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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老IP”,《星際迷航》為何數十年經久不衰?
9月,一部曾經風行一時的好萊塢大片《星際迷航》系列的續集《星際迷航:超越星辰》在中國上映,成為當月的票房冠軍。從2009年該系列在內地上映的首部影片的85萬票房到如今的4億票房,《星際迷航》系列可謂是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隨著這部影片被中國觀眾所熟悉,大家的關注點也逐漸從影片的明星陣容與華麗特效轉向了影片背后的人物、價值觀與故事內涵。
2016年恰好是該系列影視劇上映50周年。作為一個“老IP”,它為何會有如此持久的魅力?我們如何從美國史和電影史的角度去認知它呢?

《星際迷航》是怎么誕生的?
作為流行文化的標志性產物,《星際迷航》似乎帶有天然的悖論屬性。最令人難以理解的是,它擁有如此長的壽命——當美國編劇吉恩?羅登貝瑞(Gene Roddenberry)腦中萌生出人類在星際間旅行的創意時,世界仍處于冷戰的緊張局勢,但這個關于星際旅行的故事卻流傳至今,讓人們津津樂道其中的經典場景、人物和劇情。只能說,《星際迷航》雖然有快餐式流行文化的外衣,但卻內嵌了一顆偉大故事之核。
一個偉大故事的誕生往往需要兩個條件,一是反映出當時人們心中的渴望和恐懼,二是具有超越性的追求——這種宗教般的超越精神和時代關懷可以給予人們靈魂極大的撫慰。學術界的新近研究表明,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們往往需要構建一個共同的神話來塑造自己的國族認同,而美國人因為其歷史短暫和共同經歷的不足,就更加需要一個“國民神話”來完成國民共同心理的形塑和國家凝聚力的強化。在這樣的文化演變過程中,虛構故事會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星際迷航》恰恰就是這樣的一個偉大的虛構故事,所以它雖以流行文化的面貌出現,卻映射出美國人積淀于歷史之中的自由精神、性格、氣度和追求。

20世紀60年代是冷戰的轉折年代,冷戰整體態勢經歷了由“美攻蘇守”到“蘇攻美守”的轉變。1962年爆發了古巴導彈危機,1963年備受美國人喜愛的肯尼迪總統被刺殺,此外,讓美國人泥足深陷的越南戰爭也愈發升級。反共主義在美國的漫延帶來了兩種極端的情緒,一是恐懼,一是太空競賽的熱情。對外太空的好奇、向往與熱情又激發了一部分影視創作者對于科幻作品的興趣。《星際迷航》之父羅登貝瑞便是其中一員。
和《小王子》的創作者圣埃克蘇佩里一樣,羅登貝瑞也是一個“飛行員作家”。生于1921年的羅登貝瑞先后擔任過轟炸機駕駛員(二戰中)和民航客機駕駛員。1956年,他辭去洛杉磯交警的職務,全身心投入到編劇工作中。當時統治熒幕是言情劇和西部片,而羅登貝瑞一心想要改寫這個局面,為當時的影視文化注入科幻元素。1965年,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ational Broadcasting Company,簡稱NBC)同意花費巨資為羅登貝瑞的故事制作試播集。1966年,《星際迷航:原初系列》的第一集上映了,這五十年來,雖然歷經無數風波與困難,這個故事還是延續到了現在,成為與《星球大戰》齊名的美國國民神話。

《星際迷航》為何在全球擁有萬千擁躉?
《星際迷航》不僅僅是美國的流行文化產品,它還是縱跨古今中外、在全球擁有大量粉絲的“偶像式故事”。在全球不同地區,它伴隨了很多人的成長,是很多人的童年回憶與生活慰藉。而這些粉絲中的佼佼者在長大以后,又以不同的方式參與到這一故事中來。如重啟系列的現任導演艾布拉姆斯和林詣彬都曾對《星際迷航》極為癡迷,因扮演現代福爾摩斯而走紅的著名演員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自幼便熱愛這部美劇,因而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在《星際迷航:暗黑無界》中出演反派男一號。
除此之外,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著名物理學家霍金以及美國總統奧巴馬都是公開的《星際迷航》粉絲。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的物理學教授克羅斯甚至專門寫了一本名為《星球旅行的奧秘》的書,來講述《星際迷航》背后的科學依據。在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星際迷航》也成為中美文化交流中一道獨特的風景:它與《星球大戰》一道,讓國人認識到美國科技的先進與想象力的豐富。在令人迷幻的感官刺激之余,國人也或多或少將經濟制度的變革與美國精神的某些側面結合了起來,“企業號”(The Enterprise,《星際迷航》中的星艦主角,現譯為進取號)的翻譯或許是一個最佳的例子。
也就是說,《星際迷航》成了連接全球各界人士的共同故事紐帶和情感記憶。好萊塢著名導演,曾擔任《星際迷航》重啟系列導演工作的J?J艾布拉姆斯曾如此評價這個羅登貝瑞所創造的故事:
“羅登貝瑞創造了《星際迷航》 ,他將人類聯合成一個整體,不再局限于國家與國家間的關系,而是著眼星球與星球間的關系。我們可以克服各自的差異和矛盾,把力量結合起來對抗那些對我們都有威脅的事物,這是深刻的思考。”
而貫穿整個影視劇,被無數粉絲所熟知的那段柯克艦長的獨白,或許寄托著羅登貝瑞在60年代的“美國夢”:
“太空,人類最后的邊疆。這是星艦進取號的航程。它的五年任務,就是去探索新世界,尋找新生命和發現新文明,勇敢地航向前人所未至之地。”
自19世紀末美國完成西進運動后,美國人一度為“邊疆的丟失”感到困擾。當時的美國人已經意識到,美國之所以能夠在19世紀快速地實現工業化和高速的經濟增長,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持續了近一個世紀之久的西進運動所帶來的大量自由土地、自由勞工、自由資本和自由市場。
1893年,美國著名歷史學家特納在芝加哥召開的美國歷史學會年會上,宣讀了他撰寫的《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一文,提出了一個在當時引發巨大思想震動的觀點:他認為是西進運動重塑了美國人和美國的國家特性。無論是在政治、經濟還是文化層面,是因為廣大“邊疆”的出現和被征服,才使美國人擺脫了原有的歐洲特征,轉而被塑造成一個個“新美國人”。用特納的話說,就是“他脫下了文明的外衣,穿上打獵的襯衫和鹿皮靴”。
至20世紀初,美國在經濟實力上已成為世界第一強國。伴隨著殖民主義的發展和兩次世界大戰的打響,美國全面地卷入了國際事務并最終成為了一個“躊躇的霸權”和“不情愿的帝國”,美國的邊疆變成了全世界。而到了冷戰時代,區區地球已經不夠用了,美蘇都將目光投向外太空,太空成了美國乃至人類最后的邊疆。對此,特納在半個多世紀前的總結,仿佛一語成讖:
“向邊疆遷移曾經是這種擴張的最有力的事實,除非這種訓練對一個民族沒有影響,否則,美國人勢必繼續要求一個更加廣闊的領域,以便發泄他們旺盛的精力。”
于是,美國人這次脫下了文明的外衣,也脫下了打獵的襯衫和鹿皮靴,穿上了太空服。在美蘇冷戰的背景下,美國人的太空探索帶有很強的軍備競賽和國家利益色彩。而羅登貝瑞則嘗試將自己對于未來社會的烏托邦構想融入《星際迷航》的故事中。與充斥著利益計算和種種陽謀陰謀的官方政策不同,羅登貝瑞所構想的故事洋溢著理想主義的色彩和開朗樂觀的精神——如艾布拉姆斯所說,在羅登貝瑞眼中,未來社會應該是一個“星際社會”,地球上的各個國家不再互相對抗和征伐,而是統一為一個“星際聯邦”,一個于2161年10月11日在舊金山成立的星際間聯邦制共和國。這個共和國秉持著自由、共和、權利和平等的原則來對人民進行治理、對太空資源進行探索和開發。其中頗引人注意的是這個星際聯邦的最高指導原則:嚴格禁止聯邦人員對前曲速文明的發展做出干預。
這一原則的用意在于避免發達文明對落后文明的“文化污染”。熟悉《星際迷航》的影迷可能會想起,在《暗黑無界》中,影片劇情矛盾的緣起就在于主角柯克艦長為了拯救大副史波克,將“進取號”星艦展現在了土著人面前,土著人紛紛放棄原有的圖騰崇拜物,轉而向這個從海底躍升而起的龐然大物跪倒膜拜。

這是羅登貝瑞對風行于19世紀和20世紀的文化帝國主義理論的反思。根據文化帝國主義的理論,其帝國主義的屬性主要表現在某一先進文明試圖摧毀落后文明的文化,并以自己的文化體系取而代之。這一理論范式在八十年代之后遭到了很多批判,如美國學者艾米麗?羅森伯格和德國學者杰西卡?赫克特就倡導使用“文化互動”和“文化遷移”來取代文化帝國主義理論。而羅登貝瑞在美國混亂的六十年代就已經徹底否定了這一理論。
六十年代是美國“內憂外困”的非常時期。一方面,國內有日益高漲的民權運動、女權運動和反戰運動;另一方面,國際上要面對蘇聯咄咄逼人的外交攻勢。白宮里的高級官員焦頭爛額地處理著種種難題,而羅登貝瑞則在電視屏幕上為美國大眾展現他的解決方案:在“進取號”這個小小的星艦中,不同種族乃至不同星球的人,可以為了共同的理念和目標而傾力合作,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
最為經典的故事,莫過于羅登貝瑞大膽啟用了三位不同種族的演員作為“進取號”團隊中的核心成員:非洲裔女性通訊官烏乎拉、俄國裔領航員契訶夫和亞洲裔舵手蘇魯。在此以前,這三個種族的大眾形象一直被丑化和標簽化。特別是在民權運動沸反盈天的當時,黑人和白人的種族關系空前緊張,烏乎拉的扮演者尼切爾?尼科爾斯曾有一度意圖退出劇組,是馬丁?路德?金親自通信給尼科爾斯,稱“她所做的一切已經永久改變了美國電視上的膚色”。重新振作之后的尼科爾斯,與柯克艦長扮演者威廉?夏特納奉獻了美國電視史上第一個“跨種族之吻”。契訶夫和蘇魯也是俄國人和亞洲人首次以正面形象出現在美國電視上。

《星際迷航》的余緒悠遠綿長
《星際迷航》的誕生和傳播猶如蝴蝶效應,在很多重要領域都發生了意料之外的化學反應:比如1976年NASA的第一艘航天飛船就在廣大粉絲的要求下被命名為“進取號”;比如摩托羅拉總設計師馬丁?庫珀因得到《星際迷航》中無線電話的啟發,從而在1973年設計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一部手機……
無疑,《星際迷航》是一部真正矗立在科技與人文交叉路口的優秀科幻作品。它是羅登貝瑞針對當時美國與國際局勢的批判和暢想,其更重要的意義是故事中所蘊藏的人文價值:如史波克理性與感性的不斷沖突映射著人類的性格困境、正派與反派的對抗反映出不同理念的爭斗與妥協以及倡導多元文化共生的思想等。羅登貝瑞是一位不輸于任何優秀政治改革家的偉大故事作者。
1991年,冷戰因蘇聯的突然解體戛然而止,而《星際迷航》的故事則流傳至今。它映射著我們的喜怒哀樂,帶領我們在宇宙蒼穹中悠游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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