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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人蘇陽:像草一樣歌唱
一、長在銀川
我的家住在同心路邊上,
那里有我的爹和娘,
黃河的水呀,在遠方流淌,
風沙伴我在成長。
從哪兒來呀問我的爹娘,
來歷不明到邊疆,
生活太簡單,年年都這樣,
幸福總是在前方。
路邊的野草不停地長,
伴我一起迎接陽光,
還有那夏天空蕩蕩,
我走在小路上。
春天又來呀秋天又往往,
這城市已經不一樣,
姑娘們漂亮,馬路也寬敞,
冬天還是野茫茫。
路邊的野花不停地長,
伴我一起迎接陽光,
還有那夏天空蕩蕩,
我走在馬路上。
看不見雨阿,看這的希望,
我走在老路上,
我就是沙中,疾飛的鳥兒,
飛在那原野上。
蘇陽2006年第一張專輯《賢良》里的《長在銀川》,像一首自傳式的歌曲,里面有他和父母從南到北的遷徙,有他兒時關于銀川的記憶——空曠、蒼涼、又充滿希望,也有銀川這些年的變遷。這些都藏在一首歌里,被他唱了出來。

蘇陽1969年出生在浙江,7歲半的時候,跟著母親從浙江到了銀川。在蘇陽的記憶中,那段路程很遙遠,很曲折。某次演講中,他曾回憶:“先坐船,然后坐汽車,坐火車,再坐汽車,再坐火車。到的時候是一個深夜,然后我的父親,就用一個二八自行車,捎著我和我母親從火車站,一路黑黑地就回家了”。
蘇陽第二天早上把門打開,看到滿眼的黃色,和之前在江南所見截然不同。去了銀川一個月之后,蘇陽學會了銀川普通話,至今未改。
蘇陽的父親是河北人,母親是浙江人。五十年代末,他們來到銀川,開始建設祖國的大西北。父母所在的工廠是個氮肥廠,在銀川的郊區,里面的人來自五湖四海。
蘇陽在廠礦區長大,在那附近上小學、初中。高中沒畢業他就輟學了,之后以廠礦子弟的名義去了西安的一個技校,學習電工。

在西安,他第一次接觸到了吉他和音樂。蘇陽回憶:“我對面宿舍有個男娃,吉他彈得特別好,我就迷上了吉他。”
之后蘇陽從西安回到銀川,在一個工廠實習。沒過多久又回到了西安。
在西安呆了一個夏天之后,他來到陜西隴縣當小工,給人篩沙子、推斗子車。當時有一個寶雞人在隴縣開吉他班,這人曾在西安彈吉他獲過獎。有一次下工了,蘇陽看到他帶著幾個人在彈吉他,就找他們玩兒。
寶雞人覺得蘇陽吉他彈得好,把他推薦到西安一個叫新蕾樂團的地方。新蕾樂團是當年西安頗有名氣的走穴團體,但蘇陽去的時候,已經開始走下坡路。蘇陽在新蕾樂團當了一段時間的學員,之后跟著河南的一個走穴團體,從西安出發,到陜西,繞過了四川沿途,進入河南,在河南呆了一個冬天。

蘇陽對不斷輾轉的那幾年沒什么時間概念,始終記不得這些事件發生的確切時間,他只記得自己的十八歲生日是在西安那個技校度過的。班上所有男生在蘇陽的宿舍喝酒,“我們喝了好幾瓶城固特曲,那時候很便宜。”
1990年的時候,蘇陽回到了銀川。24歲那年,他結婚了,妻子是唱秦腔的。婚后他留在銀川,在當地的歌舞廳彈伴奏吉他。
上世紀90年代初,搖滾樂在中國剛剛開始流行。歐美的搖滾樂通過北京、西安傳到銀川,傳到蘇陽的耳朵里。1995年,蘇陽在銀川組建了一支樂隊。他還記得當時一個打鼓的哥們兒是個詩人,蘇陽計劃讓詩人寫詞,自己作曲。
但不到一個月大家一哄而散。從此,樂隊徹底由蘇陽接手,蘇陽給它起名為“透明樂隊”。由他負責詞曲,找主唱來唱。
1999年末,唐朝、張楚和超載去寧夏體育館參加“世紀狂飆——中國搖滾勢力演唱會”。演出商把蘇陽的樂隊叫過去,一塊演了一場。
演完不到一個月,蘇陽把樂隊解散了,去了北京,成為一名北漂搖滾青年。在北京,他加入了“北極星樂隊”。

三四個月后,蘇陽離開樂隊回到了銀川。用他自己的話說,一是當時生活比較困苦,樂隊沒什么演出;二來他發現自己已經不習慣離開銀川太長時間了。
當時從北京回銀川的時候,蘇陽拿磁帶翻錄了兩張專輯和一張合輯。其中一張是Yngwie Malmsteen的新古典主義的吉他彈奏,他很喜歡,每天都聽。另一張是恐怖海峽 (Dire Straits)的歌。蘇陽不懂英文,不知道恐怖海峽在唱什么,幫他翻錄磁帶的人也沒有在磁帶上寫名字,但他就是喜歡他們的聲音。直到前年,他才在網上查到了當時最喜歡的那首歌的名字——《私人調查》。
帶著從北京翻錄來的搖滾音樂回到銀川后,蘇陽的朋友開始慫恿他把自己寫的一些文字變成歌曲。“要是做成歌了,肯定特別牛逼!”他的朋友們這樣說。
于是2000年,蘇陽獨立錄制了個人專輯——《生命的故事》。專輯里只有三首歌,一首有十幾分鐘長。

現在回憶起來,蘇陽說那張專輯里的東西可能更適合用文字表達,而非音樂。里面有大段大段的吉他solo和一些嘟嘟囔囔的詞。“那些音頻還在,但是我不想披露,因為太難聽了。后來我都沒勇氣打開了。但是作為背景音樂還不錯,有的時候我會提供給電視臺,他們以為是國外的背景音樂。”
那張專輯的封面是一只手,像是透過毛玻璃去看的一只手,邊緣粗糙,上面充滿了黑色的噪點。五指伸開的手掌上寫著Life。專輯的名字和蘇陽二字分別在左上角和右下角,紅底白字,讓人想起那個年代的中國搖滾。
回憶這段時光,蘇陽說,那時的音樂不像現在這么豐富,那時每個人都聽一樣的歌,全中國某一個時間段可能也就流行一首歌。所以每個搖滾青年都差不多,留長發,玩樂隊,覺得自己特牛逼。
“那會兒大部分的搖滾青年都是這么過來的,稀里糊涂的。”回想當年,如今平頭、一身棉質黑衣、一雙黑色運動鞋的蘇陽這樣說。

二、寧夏川
寧夏川,兩頭子尖,
東靠黃河西靠嗎賀蘭山,
金川銀川米呀糧川,哎黑……
米呀米糧川呀米糧川。
糜子黃,山丹丹花開,
黃河的水流富呀嗎富兩岸,
盼只盼那個吃飯不靠天,哎黑……
米呀米糧川呀米糧川。
地當床,天當個被被,
血埋在地下長出那并蒂蓮,
中衛城的丫頭子固原的漢,哎黑……
米呀米糧川呀米糧川。
寧夏川,兩頭子尖,
東靠黃河西靠賀蘭山,
金川銀川米呀糧川,哎黑……
米呀米糧川呀米糧川。
2003年,蘇陽迎來了自己音樂上的一次轉型。當時在寧夏地區,有一首十分普遍的歌曲,體制內的歌舞團演出時經常會唱——《寧夏川》。
這首歌在寧夏地區廣為傳唱,大人、小孩兒一張口就能哼幾句。其中最常被大家唱起的兩句是“寧夏川/兩頭尖/東靠黃河/西靠賀蘭山/金川銀川米糧川”。

蘇陽在一席的講座中說,這兩句先是體現了寧夏的地貌,接著表達了寧夏人民的真實愿望。在后來的采風中,蘇陽發現,其實除了銀川平原真的是米糧川外,寧夏很多其他地方并非如此。
“在銀南銀北更多的地方,常年干旱,他們春天播下種子,然后就等老天爺下雨。如果不下,他們就吃救濟糧,等政府救濟,這樣已經成習慣了。有意思的是,很多這樣的地方的名字,反而都跟水有關系。比如有些地方叫‘大水坑’,還有的地方叫‘喊叫水’、‘草泥洼子’。”蘇陽說,每次聽到這樣的地名,就覺得特別苦,都缺水到了要“喊叫水”的地步,還在唱著“金川銀川米糧川”。
想到這些,他覺得應該有另一個版本的《寧夏川》,更接近于真實、更接近于土地的表達。這才有了2006年《賢良》專輯里那首傳唱甚廣的《寧夏川》。
“我記得我當時用一把特別破的吉他編前奏的時候,實際上已經確立了當時音樂的路子,就是受小曲的影響。民間有很多特別短的小曲,跟花兒(注:西北的一種民歌)是不一樣的。小曲可以類似宋大哥、李大姐這種。”

改編完《寧夏川》后,蘇陽覺得自己應該更多地了解西北民間音樂。于是2003年春節,他去寧夏海原縣聽花兒,拜訪花兒歌手。此后每年夏天和過年,他基本上都會去海原、鹽池、固原一帶。
過年的時候恰逢農閑,當地人不用干農活,有的是時間,蘇陽就去和他們喝酒,讓當地人唱歌給他聽。喝完酒后,在當地人家里的熱炕頭或是村子的小山頭上,他們唱,蘇陽一邊聽,一邊用容量不大的mp3把歌曲錄下來。
蘇陽說,自己不是專業的田野調查者,所以那些記錄只是記錄生活而非音樂,“音樂是不用記的,它給我的感受會被我消化、吸收。它的旋律習慣、包括人為什么會有那樣的聲音,我的身體會吸收這些。我實際上是把文字獨立出來。文字就是文字,就是描述當時的情景,甚至可能和他的歌沒有太大的關系。”

在《黃河今流》的展廳一側,放著幾本蘇陽采風時寫下的文字。固原縣下面村子里唱花兒的馬風山,他這樣寫道:“山上的風很硬,唱了一會兒,凍的,就趕緊都回到他家里,圍著爐子,他家給我們做的洋芋面,還有洋芋紅薯和甜蘿卜,很暖的氣味就在屋里把我們圍了。”


蘇陽也寫旅途中聽到的除了民歌以外的音樂:“我們開過灰蒙蒙的小馬路,固原的司機師傅放著世界的中國風,火了火了火了中國火了火了火了。”
在一次次的采風中,蘇陽漸漸發現了花兒之美。“花兒的歌詞特別美,它很野,但隨口出來都是韻文,而且那種修辭在我們今天的語言習慣里已經沒有了。”
蘇陽說起了河州地區特別流行的花兒《袖筒里筒的是千里眼》:“袖筒里筒的是千里眼,遠山照成近山;阿哥是孔雀虛空里旋,尕妹子是才開的牡丹……”
他講到,歌里的前兩句是起興,就是他來勁兒了,來情緒了,在做鋪墊;而前兩句和后兩句,其實并沒有邏輯上的因果關聯,而是用此說彼,從遠山近山想到了阿哥和尕妹妹。

還有一段花兒大師朱仲祿唱過的《雪白的鴿子》:“左邊的黃河,右邊的石崖,雪白的鴿子,水面上飛來;阿哥連尕妹倆,一對的鴿子,尾巴上連的是,惹人的哨子。”從“尾巴上連的是”開始一直到“惹人的哨子”,中間的全都是擬聲詞,模仿鴿哨的聲音。
這段獨具特色的花兒讓蘇陽想到了《詩經》里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關關的解釋有很多種,其中之一應該是象聲詞,和這里模仿鴿哨的擬聲詞類似。通過這些擬聲詞構造了一個場景,喚醒了人們,也喚醒了人們的情感。與此同時,這里還用到了比興的手法,用黃河、懸崖和鴿子的場景引出阿哥和尕妹妹,借此說彼,這在花兒中十分常見。”
這個發現讓蘇陽興奮不已,也成為他眾多創作中的靈感來源。他借用這種比興的形式,陸續完成了兩張專輯中大約一半的歌曲。
三、像草一樣
我要帶你去我的家鄉,
那里有很多人,活著和你一樣
那里的鮮花呀,開在糞土之上
干枯的身子喲埋在地下喲
像草一樣,像草一樣
陌生的人呀,經過我的村莊
聽我像風中的樹葉為你歌唱
這歌聲啊,是黑夜做的衣裳
你聽見我的心跳和血在流淌
血在流淌,血在流淌
血在流淌,血在流淌
這首2010年同名專輯里的歌,興許能反映蘇陽當下的狀態。

對于當下的蘇陽來說,他希望帶著更多的陌生人——不僅是中國的,還有世界各地的——到他的家鄉銀川,去聽他唱歌。而流淌的血,就是一種蘇陽認為的文化基因,也是他經過十多年在音樂上的探索和實踐逐漸系統化了的一些想法。
這些想法在最近的一兩年,開始慢慢被公眾知道,而今年十月初始于美國的《黃河今流》展覽,算是這些想法的一個初步的系統化的呈現。

談到自己的音樂,蘇陽認為自己是在不破壞本質的基礎上解構:“解構是讓音樂穿了件衣服。穿西裝還是穿袍子,不還是一樣?其實音樂最首要的是情感,它就是一個感受,只有這個感受才是真的。這就像面條,你拿盤子盛還是拿碗盛,都是面條,只是改變包裝的問題。把碗做得像草帽一樣這面就能賣到國外去,蘭州拉面弄得臟乎乎的未必好賣,我的理解就是這樣。但是面的傳統方法還是要在。即使有一天面的配方變了,但基本的流程還應該是用小麥做成面粉,這個過程中可能把自來水改成了礦泉水,但本質不變。同樣的道理,你拿電吉他彈,這段旋律還是秦腔的旋律,但它可能更豐富了。”
再具體一點,中國的基因,取決于中國的基本語言是什么。“我們中國人的語言和西方的語言是不同的。中國的語言押韻是因為韻腳決定了旋律的走向。其二,我們的語言不僅是語言,而是超越了語言,可以引出一個畫面。其三,前后的類比關系,也就是比興的手法并非一種線性的邏輯關系,而是一個藝術邏輯,由此及彼,但兩者之間不一定要有邏輯聯系。”

蘇陽覺得從唐詩宋詞到元曲,再到后來的皮影戲和花兒等,都有一個立體化的過程。“皮影其實是本地的道情(注:道情是我國曲藝的一個類別,多以唱為主,說為輔)。道情就是民歌,本來是一段一段的,每一段都有個名字。文人有時候會起更好聽的名字,比如水調歌頭,這種詞牌其實指的是旋律。內容可以自己往里面放。文字和音樂結合在一起,要講一個故事。講故事的同時再搭配上一個畫面,就是聲光像三方面。從民歌到成型的文學作品,再到立體化的戲曲作品,實際上就是一個立體的過程。 藝術家未來肯定是越來越立體地表現自己。當然在立體表達的每一個層面,不是說你做得不專業或者某部分是殘缺的,恰恰相反,應該是每個部分都是獨立的,就是你把它抽出來應該是一首非常好的歌曲,把一張畫拿出來看是非常好的一幅畫,把歌詞拿出來是非常好的文學。”
立體化表達,這將是他接下來持續努力的方向。
同時,蘇陽也在籌備自己的第三張專輯,目前已經在棚里錄了六首,預計年底能夠完成后期。從2006年第一張《賢良》到2010年《像草一樣》,再到六年后的今天,蘇陽出專輯的速度在這個一切都在加速向前的市場中顯得另類。

蘇陽坦言,速度放慢的原因之一是那種創作的沖動期過去了。“一開始,人在轉型的時候覺得特新鮮,覺得有很多種開始沒想到的可能。但當新鮮感過去之后,就開始追求另外的東西,追求以前你覺得看不上的、太大眾的東西,重新審視這個問題。以前我追求個性,要風格鮮明。現在我覺得,其實世界化還是很重要的,共性非常重要。不管是黑人唱歌還是印度人唱歌,最后傳到耳朵里的還是那些東西,這個東西是超越民族的。這個當然需要長時間的積累作品,所以我的問題是,作品的量還是少。”
蘇陽覺得,這種所謂的共性,就是全球化,就是一種共享。他希望更多的人能聽懂他的音樂,他希望打破地域上的、文化上的劃分,他覺得好的藝術就應該最大化地分享。而他所有自認為并不專業的理論——關于比興、關于立體化表達——都是為了達到這個目標。
談到未來,蘇陽打了一個十分鄉土、十分接地氣、十分“蘇陽”的比方:就跟種地似的,先刨眼前這一塊地,需要說話的時候站起來看看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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