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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訪古|吳歌傳詠(一)石湖棹歌

明·陸治《石湖圖》(局部)
有人的地方,就有歌聲。
因為歌聲是人類情感最原始、最樸素的一種表達方式。莽莽蒼蒼的黃土高原有引吭高歌的信天游,天高云低的大草原有憂傷的長調,小橋流水的江南水鄉自古就有船上人家的悠悠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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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先從棹字說起吧——
棹,有兩層意思。其一,讀zhuō,形聲,從木,意謂較高的幾案;其二,讀zhào,指長的船槳——古代的中國,短曰楫,長曰棹,皆為竹質船槳。
單就棹歌而言,也有兩層意思,一層是特指古代的《棹歌行》。另一層意思,就是普通意義上船夫的所唱之歌,換言之,就是一介船夫在舟之上的所發之聲,漸成棹歌。后來,本為鄉野之曲的棹歌從民間歌謠逐漸演化成文人詩歌創作的一種手法,借其身骨而言鄉土之義。

《鴛鴦湖棹歌》書影
經過文人之手加工的棹歌,秉承了《詩經》和漢樂府的詩歌傳統,廣泛使用比興、雙關、諧音等手法,內容以生產勞動、民間風俗、男女之情為主。這種演變模式與古代的竹枝詞如出一轍。
起初,竹枝詞也只是巴山蜀水間的民謠,后來經由以劉禹錫為首的詩人才將其演變成一種通俗易懂的詩體。棹歌也罷,竹枝詞也罷,它們的本源都是民間歌謠,正是文人的參與和推動,才使其成為一種富有民歌色彩的詩歌形式。
這種被近現代作家劉鐵冷在《作詩百法》稱為“作棹歌法”的創作手法,流行于浙北、蘇南一帶,自古以來就被江南一帶的詩人運用得游刃有余,他們以棹歌之名寫盡江南風情與世俗生活,仿佛一部有韻的地方志書。
清代的嘉興詩人朱彝尊中年客居北京時寫下的《鴛鴦湖棹歌》,計一百首,可謂古代棹歌的集大成者。《鴛鴦湖棹歌》問世后,和者甚多,并在江南一帶掀起了一個“棹歌體”的創作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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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書于咸豐戊午年(1858)的《石湖棹歌》,是繼《鴛鴦湖棹歌》之后在江浙一帶比較有影響的一部棹歌集子。
作者許鍔,是清代同光年間的蘇州文士,字達夫,號穎叔、瓢隱居士,室名詩可樓,家住老蘇州的葑門一帶,工詩,豪飲,尤善楷書。他有一段特別的藝術履歷,那就是應畫家張涌所聘,授其子弟。張涌的家在蠡墅鎮上,靠近石湖。許鍔得“家教”之便,常常勾連往返于風景絕佳的石湖山水間,并創作了《石湖棹歌百首》。

許鍔書法作品,右題張猗蘭先生蠡墅十景圖冊
我讀到的《石湖棹歌百首》,作為“瓜蒂庵藏明清掌故叢刊”之一,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6月出版發行。這冊“三合一”的影印本,除了《石湖棹歌百首》,還有《燕程日記》《聽雨閑談》。
它們之所以流傳至今,還得從著名史學家、版本目錄學家、藏書家謝國楨先生的一次撿漏說起。謝先生是明清史、文獻學、金石學和漢代社會等領域的大家,1981年還被聘為國務院古籍整理規劃領導小組顧問。“文革”后期,他的妻子先他而逝,悲傷縈懷的謝老遠足蘇州遣懷散心,在觀前街的一家古舊書店,慧眼覓得許鍔的《石湖棹歌》稿本。
謝老如獲至寶,在上海將稿本呈于文史掌故學家鄭逸梅觀賞并題跋,返京后對許鍔其人其事做了詳細考證后,將詩稿呈于顧頡剛、葉圣陶、俞平伯等三位大家,他們不吝賜愛,紛紛為之賦詩作跋。

《石湖棹歌百首》書影
1983年,謝國楨將許鍔的石湖棹歌詩稿與另外兩人的書稿(《燕程日記》《聽雨閑談》)交與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發行。在《石湖棹歌百首》里除了附有謝國楨的自識手跡外,還有顧頡剛、葉圣陶、俞平伯、鄭逸梅的書跋,以及園林研究專家陳從周的《湖山小景圖》,亦算是一段書壇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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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湖棹歌百首》皆為七言絕句,內容以石湖的山水風光、名勝古跡和江南水鄉的風土人情為主。披閱再三,可謂瑯瑯上口,易于記誦,自成風格,是研究清代詩歌與石湖歷史文化的重要典籍,極具史料價值。倘若脫掉棹歌的外衣,這一百首詩所呈現的是一個晚清的蘇州,或者說,給我們呈現的是“另一個石湖”:古舊的石湖,風雅的石湖,安靜的石湖,也是由櫓聲、清波、渡口、漁父等諸多富有江南氣質的意象所構成的石湖。
且讓我們來看這一首吧——
新年賽會共盤桓,旗鼓欹斜撒粉團。
塑得一尊新猛將,南村抬與北村看。
“抬猛將”,是吳中胥口、東山一帶流傳至今的一種風俗。舊時吳中,以種植稻谷為主,一年中最怕的就是蝗災。相傳,當年有一劉姓孩童,因驅滅蝗蟲而死,人們尊他為滅蝗之猛將,特為之塑像,并建廟供奉,每年農歷正月十三晚上,有祭祀活動,至今不衰。
再比如第二十一首:
鴨嘴船梢喚阿嬌,鴨頭波上學撐篙。
怪郎不解風波險,笑說顛顛張伯高。
“鴨嘴船”,顧名思義,就是船頭形似鴨嘴的小船,江南多見;而“鴨頭波”的比喻,鮮活又生動。許鍔把一對青年男女在“鴨頭波”上飽受風浪顛簸的場景,奇妙地跟唐代大書法家張旭聯系起來,詼諧而不失情趣。
而下面這一首就有點小清新了:
阿儂生長南塘路,嫁與湖東地更幽。
斜掠鬢鬟渾不語,一雙纖手剝雞頭。
一個從盛產雞頭米的南塘嫁到石湖邊的女子,中秋時節,安靜地剝著雞頭米。盡管她的家鄉有“南塘雞頭大塘藕”的美譽,但她眼前的雞頭米已經不僅僅是水八仙之一,更是觸動她哀怨心緒的物事了——也許,她在婆家的生活并不稱心如意,也許,她們夫妻關系不和了,都不得而知。從這個角度講,這更像是一首怨婦詩,但許鍔的獨到之處,在于給主人公選取的出場地點不是司空見慣的閣樓,而是在屋檐之下,真是別具一格。

石湖行春橋(清末)
一邊讀這樣的句子,一邊想像,彼時的石湖,夏日的天空瓦藍瓦藍,云朵白得像一朵朵棉花,行春橋北的池塘里碧葉紅花,采蓮姑娘乘舟劃槳,唱著清雅的《采蓮曲》出沒于荷花叢中時,許鍔一定站在橋頭,認真地記下了這一幕幕江南水鄉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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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許鍔開創了石湖棹歌文人創作的先河,那么,后來者就是在這條河流上試圖以棹歌之體對吳中風土稽古論今的人。
衛顧德(1866—1951),就是其中之一。
關乎此人的史料并不多見,查《蘇州歷代人物大辭典》(李峰 湯鈺林編著,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1月第1版)粗略得知,衛顧德字一新,號選青,又號先醒,晚號恕庵,是著名書法家、金石學家、圖書館學家蔣吟秋的老師。他擔任過小學校長、教育委員等職,也算是一個老派的知識分子。
他著述頗豐,有《強恕庵集》十卷、《石湖棹歌》一百首、《廣石湖棹歌》廿四首等。之所以有《石湖棹歌》及《廣石湖棹歌》行世,也許是因了他常年生活在蠡墅地區,得地理之便,從而對石湖一帶的風土人情有深入的了解。
他在《石湖棹歌》的序言里如此寫道:“八十余年來,維云山如故,而遺跡漸湮,如盟鷗亭、綺川亭、湖心亭、釣魚臺之類。德生長于斯,見景生感,思欲起而整理之,奈已耄老,有志未逮。爰就力所能及者,仿鄉人士陳君子宣《西湖棹歌》例,以名勝古跡、風土景物及近所增者,資為吟詠,藉以紀述曩所見聞,存什一于仿佛。”
繼衛顧德之后,范廣憲也是石湖棹歌創作的佼佼者。盡管范廣憲的名氣在蘇州并不大,但他能制謎,工文章,詩書畫三絕,尤喜地方文獻,熟悉掌故,編有《吳門竹枝詞匯編十四種》《吳門坊巷待輶吟》《吳門園墅文獻》等著作,尤其是《吳門坊巷待輶吟》,是蘇州街巷的吟誦之作,頗具史料價值。他創作的百首石湖棹歌,同樣具有極其重要的史料價值。

石湖上方山(民國)
讀他們創作的棹歌,相比于許鍔的石湖棹歌,文學色彩似乎淡一些,也弱一些,但其獨到之處在于更多地醉心于石湖一帶風物的古今變化。可能的話,他們是用一種考證、稽古的心態去創作、去發現,同時佐證民國的石湖與晚清的石湖有什么異同,又有哪些遺跡在民國漸漸消失。也許,他們是懷著一份悲傷落寞的心情來記錄民國的石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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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初夏,我遷居蘇州,成為一個地道的新蘇州人,我的居所就在石湖之畔的一個小區。只要站在露臺,朝東望去,水波瀲滟的湖面就能盡收眼底。這是命運的派遣,讓我在幾經漂泊之后終于在這里安身立命,這也是命運的饋贈,讓我在奔波多年后終于在日常生活里擁有了一座湖,而且在湖邊安放自己的肉身與睡眠。
偶爾想想,每晚枕著石湖的波聲入眠,也算是俗世里一個幸福的人。但是,讓人遺憾的是,石湖一帶的小區房價,不斷飆升,身邊的人都在全身心地關心著房價的起伏變化,鮮有人問津石湖的歷史與文化。我,就是不合時宜的那一個。

(明)王鐸《自書石湖等五首》(局部),天津博物館藏
只是,石湖已開發成一個大景區,不再有船夫自由地蕩舟其間,曾經的棹歌已經化作歷史的煙嵐,就連許鍔、衛顧德他們寫出來的棹歌也只能停駐在典籍、地方志的某一頁,成為記憶的一部分。至于那穿行于葦叢、荷花之間的棹夫身影,模糊得都帶有一份神秘的色彩。
但能確信,當我在電腦上敲打下這些或長或短或悲或喜的句子時,21世紀石湖的時序流轉,以及被高樓大廈圍擋著的湖光山色,都已被我秘密地記錄在案。
原作者:葉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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