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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陽鐵西區考察記:共和國老工業基地的興衰變遷

如果在全國選出一個城區,作為全國老工業基地變遷的縮影,最合適的莫過于沈陽的鐵西區。鐵西區,是計劃經濟時代斯大林式工業化的最典型代表。它曾經無比輝煌,又曾經持續沒落。
長期以來,太多的故事,在傳媒推波助瀾之下,形成了一種大眾想象。那些人們耳熟能詳的稱號,如“東方魯爾”、“共和國長子”,讓人無法忘記它的光輝歲月;而“東北衰退”、“老工業基地”、“下崗工人”等意象,又讓它落寞衰敗的形象深入人心。
在超過半個世紀的歷史長河中,它是長子,也是棄子,它被追逐,也被放逐。“鐵西區”三個字,成了一種符號化的形象,不知不覺與真實的場所拉開了距離。
對局外人來說,很想一睹其標簽背后的真面目。今年的中國城市規劃年會在沈陽舉辦,會議考察中,有不止一條路線涉及鐵西區。借助這次機會,筆者在現場看到了這里的真實一面。
對鐵西區這個名字,和不少人一樣,我最早是從王兵的紀錄片《鐵西區》獲知。紀錄片分為《工廠》、《艷粉街》、《鐵路》三個部分,全部用普通DV拍攝,王兵通過原始的手法,記錄了1999年到2001年這段時間內,鐵西區這個重工業基地的一段變遷歷程。
在電影中,在毫無生氣的工廠里,工人們在昏暗斑駁的車間中討論,哪一家廠子又垮了,以及已下崗人員的去向。廢棄工廠的留守工人們,則在廠里看有什么零件能拿走賣錢。破敗的工人療養院里,污染型行業的工人,在這里無所事事,對著電視發呆,一臉木然。在艷粉街棚戶區,工人們居住的簡陋房子被垃圾包圍。被拆遷后,人們帶著自家的門板,無奈的搬離這里。而在鐵路貨場一帶,有些無業人員,長期以撿火車遺棄的貨物為生。
影片呈現著最真實的記錄,全面展現了那個時期鐵西區的衰敗景象,以及彷徨、無奈與感傷的人們。這部電影足足長達9個小時。551分鐘持續上演的那種粗獷、砥礪與沉重,給人無比強烈的沖擊。王兵導演憑借該片在國際上屢獲大獎。這部紀錄片在中國新紀錄運動發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沈陽市鐵西區,最早因位于長大鐵路以西而得名。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淪陷,偽滿政府在《奉天都邑計劃》中,首次確定沈陽市區鐵路以西部分為工業區。隨后,日本財團以及一些民族工業進駐,鐵西區開始成為工業基地。1938年,鐵西區正式在行政建制上成為一個區。
新中國之后的故事,大家就比較熟悉了。鐵西區在沈陽市,乃至整個東北重工業基地的崛起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可以說,它是計劃經濟時代工業發展的巔峰之作。1953-1957年的“一五”計劃時期,蘇聯援建中國的若干大型項目,放在了鐵西區。當時鐵西區的鋼產量、機床產量都是全國第一。最繁榮的時期,沈陽市99家大中型國企中的90家都集中在這里。鐵西區在這段中國工業化進程中,當之無愧地具備龍頭地位,有“共和國裝備部”的美譽。

鐵西區離市中心不遠,交通便利。沈陽最早開通的1號線地鐵的總共22個站點中,有11個站點都經過鐵西區,占了一半比例,足以看出它在這座城市的分量。從市中心坐地鐵一號線往西,鐵西廣場、保工街、啟工街、重工街等一系列站名,散發出濃濃的重工業味道。在重工街站下車,一出地鐵口,就看到路對面光禿禿的的煙囪佇立于眼前,仿佛提示這里的工業往事。但更多未被拆除的煙囪,都淹沒在高密度商品房小區之中。
再四處張望一下,我發現,這里不再是心里想象的那個樣子了。盡管來之前,我就知道,如今這里已經轉型;但來了之后才發現,往昔的工廠已徹底沒了蹤影。城區全是各個年代的居民樓,乍一看和別的居住區并無兩樣。如果要尋找一些當年工業區的蹤跡,僅有工人村生活館值得參觀。向路人打聽之后,沿著一路都是七八十年代居民樓的肇工南街往南走,二十分鐘后就到了鐵西工人村僅存的幾棟樓。
鐵西工人村,是我國建國后最早建設、規模最大的工人住宅區。當時共有5個建筑群、143幢住宅樓。這些建筑都是蘇聯流行的“三層起脊悶頂式”住宅,四坡屋頂,建筑材料為紅磚紅瓦。建筑風格簡潔,只在檐口和一層窗臺以下等部位進行局部裝飾。整個工人村都是標準的蘇式住宅風格,整體規劃,統一施工。住宅樓呈街坊圍合的結構,中間是綠化地帶和公共活動空間。樓里配套有幼兒園、中小學、小賣鋪、糧站、郵局、儲蓄所等各種服務設施。如果當時坐飛機鳥瞰,會從空中發現這些建筑群組成了“工人村”三個大字,展現出宏大的蘇聯工業化風格的美學。

工人村現在只保存有32幢樓。其中7幢樓被改造成工人生活館,于2014年成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是工業遺產保護與利用的典范。東至肇工街、西至重工街的兩個街坊,成為歷史文化街區。

在工人村生活館,一進門,年輕的保安就讓我用身份證登記。他帶著毛主席像章,向我簡單介紹這個生活館的參觀路線,字正腔圓、鏗鏘有力,言語中多少有點自豪。生活館原是工人的宿舍,如今一部分似乎作為展覽館,展示柜中陳列著工人村各個年代的資料和圖片。還有一部分房間,按照當時工人們的家庭原樣布置,人們可以直接看到那個年代的生活狀態。從一樓到二樓,沿著參觀路線,一路可見工人村從上世紀50年代直到80年代的變化歷程。
不同年代的屋子里,擺放著各種老照片和生活用品,大部分都由原來的住戶捐獻。這些屋里普遍放著三屜桌、雙人木床,桌上擺著老式收音機、白色的搪瓷茶缸,墻上掛著毛主席畫像,墻邊放著老式手風琴和腳踏琴,床鋪上還有瓷器熱水袋(水鱉子)。廚房里面有水泥灶臺,還擺放著菜板、水瓢、水缸、尖嘴壺等工具。這些真實的物件和場景,讓人感覺瞬間回到了那個年代。據講解員大姐介紹,不少這里的老工人對原來的宿舍感情很深,常有老人來參觀后,看到過去生活場景和老物件,偷偷抹眼淚。

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當時的居住空間過于狹小。一戶人家一個開間,全家老小都擠在不足20平米的空間里。五六十年代的家庭,孩子多,不少人家用木板做成吊鋪。廚房也很狹小,而且是兩家人共用,如果兩家同時做飯,很容易碰在一起。這種居住條件,如今看來實在談不上舒適。但解說員大姐卻對我說:“那時的住房條件哪有現在這么好啊。那時能住進來就滿足得不得了,可光榮了。”
當時這工人村,可不是誰想住就能住的。入選標準極其嚴格,首批入駐的都是根正苗紅的老軍人和勞動模范。當時國家派馬車,將每戶的行李搬到家門。雖然房子小了點,但工人村的生活條件,在那個年代,可絕對是普通人望塵莫及。這里不僅提前實現了大家夢寐以求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自來水、煤氣、暖氣也全部配置。樓里的“大合社”,相當于現在的超市,日用品一應俱全。配套的幼兒園是長托,孩子們由國家供應細糧和牛奶豆漿。樓下有摩電車直達市中心。街坊空間內部大面積的綠地中穿插景觀小品。綠化率不亞于如今的高檔別墅小區,在此有一種居住在花園中的感覺。小區附近還有勞動公園和動物園,里面甚至還養著老虎!這種生活條件,那可是普通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用一位老工人的話說,“跟原來的小平房相比,真是一步登天了!”那個時候,全國人民向往的共產主義啥樣?就是鐵西區這模樣。
當時毛主席提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工人們不僅收入高,物質條件好,享受的服務設施齊全,還受到整個社會的敬重。老鐵西人的農村的親戚們,和城市的其他市民,都十分羨慕這里的工人。工人村簡直是那個時代的理想國。

除了物質環境的優越,工人村也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人文氛圍:平等、樸素、充滿理想。工人們的自豪感十足,形成了一種“勞模文化”,涌現出了以魏鳳英等為代表的鐵西勞模群。
大工業、大國企的文化氛圍,以及企業辦社會,培育了一種特殊的人際關系。生于六十年代末的講解員大姐對我說:“那時候大家關系特別好。真的,人與人之間都是,怎么說呢,特淳樸的感情,就跟那時電影里演的一樣。”樓里的鄰居,也是車間的工友,一起干一輩子革命工作,感情好得跟親人一樣。廚房和衛生間是公用的,平時鄰里經常一起做飯、洗漱,就像住在一個四合院的感覺。大家都在一個大集體中,收入也都差不多,生活各方面都有不錯的保障。在這樣的環境下,形成了純樸、簡單的人際關系。那時候的工人村絕對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那時候以鐵西區為代表的東北地區,在全國也是“斯大林模式”的計劃經濟實施最徹底的地方。實際上,“鐵西”兩字成為特殊年代印記,不止是沈陽獨有的地名。在鞍山、四平等地都有鐵西的名字。比如,反映東北老工業基地下崗工人生活的電影《鋼的琴》,就是在鞍山的鐵西區拍攝。連趙本山所說的“大城市”鐵嶺,也有一個鐵西老工業區。
那個時代,有個詞叫“計劃調撥”,就是從鐵西區等東北的工業區調撥設備和原材料等,到別的省份支援建設。當時鐵西區為各地貢獻了很多技術工人,老鐵西的大工業文化,不僅傳遍東北,也隨著支援三線建設的老工人們走向全國。
一路逛下來這些房間,一個強烈的感受就是標準化和同質化,隱約能感受到一種集體秩序的權威。面對計劃經濟下的集體主義,個體表達往往被抹去。特別是在老工業區,生活空間和生產空間呈現出勻質化的特點。所有的生活也都是為生產服務的。每個個體就像機床上的螺絲釘,服務于整個大生產體系。
縱觀各個年代工人的房間。可以看出,從50年代到80年代,整體風格和格局變化不大,除了多了一些家電——80年代,洗衣機和電視機開始進入家庭。和計劃經濟的工廠類似,幾十年下來,變化不大,實質上發展是停滯的。展覽在1980年代的工人居室結束。而在現實中,鐵西區的輝煌,也同樣于1980年代之后戛然而止。

下樓后,在生活館的出口,另一位年齡稍大的保安兼講解員大哥,用極富特色的東北話,對我侃侃而談。從世界局勢,談到人生追求,嬉笑怒罵,好不痛快。大哥極好的口才,讓我想起大工業之外的東北另一種文化代表:小品和二人轉。在上世紀90年代的工業衰退之后,喜劇文化隨著大批東北笑星走向全國,成為東北的另一種文化符號。
但我問到他,90年代鐵西區最困難的時期時,他不再說話。沉默了好久,用手半遮住臉,然后用低沉的聲調說:“那都過去了......那一頁翻過去了,就是說,徹底過去了。”
一時間,我感到不宜再和他探討這個話題。但他突然接著給我說了一些看法:“計劃經濟模式是什么呢?那好比生產膠鞋,生產一百年,還都是那一個型號那一套工藝。”保安大叔嘆了口氣,“跟不上市場的需求,所以那些工廠后來不行了,是一定的。”
那是鐵西區歷史上最沉重的一頁,是每個鐵西人心里的痛處。人人對此都有無盡的思索。
匈牙利經濟學家科爾奈,致力于研究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轉型。他認為,計劃經濟下,國有企業的效率低下,是一種必然。當企業競爭力不強的時候,國家會給它補貼,使它活下去,這樣就造成企業對價格不敏感。市場調節作用的失靈,導致產品質量不高和生產效率的低下。
計劃經濟時期,鐵西區的大型國企,都不是現代意義上的企業。大型國企有專項資金扶持和補貼,按照中央計劃生產,利潤上繳國家。這樣的模式,在封閉的經濟體中可以長期生存,但在開放的經濟環境下,必然受到市場沖擊。在改革開放后,特別是90年代市場經濟確立之后,勞動統包、統攬的就業制度,陳舊的設備和工藝,僵化的管理,都與新興的經濟模式和市場需求嚴重脫節,導致各個廠的產品銷量連年下滑。
從生態學的角度講,一個生態系統越復雜,穩定性越強。反之則很脆弱:人工林和農田,面對外界自然環境的變化,往往缺乏抵抗能力。當時的鐵西區經濟結構和企業結構被稱為“工一色”和“公一色”:工業產值和公有企業占比都是90%以上。經濟結構、產業和產品都非常單一。鐵西區的老國企,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步履蹣跚,仿佛一個堅持著過時打法的老拳手,邁著老邁的步伐,與充滿朝氣的年輕人格斗。在與東南沿海新興市場經濟的競爭中,無可奈何敗下陣來。
固守傳統是徒勞的。曾經的共和國的長子,在改革中承受了巨大痛苦,付出了巨大成本。90年代初,部分國企開始出現虧損。到90年代末,大部分工廠陸續停產。當時流行的一個詞“東北現象”,就是指這里大量工廠停產、半停產,工人下崗的狀態。世紀之交的幾年間,這里35萬國企職工13萬下崗,還有大量工人被安排回家“休假”。當時鐵西區被稱為全國最大的“工人度假村”。那時候有個說法,站在沈陽最高的觀景臺彩電塔上往下看,“往北都是當官的,往南都是種地的,往東都是做生意的,往西都是下崗的”。西邊,就是曾經的城市榮耀——鐵西區。

來自:http://ln.qq.com/a/20141202/058869.htm
電影《鐵西區》描述的正是這一段時期。影片里巨大的廠房一片蕭條,破敗的氛圍中好似一曲大工業時代的挽歌。
往日的輝煌一去不返。工人們從受人羨慕的群體,一下子被甩到社會的底層。“九千塊錢啊,就買斷幾十年工齡。當時真的是干啥的都有。有離家出走的,有想不開跳河的”。保安大哥這樣對我說。
那是整個鐵西最低谷的時期。一個當地的朋友告訴我,當時他在上初中,班里隔三差五就要搞捐款。“每次都是又有哪個同學父母都下崗了,家里生活困難,希望大家支援一下。”“總之,就是很可憐。”
下崗后每月領到的補貼,對生活來說微不足道。有的下崗工人為了不交采暖費,在樓里燒煤取暖。因為經濟壓力導致家庭矛盾激化進而離婚的,也為數不少。但對大多數人來說,生活還要繼續。于是工人紛紛自謀出路。很多去市里其他地方干起了零雜工,也有人去了外地打工。女工還稍微好點,能做點家政服務。四五十歲的男工人,就不好就業了,沒有工廠可去,去工地吧,又競爭不過人家農民工。于是一些收入較低的看倉庫、保安等工作都成了搶手活。
生活館的工作人員,也都有各種各樣的經歷。用保安大哥的話說,“都沒少折騰”。而他嘮叨最多的的一句是:“之前不管怎么樣,后來反正都是各自為戰了。”大工業化培育的理想主義開始萎縮和退去,計劃經濟時期形成的集團化的人際關系,也隨著集體的瓦解開始消解。人與人之間開始出現隔膜。因為窮,工人村里的一些公攤的費用,大家也開始計較。閑散人員多了,各種小偷小摸也開始出現。二十來歲的小青年,本來可以接替父輩進廠做工,現在沒了就業機會,只好在街頭瞎轉悠。人心散了,居民區也沒有以往那種和諧安定的氛圍。

經濟上奄奄一息的鐵西區,直到本世紀初才迎來變局。在“西部大開發”、“中部崛起”相繼提出之后,“東北振興”也開始成為國家戰略。從2002年開始,鐵西區經歷了歷時六年之久的 “東遷西建”的改造,進行了全面轉型。2002年6月,老鐵西區和沈陽經濟技術開發區開始合署辦公,共同成立鐵西新區,并授予市級管理權限。爾后鐵西區又與細河經濟區重組,總面積達到484平方公里。當時老鐵西區內還有些發展希望的200多家企業,集體搬到了西邊的沈陽經濟技術開發區,而老鐵西區則徹底改造為居住區,通過產業空間置換,借助級差地租和土地財政,推動產業轉型。

來自:http://roll.sohu.com/20130812/n383907857.shtml
鐵西區的轉型,不是讓工業退出,而是實現了一種再工業化的發展。外資的注入和外企的進駐,為長期停滯不前的制造業帶來了活力。寶馬、米其林、普利司通、日本積水、精工等外企重大項目產生了顯著的帶動效應。國企改革推動了產業轉型,落后的設備、生產線被淘汰。企業紛紛進行了改革重組和生產線改造。部分下崗工人,又重新走進了新工廠的車間。2009年12月,《沈陽鐵西裝備制造業聚集區產業發展規劃》獲批,這是國家發改委迄今為止批復的唯一一個城區層級的制造產業規劃,體現了國家的高度重視。
本世紀第一個十年,我國城鎮化進展迅速,是城市建設的“黃金十年”。在房地產和汽車產業的拉動下,重化工業再次迎來春天。以華晨寶馬和沈陽機床為代表,全區的工業經濟形成了汽車和裝備制造的主導產業。鐵西裝備制造業聚集區的經濟保持了高速增長。
走出工人村生活館,在工人村現存的幾棟宿舍樓、圍合的小公園逛了逛。看到不少老人三三兩兩坐著聊天。作為東北地區典型的老工業區,長期以來,鐵西區計劃生育貫徹的很徹底,每戶都是421的家庭結構,因此老齡化嚴重。盡管是周末,但街區能碰到的大部分人都是中老年人。低出生率、老齡化和人口外流,使得如今的東北人口增長幾乎停滯。人口因素是東北的經濟陷入困境的一大成因。而人力資本的振興,依舊任重道遠。
研究城市意象的學者凱文·林奇說過,“城市是集體歷史和思想的龐大記憶系統。”對小區里的這些華發老人們來說,老鐵西獨特的人文氛圍,是難忘的回憶。數十年的光陰,培育了幾代人對這里的感情。“老鐵西人”在幾十年的工業的生態下,形成了一種鄰里生活的集體記憶。正如《鐵西區》紀錄片導演王兵所說,一直到九十年代“大家都是在一個既定的、非常狹窄的體系里生活……同時也滿足于這樣的生活,并且在這里面很充實”。一直到上世紀90年代末,這種人與城市的情感才在工廠搬遷和老城區改造的大潮下逐步淡化。

我像一個游客一樣,試圖尋找一些當年大工業的遺跡,但卻是徒勞的。外來參觀者對這里有著太多“標簽化”的想象。但真實的生活,往往并不是我們所想的那個樣子。現實中,除了個別反映工業生產的街頭雕塑小品,你很難發現這里和其他城市片區的不同之處。曾經的“下崗一條街”——鐵西區北二路已成為汽車商業街。《鐵西區》電影里曾經是工人棚戶區的艷粉街一帶,現在也只是城市里再尋常不過的一條街道。老鐵西已實現從工業到居住區的蛻變。工業文化在波瀾壯闊的時代大潮中,再也不能回頭。

在本世紀初頭十年的“東遷西建”改造中,老鐵西區由于離市中心近,區位優越,在工廠搬走后,這片土地獲得了眾多開發商的青睞。萬科,龍湖,金地等紛紛在此拿地開發,大批樓盤進駐。在售樓盤價格多集中在7000-9000元/平之間,在沈陽算是房價較高的區域。二環內地鐵沿線樓盤,價格甚至可達到在8000-10000元/平。鐵西區中心的鐵百商圈,作為老商業區,目前已成為沈城首屈一指的新型商圈,并不斷向外擴展。萬達、家樂福、宜家、紅星美凱龍紛紛進駐。老鐵西區已徹底實現了從重工業區向中高端住宅區的蛻變。伴隨地產和商業的開發,當年煙囪林立、污染嚴重的鐵西區,環境品質得到一定提升,2008年更是獲得了“全球宜居城區示范獎”。2012年8月,鐵西老城區內最后一座工業企業遷出,老鐵西向往昔時光進行了最后的告別。

當然,這里一些七八十年代的居民樓還是留下了往日的痕跡。肇工街及其附近一帶,不少小區還是以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興建的“赫魯曉夫樓”為主。這些行列式布局的居民,樓多為五六層,平整規則、四四方方,樓與樓的之間安排了大量的公共空間。小區的街角有著大量綠地,供各類居民活動。雙向2車道的道路兩側有著連續的行道樹,人行道上居民們來來往往,見面寒暄,非常富有生活氣息。很多人都能于此找到些自己所在城市的老城區的影子。
“你拍啥?”在老小區的花園里,幾個坐在一起聊天的大媽,看到我在拿著相機拍著在四處拍照,好奇地問我。
“拍你咋地?”條件反射心里跳出的回答,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我告訴他們,我是來參加城市規劃的會議,順便來考察一下老工業區的變遷。
在得知我并不是負責拆遷,只是來觀察歷史之后,她們對我打開了話匣子,訴說起當年的生活。這幾個人都是當年的第一批工人的子弟,也隨父母輩在工廠工作過。一提起當年的工人村的黃金歲月,大媽說那時候盡管住房緊張,但是精神風貌卻非常好,“怎么說呢,就是有那股大家一致向上的勁頭。”大媽說那個年代時,不乏懷念之情。
如今他們大部分人仍舊住在鐵西,不過一旦搬進新建的高層商品房小區,那種離別不亞于一次對故土的告別。市場經濟的大潮,將個體從集體的工廠和宿舍中剝離,但感情卻難以割舍。她們幾個當年曾經在一個小組的工友,還經常在一起聚聚,回憶曾經的歲月。
時光一去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工人就是那個時候的大眾偶像,而工廠則是他們的初戀情人。對每一個老鐵西人來說,曾經的輝煌太過耀眼,隨后的低谷難言其中滋味。在和幾位大媽對話時,我突然注意到街對面的一個老人。他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的看著路對面熙來攘往的人們。不由得讓人想起一個曾經的帶頭大哥,如今老去的落寞。或許他就坐在那里,深情的目光望過去,滿眼都是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可是誰能承受歲月無情的變遷”。鐵西區變了,工人村消失了。眼前的城市對老鐵西人來說變得陌生和疏離。這里曾是他們靈魂的故鄉,但正當這兩年“鄉愁”這個詞逐漸走紅之際,他們的鄉愁已無處安放了。

作為旁觀者,我很難完全體會經歷者的感受。不過,這樣的故事對很多人來說,并不陌生。從唐山到焦作,從攀枝花到十堰,全國各地都發生過類似的劇情。鐵西區的變遷,更像中國的一段經濟史和文化史的縮影,整個計劃經濟時代的工業化理想,從轟轟烈烈走向悄無聲息。在這一過程中,個體和集體的命運交織在一起,經歷了滄桑巨變。
我很喜歡工人村生活館的名字。“生活”二字,從看似冰冷的大工業生產中,捕捉了蕓蕓眾生那鮮活又溫情的瞬間。它從個體的視角保留了城市的歷史,幫助記憶去抵御廣闊時空的變遷。電影《集結號》里有一句話說,我們每個人都只是一滴水,只能隨著時代的命運漂泊沉浮。但這里的個體的真實存在卻告訴我,即便是一滴水,也承載了河流的記憶,記錄了河流的方向。波濤洶涌的浪潮中,不斷有浪花激起。水珠飛躍起來的那一瞬間,顯得那么晶瑩剔透,閃耀出生命之光。

(未注明來源的圖片均為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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