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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葉秀山|死亡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次“練習(xí)”

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2016年9月7日晚,敬愛的葉秀山老師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發(fā)心臟病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就在前一個周末,他還約我上他家小聚,我因有事未能成行;甚至就在出事前一天的中午,在休息時間的微信聊天中,我突然想起問他,他曾在一篇隨筆中寫過,1980年代中國社科院哲學(xué)所里有人中午吃方便面,但卻想著薩特的哲學(xué)問題聊以自慰,那個人究竟是誰啊?葉老師很快回復(fù)我:“那就是我自己,我讀薩特較早,在所里沒有帶飯就吃方便面,我愛吃它,現(xiàn)在也愛,只是人言可畏,說不健康,不敢吃了。”我清楚地記得自己一邊忍不住暗樂,原來葉老師寫隨筆也用文學(xué)筆法啊;一邊快速回應(yīng)他,因為我自己也是方便面愛好者,現(xiàn)在也只能找各種各樣理由才敢吃。周三是返所日,因忙于各種雜事,對葉老師發(fā)來的信息一條都沒回復(fù)。誰能想到,關(guān)于“方便面和薩特”的對話竟是我和葉老師最后的通話……
三天后,同事告訴我,據(jù)梁存秀先生回憶,葉老師1956年9月6日來哲學(xué)所報到,至他離世那天,他為哲學(xué)工作了整整60個春秋!葉老師是在他的書房離開我們的,當(dāng)時臺燈還開著,書桌上攤著柏格森的《材料與記憶》,那本書肯定是9月6日上午他在微信上對我說起過因覺得“胡塞爾的二次懸擱回歸內(nèi)在跟柏格森很近”,所以才上網(wǎng)買來的。所有這一切,如果葉老師是根據(jù)我們之間的約定而不是受自己的思想興趣引導(dǎo)的話,都應(yīng)該是在為《歐洲哲學(xué)的危機與中國哲學(xué)的機遇》一書撰寫最后一篇關(guān)于朱熹的文章做準(zhǔn)備。夏天的時候我們約好,寫完這篇文章,書稿就可以告一段落了,以后的日子將不再受課題的制約,想寫什么便寫什么。在我心目中,總覺得葉老師會不停地寫下去,而我也還有無數(shù)的機會可以到他家小聚……
在手足無措地忙碌的間歇,無數(shù)的悔恨涌現(xiàn)心中:為什么沒有在那個周六抽空去看葉老師?跟隨葉老師學(xué)習(xí)23年,為什么連一張像樣的合影都沒有?為什么平時沒有更多地關(guān)心葉老師的生活?……在這些含淚的悔恨之中,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真的,葉老師永遠離開了我們,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理性的態(tài)度是他一直對我們的要求。于是,我決定要以個人的方式向葉老師告別,這個方式無疑就是他所熱愛的音樂。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it be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I must be strong and carry on.
’Cause I know I don’t belong here in heaven.
... ...
Time can bring you down.
Time can bend your knees.
Time can break your heart, have you begging please
... ...
Beyond the door there is peace I am sure.
And I know there’ll be no more tears in heaven.
歌曲幾乎是直接流進我心中的,因為這就是我現(xiàn)在想對葉老師說的話。但是,用這樣的字句和哀婉的曲調(diào)送別葉老師,其力度遠遠不夠,我知道那不會令他滿意。葉老師生性平和,不諳人情世故,對有些俗事的處理甚至有幾分天真。但是葉老師喜歡“過硬的”、“帶勁的”哲思(他的口頭語),他的思想亦極具鋒芒和沖撞力,雖然這鋒芒并不直接外露,不咄咄逼人,而更多是綿里藏針。在哲學(xué)的園地里,我感覺葉老師就像一個“好奇心”十足的孩童,不放過花園里任何一個角落,不放過每一朵盛開的花。無論是古希臘哲學(xué)研究,還是對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哲學(xué)的開拓式的研究;無論是探索中國書法藝術(shù)上升到美學(xué)層面的可能性,還是在中西哲學(xué)對話融通進程中尋找中國哲學(xué)面對歐洲哲學(xué)理論危機時所可能擁有的機遇——所有這一切倘無“好奇心”的支撐是絕無可能進行的,而“好奇心”,不正是自由存在者的根本精神嗎?
于是,我在心中選擇了第二首樂曲向他道別——莫扎特的《安魂曲》,一首被好萊塢塑造成直接誘發(fā)莫扎特之死的樂曲。雖然唱詞沒有擺脫“憐憫”、“拯救”之類的宗教術(shù)語,曲式也沒有突破原有的程式化要求,但莫扎特這位音樂領(lǐng)域的神童兼頑童不甘循規(guī)蹈矩地譜寫一曲宗教音樂,他把自己對死亡的思考滲透到樂音之中——死亡并不是可怕的景象,而是一位友人。聽這首曲子的時候,我第一次為自己聽不懂唱詞而感到寬慰,似乎也比過去更加明白了為什么葉老師在音樂欣賞的問題上那么強調(diào)“聽音”,因為此時此刻任何語言文字都是多余的,是蒼白的,只有莊嚴(yán)的樂音才能給我們的靈魂以洗禮。選擇了阿巴多指揮的柏林愛樂的演繹版本應(yīng)該是令葉老師滿意的,2014年阿巴多辭世時,葉老師曾為最后一位古典音樂大師的飄然逝去而感嘆。
但是,《安魂曲》的莊嚴(yán)肅穆,仍不足以表現(xiàn)一個出“生”入“死”的哲人、一個永遠站在“未來”的立場上坦然面對“現(xiàn)在”的每一“瞬間”的智者的精神風(fēng)貌。這時,一首節(jié)奏強勁、富于奇幻色彩的樂曲在我心中奏響,那就是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Symphonie Fantastique)。我終于頓悟,為什么葉老師曾經(jīng)透露他最喜歡的交響曲竟是這一首。詩化的戲劇性元素,樂章之間的鮮明對照和音樂主題從始至終的內(nèi)在貫穿,樂音高度反差對比之下的奇異和諧,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充沛幾近極限——所有這一切愈加襯托出現(xiàn)實世界的貧瘠。對于葉老師來說,在現(xiàn)實世界的紛亂蕪雜之中,總有一個有“理”可循的純粹的理念世界,它“超越”了現(xiàn)實世界的所有不完美,向著極至邁進。這個世界才是葉老師的精神家園。
且聽第四樂章“走向斷頭臺”(March to the scaffold),在那一波接一波的綺麗樂曲的沖擊下,我仿佛看到了作曲家正在走向自己的斷頭臺,目睹對自己的處決。再聽第五樂章“女巫安息日夜會之夢”(Dream of a witches’ sabbath),對“安魂曲”中“震怒之日”(Dies irae,或譯“末日經(jīng)”)的戲謔性模仿與女巫的輪舞(round dances)融為一體——這是一個智者對世俗意義上死亡的嘲弄,這是死之歡宴,更是生之凱歌!我覺得,只有這樣的音樂才配得上葉老師,他從來都把思想當(dāng)成愉快的精神歷險,死亡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次“練習(xí)”,一次對“界限”的突破之旅,是又一次懷著生命的歡愉走向“歷史”。
當(dāng)這三首樂曲在我心里多次逐一奏響之后,我知道,我終于可以在葉老師離開我們一個月之際含淚完成這篇小文。或許我的眼淚可以從此止住,或許我可以暫時跟葉老師道聲“再見”。我終于可以按照葉老師一直教導(dǎo)我面對生活的方式——wisely——來面對這個事實,更好地去做他一直期望我做的哲學(xué)。這是他“托付”給我們的事。
葉秀山老師安息!
2016年9月30日初稿
2016年10月6日秋雨之夜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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