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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劍雄:做歷史研究應去偽存真,亦應該維護國家利益
在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中,中國對歷史的重視是獨樹一幟的。
中國擁有最多的官修歷史,幾乎每個朝代建立之后,都要重修前代史書,建立自己的官修史書體系。
10月10日,葛劍雄在大隱書局做了一場題為“歷史傳統與歷史智慧”的講座,他認為,中國歷史傳統上對文字記錄如此重視是延續至今的,其中的根本原因就是歷史是中國可以延續的資源。做歷史研究應該去偽存真,尊重歷史事實,但在具體應用上,亦應該考慮維護國家利益。

“王權至上”使中國產生修史的傳統
中國很早就形成了王權至上的統治形式,宗教始終沒有發達到可以蓋過王權的程度。因而較之宗教發達的文明,中國的修史傳統源遠流長,但神話系統并不發達。葛劍雄認為,“君權神授”的理念自漢代確立,“修史”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解釋天命,給“君權”以現實的合法性。
人類早期開始記錄歷史的目的是相似的,在葛劍雄看來,起初是有少數人出于好奇,要把自己經歷的事讓后人知道,以后慢慢形成自覺。但比之記錄給后人,更為重要的是向神靈、向天報告。做了好事,告訴上天祈求繼續受到庇佑,如果做了不好的事情,也要上告神靈,祈求諒解。
因此最早的史官是巫,他不但要記錄歷史,更要承擔與天、神溝通的重任,當時的記錄也并不區分“史”和“神話”,后來出現了史,巫和史才慢慢分開。但在很多宗教發達的民族中,巫和史是始終合一的,在古希臘等神話發達的地區,歷史就是神話、就是宗教,比如基督教系統的歷史,往往都在《圣經》里面記錄。
由于中國的特殊情況,很早就形成了王權,宗教始終沒有蓋過世俗權力。葛劍雄認為,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中國的宗教都發達不起來,“天”成為最重要的神。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中國在漢武帝時代,經過董仲舒等人的努力,很早就確定了“天人合一,君權神授”的理念。
在葛劍雄看來,如今把“天人合一”解釋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和這個詞最初的含義完全不同,“‘天人合一’的原意,就是君權神授,是說皇帝的權力是神給的,皇帝就是‘天子’。在這樣的情況下,皇權越來越大,超越了一切。”
在皇權至上的現實之下,記錄歷史的最重要任務,其實是解釋天命。
葛劍雄提到,現在經常說中國有最早的太陽黑子記錄、日食記錄等等。但這些天文、自然現象當時被記錄下來并不是在記錄自然科學,而是記錄歷史。史書中關于自然災害和天文現象的記錄,往往是當時國都附近最多。這是因為,史官記下這些“吉兆”和“災難”,都是作為皇帝執政的依據。換言之,都是很有傾向性的。
漢高祖劉邦一介布衣,沒什么背景可言。但《史記·高祖本紀》中卻記載劉邦的母親身體疲累在湖邊休息,夢到與神相遇,劉邦父親去找她,見到一條龍在她身上盤旋,回家以后劉邦母親已有身孕。
“編這個故事,就是為了說明劉邦是真命天子。宋朝趙匡胤出生的時候,史書記載房間里面紅花滿室,說明他們這樣以一種觀念記錄歷史,證明他本身就是龍子,就是天生。” 葛劍雄解釋,把天和人事連在一起,一直是史書記載中的傳統。
如今翻看史書,記錄一個朝代的新生,會有各種吉祥的征兆,比如說天上五星連珠,出現了靈芝,出現了嘉禾,甚至出現了麒麟或龍。而一個朝代行將滅亡,就會出現各種災難,比如太陽黑子、日蝕、地震等等,預示王朝氣數已盡。
這些記錄是現在科學家研究自然環境的珍貴史料,但當時這些記載是很有傾向性的,比如說史書中第一次出現的地震記載是夏桀時期發生的,那時出現了地震,所以不久夏朝就亡國了。關于太陽黑子的記載也是如此。太陽代表皇帝,太陽出現黑子,證明君主思想德行有虧。日食更是預示著大災。

修史根本目的是強調政治的合法性
有這樣的歷史觀,中國歷史上一旦改朝換代,官方就急于修史也就很好理解了。“天命不可違,中國歷來那么重視歷史,花那么多的精力修歷史。根本的目的是強調政治的合法性,是要為現實服務的。價值觀念重于事實,解釋妥了就證明了政治的合法性。”
葛劍雄舉清朝的例子來解釋“修史”的重要性。清朝入關之后,很快宣布修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外族入侵,沒有很大的合法性。當時李自成破城之前,崇禎皇帝親上煤山自縊,死得壯烈,之前治國也算得上負責,說他荒淫無道并沒有人相信。于是清朝急匆匆修史解釋,說明朝滅亡于李自成之手,清朝剿滅了李自成,是替明朝報仇,厚葬崇禎皇帝,是對明朝有恩。明朝氣數已盡,清朝的統治是“天命不可違”,硬是給了自己歷史的合法性。
修史“價值觀念重于事實”的傳統,葛劍雄認為來源于孔子。所謂《春秋》筆法,“一字之褒,榮于華袞,一字之貶,嚴于斧鉞。”正是因為史書解釋天命,史書中的褒揚,不只是流芳百世,還會得到上天庇佑,而史書中的一字之貶,比刀斧砍在身上還要嚴重,刀斧砍上不過一死,在史書中被譴責,世世代代都要受到譴責。
孔子修《春秋》有兩條原則,一是“為尊者諱,為賢者諱”,對尊者的過失和不足,要為他避諱,盡量少說;二是“筆則筆,削則削”,該寫的寫,該刪的刪。
而這兩條原則,是根據價值觀念掌握的。葛劍雄提到《春秋·僖公二十八年》記載有:“天王狩于河陽”。 “天王狩于河陽”表面看是說周襄王到河陽進行狩獵和祭祀的儀式,但實際的情況是當時幾個強大的諸侯在河陽聚會,通知周天子也來參加,實際上是被綁架,這對周襄王是奇恥大辱。但是孔子認為周天子是最尊貴的,不能實寫他受到侮辱,就用了“狩”,完全脫離事實,為尊者諱,要維持上下的次序。
后來北宋后期,宋徽宗、宋欽宗父子被金朝俘虜,歷史記載“二帝北狩”, 1900年八國聯軍進京,慈禧太后帶著光緒皇帝狼狽出逃,歷史記載“太后西狩”,都是“為尊者諱”的體現。
為現實服務的歷史觀有其積極意義
這樣為現實服務的歷史觀是否有其積極意義?葛劍雄認為修史對于擱置爭議、維護統治、解決現實問題都有重要的價值。
清朝建立統治之后,在乾隆年間準備修國史。一般來說本朝只為上一朝代修史,不會為自己修國史。但乾隆決定本朝修史,是穩定清朝統治的現實需要。
修國史的時候,乾隆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規定投降清朝的官員,如洪承疇、錢謙益等全部編入《貳臣傳》。這一大批官員當時背叛明朝,對清朝入關建立統治至關重要,但乾隆表示這些人對大清雖然有功,“畢竟大節有虧”。反而是當時拼死抵抗清軍的人,統統被列入《忠臣傳》。
做這樣的改變是因為清朝當時統治已經穩定,較之于改朝換代,眼下更為重要的是建立長久的統治、取得執政的合法性、維護傳統的君臣道德和價值觀念。
通過為前朝的忠臣平反,清朝鼓勵延續“忠”的價值觀,也就是忠于本朝,讓中國城鄉傳統禮儀制度階層都得到延續,這是有利于本朝維護統治的舉措。
乾隆甚至還公布了袁崇煥的真相。崇禎帝時期,袁崇煥是抵抗清朝的名將,清朝用反間計偽造他的信件,構陷他私下勾結清朝,崇禎帝因此將袁崇煥處以極刑。乾隆公開為袁崇煥平反,在北京為他建廟,這對當時士人是很大震撼,直到清朝滅亡,一批漢族知識分子還心念清朝的仁慈。

在遵守歷史事實的基礎上維護國家利益
那么為了國家利益是否就可以不尊重史實,任意篡改歷史呢?葛劍雄認為不可以,真正的國家利益還是在遵守歷史事實的基礎上的,“對于歷史事實,我們實事求是研究,但是不是由我們隨便應用,怎么應用讓國家決定。包括有些公布到什么程度,什么時候公布,全部要考慮國家的利益。”
他舉例說,關于釣魚島的主權歸屬,中國最大的失誤就是1945年抗日戰爭之后,沒有明確規定釣魚島劃歸臺灣省內。美國接管釣魚島后就將其移交日本,直到1979年,臺灣在美國的留學生才發現,原來地圖上所謂尖閣列島,就是中國的釣魚臺,才發動了保釣運動。
“這個事實如果歷史學者都不去研究,都隱瞞事實,國家怎么去應對?我們要研究以后,了解背景,告訴中央,具體怎么處理由中央處理。所以研究者一定要實事求是,一定要尊重事實。”葛劍雄說,正是由于鄧小平了解釣魚島歸屬問題上復雜的歷史原因,在處理釣魚島問題上提出擱置爭議、維持現狀、未來解決的方案。當時釣魚島實際控制權在日本手里,擱置問題對當時的中國來說是最優解決方案。解決這個問題之后,鄧小平接下來和日本順利簽訂《中日友好條約》,迎來日本對中國大規模援助,為國家爭取了最大的利益。而直到現在,日本依然不敢完全違背“擱置爭議”的原則,雖然宣布釣魚島國有化,但也并不允許任何國民登島。
“正因為這樣,今天我們要理解,為什么要反對歷史虛無主義,為什么近代歷史這么重要,不允許有任何篡改,不允許歪曲。因為今天歷史還是共產黨執政的重要資源。”葛劍雄最后總結,“我們維護歷史的時候,既要維護、尊重歷史事實,又要從現實出去,不影響國家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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