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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賣書》| 你們的生命是比我長久的

圖 / 郭沫若
賣 書
文 | 郭沫若
我平生受苦了文學的糾纏,我想丟掉它也不知道有過多少次了。小的時候便喜歡讀《楚辭》《莊子》《史記》《唐詩》,但在一九一三年出省的時候,我便全盤把它們丟了。一九一四年正月我初到日本來的時候,只帶著一部《文選》。這是一九一三年的年底在北京琉璃廠的舊書店里買的。走的時候本來也想丟掉它,是我大哥勸我,沒有把它丟掉。但我在日本的起初一兩年,它被丟在我的箱里,沒有取出來過。
在日本住久了,文學趣味不知不覺之間又抬起頭來。我在高等學校快要畢業的時候,又收集了不少的中外的文學書籍了。
那是一九一八年的初夏,我從岡山的第六高等學校畢了業,以后是要進醫科大學了。我決心要專精于醫學,文學書籍又不能不和它們斷緣了。
我下了決心,又先后把我貧弱的藏書送給了友人。當我要離開岡山的前一天,剩著《庾子山集》和《陶淵明集》兩書還在我的手里。這兩部書我實在是不忍丟掉,但又不能不丟掉。這兩部書和科學精神實在是不相投合的。那時候我因為手里沒有多少錢,便想把這兩位詩人拿去拍賣。
那是晚上,天在下雨。我打起一把雨傘走上岡山市去。走到一家書店里我去問了一聲。我說:“我有幾本中國書……”
話還沒有說完,坐店的一位年輕的日本人,在懷里操著兩只手,粗暴地反問著我:“你有幾本中國書?怎么樣?”
我說:“想讓給你。”
賣書——“哼,”他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又把下顎向店外指了一下,“你去看看招牌罷,我不是買舊書的人!”說著把頭掉開了。
我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很失悔。這位書賈太不把人當錢了!我就偶爾把招牌認錯,也犯不著以這樣侮慢的態度來對待我!我抱著書仍舊回到寓所去。路從岡山圖書館經過的時候,我突然對于它生出了惜別意來。這兒是使我認識了斯賓諾莎、泰戈爾、伽比兒、歌德、海涅、尼采諸人的地方。我的青年時代的一部分是埋葬在這兒的。我便想把我肘下挾著的兩部書寄付在這兒。我一下了決心,便把書抱進館去。那時因為下雨,館里看書的一個人也沒有。我向一位館員交涉,說我愿意寄付兩部書。館員說館長回家去了,叫我明天再來。我覺得這是再好也沒有的,便把書交給了館員,說明天再來,便各自走了。
啊,我平生沒有遇著過這樣快心的事。我把書寄付了之后,覺得心里非常恬靜,非常輕松。雨傘上滴落著的雨聲都帶著音樂的諧調,赤足上蹴觸著的行潦也覺得爽膩。啊,那爽膩的感覺!我想就是耶穌腳上受著瑪格達倫用香油涂抹時的感覺,也不過這樣罷?——這樣的感覺,到現在好像也還留在腳上,但已經隔了六年了。
把書寄付后的第二天,我便離去了岡山。我在那天不消說沒有往圖書館去。六年來,我乘火車雖然前前后后地也經過岡山五六次,但都沒有機會下車。在岡山三年間的生活回憶時常在我腦中蘇活著;但恐怕永沒有重到那兒的希望了?
啊,那兒有我和芳塢同過學的學校,那兒有我和曉芙同住過的小屋,那兒有我時常去登臨的操山,那兒有我時常去劃船的旭川,那兒有我每天清早上學、每晚放學必然通過的清麗的后樂園,那兒有過一位最后送我上火車的處女,這些都是使我永遠不能忘懷的地方。但我現在最初想到的是我那《庾子山集》和《陶淵明集》的兩部書呀!我那兩部書不知道是否安然寄放在圖書館里?無名氏的寄付,未經館長的過目,不知道是否遭了登錄?看那樣書籍的人,我怕近代的日本人中少有罷?即使遭了登錄,想來也一定被置諸高閣,或者是被蠹魚蛀食了。啊,但是喲,我的庾子山!我的陶淵明!我的舊友們喲!你們不要埋怨我的拋撇!你們也不要埋怨知音的寥落!我雖然把你們拋撇了,但我到了現在也還在鏤心刻骨地思念著你們。你們即使不遇知音,但假如在圖書館中健在,也比落在貪婪的書賈手中經過一道銅臭的烙印的,總要幸福得多罷?
啊,我的庾子山!我的陶淵明!舊友們喲!現在已是夜深,也是正在下雨的時候,我寄居在這兒的山中,也和你們冷藏在圖書館里的一樣。但我想起六年前和你們別離的那個幸福的晚上,我覺得我也算不曾虛度此生了。
你們的生命是比我長久的,我的骨化成灰、肉化成泥時,我的神魂也借著你們永在。
原標題:《郭沫若《賣書》| 你們的生命是比我長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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