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割裂的芝加哥大學與當地社區

當地時間11月9日，畢業于芝加哥大學（下文簡稱芝大）的24歲中國留學生鄭少雄，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遭持槍搶劫，被槍擊身亡。11月16日，以中國留學生為主的數百名芝大學生、教職員以及家長，在芝大校園舉行游行集會，就24歲的中國留學生鄭少雄在校園附近慘遭槍殺表示抗議，強烈要求校方確保校園安全。數百人手舉標語和紀念遇害者的海報，高呼“我們來這學習，不是來送死”、“誰是下一個？”、“停止槍支暴力”、“還我生命”等口號。

2021年11月10日，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芝加哥大學的留學生們為槍擊案中遇難的中國留學生鄭少雄默哀。

令人痛心的是，在一年不到的時間內，兩位在芝大就讀的中國留學生相繼遇害。今年1月9日，在芝大就讀博士的中國留學生范軼然遭遇槍殺。當時芝大校長羅伯特·齊默曾表達慰問，并承諾“首要任務是維護學校的安全”。11月9日，芝大校長保羅·阿里維薩托斯（Paul Alivisatos）和華裔教務長利嘉儀在一份聲明中指出，“我們的城市和美國所有大城市一樣，正在與暴力問題作斗爭。除非我們能夠共同應對這一挑戰，否則社區將不會真正安全。”

根據芝加哥警方公布的數據，今年以來，包括芝大所在的海德公園區域及周邊社區，共記錄35起兇殺案，這一數據較2020年同期增加了84%，該地區的槍擊案件也同比增加了44%。芝大的留學生表示，他們覺得“這座城市變得越來越危險”。據《環球時報》報道，一款名為Citizen的應用程序可以提供附近報告犯罪和事件的即時通知和直播，這款應用在中國學生中越來越受歡迎，但是由于犯罪通知出現頻率過高，讓學生甚至感到了麻木。他們直言從來沒有這么擔心過自己的安全。[1]

雖然芝大在之后發布了更新版的安全須知，但許多留學生對學校的安全保障措施表示失望。芝大承諾“將采取措施保障學生的安全，包括將以前每周運行3天的穿梭巴士班次增加到每周運行7天，并向學生發出安全通知”，“但無論是校方提供的安全信息，還是升級的班車新路線，作用都很有限。”芝大的學聯工作人員表示，芝大的地理位置非常獨特，大學校園和周邊的居民區幾乎就沒有任何的分界線，所以回家的路充滿危險，如果學校方面沒有辦法解決社區、校園安全問題的話，其他做的再多都是無用功。

事實上，許多美國大學都與當地社區之間相互割裂，光鮮亮麗的高等學府周圍可能是犯罪頻發、飽受貧困折磨的當地社區。而由于在地理位置上無法與這些社區分隔，因此大學也成為了社區問題所影響的對象。另一方面，根據《美國全國公共廣播（NPR）》的報道，許多居民擔心芝大的擴張很可能對周邊社區造成負面影響，包括讓居民流離失所。而在歷史上，芝大也針對黑人群體做出過歧視性限制，包括確保黑人不被允許進入大學，不能在大學周圍一英里范圍內買房，這讓該群體難以信任芝大，并進一步加深了周圍社區與大學的緊張關系。此外，當地社區指出芝大缺少對社區的支持。芝大1988年關閉了其醫院的創傷中心，以節省開支。大學表示它在治療沒有醫療保險的病人方面損失了數百萬美元，但這使得槍支暴力和車禍的受害者無法就近獲得創傷護理。2010年，18歲的達米安·特納（Damian Turner）在離芝大醫院僅幾個街區的地方被槍殺，但他被驅趕到9英里外的西北紀念醫院接受治療。在該事件的影響下，芝大在2018年重新開放了成人一級創傷中心。[2]

對于留學生群體而言，學校與當地社區之間復雜的緊張關系并非是一目了然的，而學校在歷史上通過“種族隔離”對社區造成的創傷、為當地社區帶來的負面影響都可能成為被掩蓋的真相。雖然學校能夠為學生提供安全須知和一定范圍內的安全保障措施，但學生未必能意識到美國的大學與社區之間的不可分割性，在學生進入大學的那一刻起，他們也被迫卷入了大學和當地社區之間歷史和沖突之中。

面對這樣危險而復雜的安全問題，芝大1960年建立了芝加哥大學警察局（UCPD），該組織于1989年被認證為執法機構，保護校內人員的安全成為了芝大警察局的首要任務。11月17日校長阿里維薩托斯、芝加哥大學負責安全和安保的副校長埃里克·希思與芝加哥警察局局長大衛·布朗強調了他們正在實施的加強安全的新戰略，包括加強該地區的巡邏、24 小時開放的UCPD戰略運營中心、更多地使用安全攝像頭和車牌閱讀器、提供額外的交通選擇為大學社區服務，并擴大了大學與城市警察部門之間的合作。[3]

但是，許多教職人員與學生認為，芝大警察局僅僅在校內提供安全保障是遠遠不夠的，警察局應該更關注是校園周圍的“嚴重的暴力問題”。在致大學校長阿里維薩托斯和教務長利嘉儀的一封公開信中，超過300名教職員工呼吁大學行政部門將反暴力作為首要任務，敦促芝大警察局擴大管轄范圍，并增加海德公園的監視和保安人員。[4]

然而，芝大警察局長期以來存在著實施“種族定性”、執法缺乏透明度等問題，也曾因暴力執法飽受非議。據《大西洋月刊》報道，芝大警察局在過去曾因為存在黑人群體實施“種族定性”（警察以及其他執法人員在執法過程中,以種族、膚色、族裔、國籍或種族起源為依據對某人進行調查活動或者確定某人是否與犯罪活動有關）而遭受批評。另一方面，芝大警察局作為私立大學警察局，不受州公共記錄法的約束，而號召警察局提高執法透明度，對該機構實施監管也一直是學生和教職員工關注的焦點。[5]在2018年，當患有躁郁癥的21歲學生查爾斯·托馬斯用金屬棒砸壞公寓門和車窗時，一名芝大的校園警察對其開槍；該事件隨即引發了大量學生的抗議。

根據上述情況，我們有理由擔心，讓芝大警察局進一步擴大監管范圍，或如同公開信中所呼吁的，讓芝大“與南部社區接觸”，制定一個“可量化”的長期計劃來解決該地區的暴力問題等提議可能會引發更激烈的沖突。

我們必須承認，對于芝大的學生和教職人員而言，目前芝大警察局所提供的安全保障，以及未來實施的加強安全的新戰略是至關重要的。另一方面，從長遠來看，只有在當地社區的安全系數提高，暴力問題得以解決的情況下，芝大的學生和教職人員的安全才能真正得以保障。但是，眼前的問題背后，是漫長的黑暗歷史、種族隔離、貧困與暴力的累積；因此，完全解決這一問題將需要大量的努力與不懈的堅持。

引用文章：

[1] 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45bDk6FrLaa

[2] https://www.npr.org/local/309/2019/04/24/716535585/it-s-complicated-the-university-of-chicago-s-relationship-with-its-neighbors

[3] https://news.uchicago.edu/story/uchicago-chicago-police-department-leaders-reaffirm-commitment-campus-safety

[4] https://www.chicagomaroon.com/article/2020/6/28/university-must-disband-private-police-force/

[5] https://www.theatlantic.com/education/archive/2015/09/college-campus-policing/407659/

喬姆斯基談氣候危機及其他

近日，《雅各賓》雜志刊發了一篇著名公共知識分子喬姆斯基的訪談。盡管已屆93歲高齡，喬姆斯基在今年仍然有兩本新書問世，分別是《資本主義的后果：制造不滿與抵抗》（Consequences of Capitalism: Manufacturing Discontent and Resistance，與Marv Waterstone合著）和《險境：新自由主義、大流行和社會變革的迫切需要》（The Precipice: Neoliberalism, the Pandemic and the Urgent Need for Social Change，與C. J. Polychroniou合著）這次采訪由來自丹麥雜志Eftertryk的兩名記者Poya Pakzad和Benjamin Magnusson于2021年10月進行，喬姆斯基就阿富汗戰爭、澳英美聯盟、氣候變化以及無政府主義與古典自由主義等四個方面展開了討論。限于篇幅，本文主要介紹后兩方面的內容。

喬姆斯基

有學者認為，11月11日至12日在英國格拉斯哥舉辦的第26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COP26）收效甚微。而在10月的這次訪談中，喬姆斯基認為解決氣候危機面臨兩大阻礙：化石燃料公司和包括歐美在內的各國政府。他提到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今年8月9日發布的最新報告給出了前所未有的嚴峻警告，即“我們有兩種選擇”。一種是馬上減少化石燃料的使用，逐年進行系統性的削減，直到本世紀中葉將其淘汰；另一種則是大災難，地球上有組織的人類生命的終結。這不會馬上發生，我們僅僅是到達了臨界點，然后就是向災難邁進。

歐美大國對這一警告如何反應？喬姆斯基指出，IPCC發布報告翌日，拜登旋即呼吁OPEC（石油輸出國組織）卡特爾增加生產，歐洲各國也加入進來要求俄羅斯在內的所有生產國增加生產。這一方面出于政治考量，另一方面則是出于石油公司的利益。對于政治家而言，他們希望油價下跌。對拜登來說，油價上漲不利于競選前景。美國的商業媒體上正在進行一場大討論：增加產量的最好方式是什么？是通過美國的頁巖油還是通過OPEC？石油期刊則歡欣鼓舞：“我們發現了新的開發領域。需求在上升。太棒了！”

他進一步表示，在美國國會，在年輕活動家、桑德斯運動和其他運動的壓力下，拜登的計劃至少在紙面上與此前的計劃相比有了重大進步。當然，由桑德斯發起的預算協調法案與他的最初建議相比被大幅削減了。這是一份重要的法案，某種程度上扭轉了新自由主義時代對人們的巨大侵犯。共和黨對此完全反對，民主黨中也存在搖擺票。其中之一就是參議院能源委員會主席喬·曼欽（Joe Manchin），他也是從化石燃料工業獲得資金最多的政客，他有一項明確的政策，“不淘汰，只創新。”預算案中有應對氣候變化的份額，但卻被封鎖了。歐洲各國存在分歧，包括丹麥在內的一些國家正在顯著轉向新能源，但其他國家則不同。但到了向石油公司和生產國表態的關鍵時刻，歐洲各國一致表示要“增加生產”，就在剛剛收到要求減少生產的警告之后。這就是我們生活的世界。

在喬姆斯基看來，在資本主義系統內可以簡單直接地找到氣候危機的解決方案。已經有不少非常周密詳細的提案被制定出來了。甚至是基于生產商的組織國際能源署（International Energy Agency，簡稱IEA）都制定了提案，其他提案則是由一些非常優秀的經濟學家制定的。其中之一是我的共同作者羅伯特·波林（Robert Pollin），另一位則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杰弗里·薩克斯（Jeffrey Sachs）。他們用不同的模型得到了相同的結果：有完全可行的措施能夠實現IPCC的目標，同時還可以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更好的工作、更好的生活條件以及社會性質的改善，都是有可能的。只需要2%-3%的GDP就可以做到，很容易實現。這實際上比美國財政部在當前危機中救助金融機構的花費更少，跟二戰中的支出相比更是微不足道。問題在于有沒有這樣做的意愿？喬姆斯基認為這一意愿不會來自領導層，必須來自大規模的民眾行動。令人憤怒和悲傷的是，它目前只存在于年輕人中間。

于此同時，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9月的一項研究，每分鐘都有大約1100萬美元的補貼被發放給化石燃料公司，大多是由富裕國家對化石燃料行業的補貼，有的是直接的，有的是間接的，例如通過低估使用化石燃料的成本。他進而表示，整個新自由主義時期基本上就是階級戰爭，與市場和其他都沒有關系。我們要把子孫后代的未來交給只想著盡可能多地牟利而不關心明天會發生什么的那群人嗎？還是選擇一個更宜居更美好的世界？

談及無政府主義的定義，喬姆斯基表示盡管這個概念涵蓋廣泛，但其中的主流觀點基于一個簡單的原則：除非有正當理由，任何形式的等級制度和統治都是不合法的。它有著舉證責任，在很少的情況下這個責任可以被滿足，但如果不能，就將其拆解，將其變為一個更自由、更多參與與合作的社會。一個無政府主義系統完全可以有等級制度，只要它是由下層控制的。只要在所有機構中、在工作場所和各個社區，職權都歸屬于民主的、參與式的共同體，那么我們就會邁向一個更自由、更公正的社會。

喬姆斯基還指出，有很多可以做以及正在做的事情有助于這一哲學的實踐，其中就包括可以追溯到19世紀的工人運動和農民運動的古典立場，這種立場事實上根植于古典自由主義，即“在企業中工作的人應該擁有并管理它”。古典自由主義的創立者之一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曾經說“在田地耕作的農民比坐在某處豪宅里的地主擁有更多的權利”。對古典自由主義者亞伯拉罕·林肯和共和黨而言，“工資奴隸制”（Wage slavery）也是一種奴隸制，只不過是暫時的。這一切可以上溯到古羅馬，在那里從屬于主人被認為是對基本的人之尊嚴和人權的根本攻擊。這一觀念被長達一個世紀的宣傳鼓動從人們的頭腦驅逐了出去。

現在能夠在大部分工作時間從屬于一個雇主被認為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它的名字叫做“有一份工作”。在直到19世紀末的一千年里這都被視為對人的尊嚴的可怕破壞，其后經過了大量的努力才讓人們相信把自己醒著的時間用于聽命于他人是一件美妙之事。甚至于在歷史上的極權國家，也沒有人能告訴你“你被允許在3點時用15分鐘去洗手間”；告訴你必須穿什么衣服；告訴在亞馬遜倉庫里工作的你在兩點之間必須走哪條路線；告訴做快遞員的你不能花15分鐘去喝杯咖啡，我們通過卡車里監視系統控制著你，如果你那么做了就會被扣分，扣到一定程度你就會被開除。這被叫做“有一份工作”。

喬姆斯基進一步指出，不只是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運動也曾將“工人控制企業”作為自己的口號，這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改變了，但他認為這些觀念可以被很快地重建，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實現了，現在已經有工人控制的企業、合作社和當地人倡議的發展計劃等存在。然而不幸的是，我們來不及等到改變發生再來面對當下的危機。眼前的生存危機只能通過現有的機構來處理。它們可以被改進，但無法在短時間內發生根本的改變。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需要為了長遠目標而努力，我們應該致力于改變人們的意識和理解，在一個高度壓迫的社會中建立自由的基礎，這是可以做到的。但眼下的危機必須通過與現有的機構合作的方式來應對，這是我們的困境。

原文鏈接：https://jacobinmag.com/2021/11/noam-chomsky-climate-change-afghanistan-anarchism-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