊”的概念，例如古代蘇美爾語和赫梯語的問候、非洲原始部落捕獵的照片、來自新幾內(nèi)亞和澳大利亞土著的音樂，中國的古琴曲《流水》。這種中國樂器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畢達哥拉斯的時代，甚至更早的荷馬時代。華裔音樂學家周文中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流水》，用它代表具有五千年歷史的中國音樂。

在搜尋爪哇的甘美蘭音樂時，我們聽說了一個美妙又充滿力量的當?shù)匾魳穫鹘y(tǒng)，它認為世間存在著一種音樂精靈，一直持續(xù)安靜地演奏著，始終存在于我們的周圍。當甘美蘭開始演奏，無聲無形的永恒音樂就變成了可以聽見的聲音。或許，也可以這樣看待整張星際唱片，它只是把存在了幾十億年的星際交流，用這樣一種紀念的方式顯現(xiàn)了出來。

數(shù)十億年后，我們的太陽將變成一顆紅巨星。它將劇烈地膨脹變大，把整個地球燒成一團灰燼。那時，地球上的生物或許已經(jīng)遷居到另外的世界。然而兩張“旅行者”星際唱片仍將基本完好，繼續(xù)它們在銀河系中的流浪。它們?nèi)詴猿郑诖幸粋€知音出現(xiàn)，聆聽來自藍色行星的呢喃。

《星際唱片：致外星生命的地球檔案》封面

《星際唱片：致外星生命的地球檔案》內(nèi)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