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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章祖安:支撐書法的是文化修養,不是考級,無法速成
年已八旬的章祖安先生是學者、書法家陸維釗先生的弟子,并受業于夏承燾、王煥鑣、姜亮夫等學者,是中國美術學院首任書法專業博士生導師。結合前不久在國家博物館開幕的“含弘光大——章祖安書法展”與其書藝之路,章祖安先生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時認為,支撐中國書法的主要還是學養,要真正做到文化修養與書法的融會貫通,然而當下書法界的追求與他的師長輩的教誨似乎存在較大差距,“當下舍本求末的太多,我從陸先生學習時,如果一開始就要說我當書法家,這個(境界)就很小很小了,他們在意的是學問。”

憶陸維釗嘆“想不到落個書畫家下場”
澎湃新聞:章先生好,你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跟了陸先生、夏承燾、王煥鑣、姜亮夫等老先生,他們給你感受印象最深的是哪些?包括對書法的指教?
章祖安:1961年我擔任陸維釗先生的助教,但1956年我入杭州大學時就是陸的學生,同時受業于夏承燾、姜亮夫、王煥鑣諸先生,當時是中文系。陸先生當時對我的書法沒有什么要求,他說年輕的時候要多做學問,寫字應該是業余的,但寫字好這是最基本的。老先生重視國學歷史,認為你總要精通一門學問嘛。
澎湃新聞:其實這反而是中國書法或者中國畫的正脈。
章祖安:對,如果一開始就要我當書法家,這個就很小很小了,末流了。
澎湃新聞:那就是舍本求末。就是小我,沒有形成大我。
章祖安:對。我到杭大因為都是名師嘛,都是稱霸一方的,起點都很高的。因為我從小家里是讀私塾的,所以從小就受到古書熏陶的,小時候背《論語》這類,實際上根本不懂的,你背好了,但到后來,小的時候雖然意思不懂,但能記住……最后大了以后就像牛的反芻一樣。
澎湃新聞:所以這是中國教育的一個特有的方式。
章祖安:因為古文適合于背,瑯瑯上口。
澎湃新聞:那陸先生那時候壓根沒有教你書法嗎?
章祖安:沒有,他從來不講書法,后來辦書法專業了以后才看我寫字。回憶我小學時,帶毛筆,要磨墨,還有硯臺,實際上很討厭的。解放后進中學,有了鋼筆,馬上就把硯臺扔掉了,覺得很輕松嘛。
澎湃新聞:后來不寫毛筆字了?
章祖安:不寫了。
澎湃新聞:那你真正后來重新進入書法是什么時候?
章祖安:初中的時候寫標語,五一節、國慶節,寫很多。還有作文課要用毛筆的,寫信用毛筆,還有寫日記,作文本是一定要用毛筆的。還有每天要八個大字。不過當時談不上酷愛書法——我看很多人介紹說小時酷愛,我沒有這樣的感覺。
澎湃新聞:你真正了解書法的妙處,是什么時候?
章祖安:還是進了美院以后,因為我們屬于解放以后一下子就沒有毛筆課了,實際上政府也沒有發布命令取消書法,自動取消,因為有鋼筆了嘛。
澎湃新聞:因為書寫便利了,毛筆除非你是書法專業或者繪畫專業要練。

章祖安:是。而且當時一些繪畫,美術學院用毛筆,但書法好像也不這么重視的。
澎湃新聞:可能與徐悲鴻后來的繪畫教育思想有關——不過徐悲鴻的毛筆字是好的。
章祖安:是,徐悲鴻的毛筆字好,他是陰柔的,潘天壽也重視書法,不過像林風眠的毛筆字也不怎么樣的。
澎湃新聞:徐悲鴻把康有為那一體寫得優雅,又飄逸。
章祖安:我是喜歡徐悲鴻的字,還有齊白石的書法。
澎湃新聞:齊白石的大氣、硬朗、率真。回到你的師輩,那個時候陸先生有沒有提臨什么體啊?
章祖安:他看你一分鐘,看我寫的可以嗎,但他沒有說:“你要用心寫”,從來沒有說過。
澎湃新聞:我想陸先生認為學問做好了,書法的氣息就自然帶出來了。
章祖安:他從來沒有說讓我寫毛筆字,陸維釗先生的書畫后來不是很有名了嘛,但他跟我說:“想不到最后落得個書畫家的下場。”
澎湃新聞:就與馬一浮先生一樣,如果聽說人家說他是書法家,他會生氣的。
章祖安:朱熹也是這樣的,說他書法家,會氣死他的。連陸游這樣偉大的詩人,他認為作為詩人好像也已經慘了,因為他們要治國平天下的。李白入蜀,杜甫亦入蜀,他們都是大詩人。所以陸游騎著驢子,在細雨綿綿中入劍門,此時肯定想到了李白和杜甫,故有:“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這樣的詩句,他為只能做一個詩人而遺憾,他心系的是江山社禝,收復失地!
澎湃新聞:陸游在漢中是參與抗金的,包括“家祭毋忘告乃翁”,都是有家國情懷的。
章祖安:所以你看最后自己變成個詩人,陸游感覺倒霉啊。現在的書畫家,牛得不得了的感覺,與陸先生所說的“想不到落得個書畫家的下場”,與現在書畫家的思維難以對比啊。
澎湃新聞:思維拉開差距太大了,現在很多書畫家也許看得到的只有眼前一點點。
章祖安:陸維釗先生他們的眼中是天下。
澎湃新聞:過去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像徐文長肯定也會說,落得個書畫家的下場,他題畫詩有“筆底明珠無處賣 閑拋閑擲野藤中”。其實中國書畫,還是要有士之情懷。
章祖安:但這種人的字、畫往往格調高。
澎湃新聞:因為中國書法本身不是一個單獨純粹的藝術,是綜合性的,要有文脈。
澎湃新聞:您之前提到學養與書法融通。
章祖安:融通,假如說字不會寫,那他學問再好也沒有用的,字是另外一路,他必須學會的。
澎湃新聞:而且是整個的修養、性格等綜合的東西,自然的投入,自然的流露,就是你的筆性。
章祖安:像錢鍾書,他學問好,但你說他書法家還說不上。
澎湃新聞:錢鍾書的書法一般。
章祖安:很一般。
澎湃新聞:我覺得魯迅與周作人的書法是真好。
章祖安:魯迅的字比錢鍾書的字好多了。像馬一浮的字也好,茅盾的字也比錢鍾書要好。馬一浮初亦不認可諸體融通,然而從自己的書法實踐中改變了看法。張宗祥是大學者,我曾經有幸和陸維釗先生到他的家里拜訪,他跟我們兩個人聊天,還一邊抄書。
澎湃新聞:夏承燾、王煥鑣、姜亮夫先生,給你的教育可能都是這樣一路的,注重學養學術功底,夏承燾先生是詞學大家。
章祖安:王煥鑣先生是研究先秦的,比如墨子等,他們書法很好的。姜先生,我這里有他給我的一封手札與信封,你看看。
澎湃新聞:沉著、大氣,磊落之態,氣息真好。
章祖安:是的,可是他們其實跟書法家毫不沾邊的。
澎湃新聞:但就是書法,這是真正的書法,現在很多場面上的書法家其實并非書法家。
章祖安:(當下很多書法家)做作得要死。
澎湃新聞:比如追求視覺效果,追求震撼力,書法現場演示像表演雜技一樣。
章祖安:實際上(他們)什么震撼也沒有啊。
澎湃新聞:就是虛張聲勢,但姜先生這樣的字就是內美,一種光華在,真的是。現在很多場面上的書法家更關注的是外在的、形式的,你之前曾經講當下的書法界人脈比文脈重要,老先生可能講的是文脈比人脈重要。
章祖安:這個說起來實際上已經很悲傷了。

創新放在腦子里肯定搞不好
澎湃新聞:但真正好的美的還應當會長久的,現在很多人缺失的是基本的真賞力。
章祖安:現在中國傳統文化,的確是岌岌可危,但中國傳統文化是厲害的,因為太厲害了,所以很多人不勝其重負。還有現代社會沒有以前悠閑了,速度太快了。
澎湃新聞:是的。我們再聊聊,你對漢代摩崖《石門頌》用力極深,我也喜歡,多年前專門實地探訪寫了些文章。當時是你自己想練還是老師推薦的?
章祖安:我自己找的,我特別喜歡《石門頌》這樣的摩崖,我覺得它的筆畫好像鋼筋彎起來以后,又拉直。

澎湃新聞:有一種強力,其實也有一種飄逸感。
章祖安:大氣。
澎湃新聞:而且寬博,我也是一看就喜歡——包括《石門銘》、《西狹頌》。
章祖安:是的,一看就喜歡。
澎湃新聞:你后來說60歲始學書,你跟一般的書法家還是不一樣的,你對技巧怎么看?
章祖安:任何東西都要建立在技巧的基礎上,技巧是個前提。
澎湃新聞:現在很多人不是技巧沒有,而是太強化技巧了。
章祖安:那他這個技巧肯定走到歪路去了。
澎湃新聞:就是有的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做作。
章祖安:不舒服,肯定歪了。
澎湃新聞:所以你提到一個技巧,一個是全人格修養。
章祖安:還有傳統,我覺得傳統到極致肯定就是行的。
澎湃新聞:就是復古開新。
章祖安:傳統到極致,肯定會有新面孔出來了。
澎湃新聞:就好像趙孟頫、董其昌的復古而開新。再說說書法教育的話題,因為你也是書法專業博士導生師,你覺得書法教育——包括從小學、中學一直到博士教育,你覺得現在問題在哪里?
章祖安:還是速成。
澎湃新聞:沒有一個長遠的,扎實的一個思路。
章祖安:就老是要創新,創新放在腦子里肯定搞不好的。
澎湃新聞:是的,創新應是學養、經歷結合后自然而然形成的,而非刻意創造一種風格。
章祖安:比如兩個人自由談戀愛。他什么時候進入戀愛,中間沒有界限的,我跟你兩個人今天開始喊“一二三,開始談戀愛”,哪里有這樣的?
澎湃新聞:你說這個問題是速成,怎么解決?比如從小學開始,中學開始,現在有的地方很多進行中小學書法考級,我覺得問題也不少,并沒有解決書法教育的實質問題。
章祖安:(書法考級)等于已經是以名利在作怪了,巧立名目,可以蓋章,還有家長虛榮心,我的小孩什么書法幾級了。據說現在跳廣場舞都可以論級,前四排是核心,前二排是核心的核心,聽說前不久北京有跳廣場舞到最后騙了九百多萬元。

澎湃新聞:所以章先生你提這個雖然很可笑,但骨子里是很悲哀的事情。
章祖安:就我們無奈,像我這樣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我只能做好我自己而已。
澎湃新聞:你帶博士生,你也帶了不少的博士。
章祖安:但現在我也不帶了,因為我覺得關系比本領重要,我可能要誤人子弟,因為我不會教關系學嘛。我上次說要“存天理滅人欲”,實際上這是朱熹講的。
澎湃新聞:就這個人欲是一個合理的范圍,很多人欲是超出這個范圍。
章祖安:要有是非之心,惻隱之心,還有羞恥之心,這個是底線,但現在很多人沒有。像傅雷,他自己的兒子傅聰練鋼琴,他思想斗爭了好久,看看這個兒子是不是這塊料,到最后發現是這塊料,就嚴格訓練了。傅聰講藝術家要么成功,要么沒有,藝術家要么合格,要么不合格。
澎湃新聞:而且以藝術家而言,整個性情要進去,整個情緒、狀態都反映出來。
章祖安:因為藝術到最高有一個格調,要進入節奏感,進入這個狀態以后,筆會帶著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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