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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維頻道︱“抱團養老”:烏托邦與現實
近來,“抱團養老”常見諸報道,頗多溢美。故事講述過去一起上山下鄉的知青,提前規劃養老生活,選擇同住一個村莊或社區,抱團生活,互相取暖,也就是一種養老合作社。
所謂“抱團”,取自時下流行的社群(community) 概念,可以粗略地理解為一群人,如知青群、同學群、微信群等等,由某種社會關系網攏聚在一起。
社會關系網千差萬別,但都有三個特質:(1)基于共同價值觀的群體意識和凝聚力,成員志同道合,“三觀統一”;(2)遵循一定的內在行為規范,成員互助互利;(3)持續互動,成員之間有共同的生活方式。
在社會關系里,尤其是社群這種穩定的社會關系里,蘊藏著豐富的資源,用社會學家林南的話來說,是一種社會資本。這種資本可以幫個人辦成小事,也可以幫國家社會辦成大事,當然,也包括養老。
社會資本運作vs. 社會資本冷凍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社群并非自然形成,它所蘊藏的社會資本也并非裸露于社會關系的“地表”,而是需要借助一系列的“工具”去挖掘,包括精心的設計、有目的的行動、專業的培育,等等。
2013年,我在國內做過一項比較研究,以兩個居民區(neighborhood)為樣本,探討社群對老年人生活滿意度的影響。一個居民區在蘭州,是個舊式單位大院;另一個在杭州,系新建住宅小區。兩個居民區的老齡化程度都很高,60歲及以上人口占比逾三成。
在田野調查開始前,我以為蘭州大院的老人對生活更滿意,因為大院住的都是同一家國企的在職或退休職工,彼此認識多年,乍看儼然“熟人社會”歲月靜好。而杭州商品房小區居民背景復雜,天南海北的都有,鄰里間原生關系緊密的不多,都不太熟。
然而,在與兩個居民區的幾十位老人深入交談之后,我發現事實恰好相反——杭州社區的老人遠比蘭州大院的過得滿意。原因就在于,前者形成了社群并有效運作,而后者各掃門前雪,白白浪費了大好資源。
先看杭州社區。該社區一群有能量且愿意為大家服務的退休黨員(通常黨員的黨組織關系在退休后要從工作單位掛靠到社區,以便繼續過組織生活),經居委會組織(遴選幾位“帶頭人”,再提供一個小辦公室和一臺電話),他們成立了一個老年人社區事務中心。麻雀雖小,制度不缺,大家輪流值班,保證天天有人。服務內容從調解鄰里矛盾、組織文娛活動到維修小家電,面面俱到。圍繞該中心,社區里的老年人很快熟悉起來,并找到彼此的小圈子,無處安放的晚年也變得充實起來。
反觀蘭州大院。雖然鄰里都認識,但始終缺乏一套理念、一位組織者、一些帶頭人,來挖掘他們的相似點/“同”(commonality),并運用這種相似點來建立機制、運作關系。老人們日常不過打打牌、聊聊天,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整天整天地消磨時間”,“過得稀里糊涂”。平日里,大家照應一下沒問題,卻不會真“抱團”,遇到事還是各自回家靠兒女,人際關系單一脆弱。
簡單說,杭州小區實現了“社會資本運作”(Guanxi Harvesting),而蘭州大院則發生了“社會資本凍結”(Guanxi Freezing)。這一差別最終決定了老人們對生活滿意度的差別。
烏托邦vs.現實
從社會資本挖掘的角度看,知青們“抱團養老”,變被動為主動,無疑配得上媒體點贊。然而,它是否就像有些媒體推崇的那樣是“大勢所趨”呢?
不妨看看知青們的“抱團”要件——(1)他們要搬離原有的居住地;(2)他們必須是年輕老人(young-old),起碼生活上可以自理,最好還能助人;(3)他們必須具備一定的經濟能力。任何一點若不滿足,這團就抱不成了。
偏生在我國(其實包括國外),能同時滿足這三點的老人少之又少。就說(1)吧,事實是許多老人無法離開現在居住的小區,又或身體狀況不允許進行這么大的折騰,只能選擇就地養老(Aging in Place)。再看(2),人總是越來越老,不會一直是“young-old”,屆時知青養老合作社又該如何繼續呢?從這個角度看,類似的養老模式更像是“烏托邦”,設計上很美卻難以實現,即便實現了也不可持續,更談不上推而廣之“大勢所趨”了。
真正的大勢所趨,并非懸浮于現實之上,而是要從現實困境中破土而出的。
前面提到,知青版的“抱團養老”難在——絕大多數老人對自己養老的地方是無從選擇的,不管是因為身體或經濟狀況“挪不了”,還是因為拆遷或隨子女“不得不挪”。命運將他們帶到何方,他們就在何方老去,哪怕社會關系缺乏。
近幾十年,我國經歷數次大規模的社會變遷和人口遷移,據統計,1978年我國城鎮人口占比不足兩成,而今這個數字已升至54.77%。伴隨各地戶改方案的相繼出爐,未來幾年,我國人口遷徙的速度將更加迅猛。也就是說,越來越多的老人是在(或即將在)鄰里格局變遷、舊有關系網絡斷裂的情況下,面對余生的。那么,一個免于孤寂的晚年是否還可能呢?
答案是肯定的,在于就地抱團。前面提到的杭州小區就是例子,說明建立老年人社群并不需要舍近求遠,在不改變居住狀況的情況下,也可以找到“三觀一致”的伙伴,搭建起有規范的互動平臺,通過各種業緣、趣緣或志緣群體及其活動,編織新的社會網絡和歸屬感。在社交媒體發達的今日,老年人甚至可以擺脫線上線下這一條件的限制,挖掘并運用社群資源。
我的鄰居萬伯伯退休后,隨女兒移民美國,開始不免無所適從。但很快,在幾個年輕人的鼓勵下,古稀之年的他建立了一個“古來奇”微信群(把“古來稀”的“稀”字改為“奇”),進而又拉了一個回憶錄寫作興趣小組,大家定期交流回憶錄寫作的心得和體會,在大洋彼岸挖掘出自己的社會資本。
當然,“抱團”不是建個微信群那么簡單,發掘老人社群和運作其社會資本需要有慧眼、匠心和不懈的努力,而要走得更遠,則需要一系列專業的知識和操作。這里就觸碰到了我國養老問題的另一個困境:社工行業過于薄弱。
專業的社會工作者,是各方資源的嫁接者。他們通過評估、設計、執行和再次評價等科學流程,能夠為老人們找出更多的“同”,并提供更多元的運作方法。舉個北京小區的例子。老年住戶不少,原本大抵互不相干地生活,后來引進了社工服務,才發現大家其實可以一起“嗨”——社工們先是采集個人信息(包括家庭情況、過往經歷、個人喜好等等),分析出老人們的“同”與“不同”,進而選定“愛音樂”和“學微信”發力,協助老人們組成了“合唱小組”和“微信學習小組”。從此,老人們的日子就變得不同了。“老年合唱團”推選了一位會彈琴的老奶奶做伴奏,開會挑選大家喜歡的歌曲,每周固定時間排練兩次。久而久之,交流和交情都超越了唱歌本身,關系網絡不斷加固。
遺憾的是,在我們這個快速老化的社會,社工行業仍滯留在起步的階段。雖然社工專業進入中國大學已近30年,且政府早在10年前就提出要大力建設社工人才隊伍,但社工專業的發展始終局限于“象牙塔模式”,在職業建構上與社會需求、務實操作相去甚遠(每年社工培養人數,包括本科、碩士甚至博士,也僅2萬余人)。公眾對社工這一職業知之甚少,甚至不少人還以為社工就是一種保姆。
其實,運作社會資本這個道理大多數人都懂,尤其是在被稱作“關系社會”的中國,從來不缺會“抱團”的人,擅長將各類社會關系轉化成資源并產生價值。這樣的“能人”在商圈政界比比皆是,卻鮮少出現在養老事業中,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而亟需政策圈和學界的反思——
我們究竟怎樣看待老人?是承認他們的社會性和能動性,還是將他們等同于需要被圈養的機械個體?
結語
知青“抱團養老”的意義不在于提供了一個普適的養老模式,而在于宣示了老年人社群及社會資本運作的價值。在此基礎之上,如何因地制宜地設計并打造老年社群,并運作其社會資本,則有賴我國養老行業的進一步專業化。到那時,孟子兩千多年前的那個設想或許就實現了——“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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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維頻道”由西華盛頓大學社會學系終身教授羅寶珍、養老投資和運營專家羅珊珍共同主持。專欄第一部分“老吾老”探討中國式養老,嘗試從政治、經濟、醫療、文化、教育等不同維度為人口老齡化的問題求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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