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王重民:七十老翁何所求
楊焄
字號

1975年4月16日深夜,年逾七旬的文獻學家王重民在頤和園中憤然自盡,起因竟是他此前甄別了一部假托作者的偽書。這部署名為“明溫陵卓吾李贄評纂,新都寧野吳從先參訂,武林仙郎何偉然校閱”的《史綱評要》,早在十多年前的一次文物普查中就已被發現,可并未受到特別的重視。到了“評法批儒”運動如火如荼之際,卻因書中對秦始皇、曹操等所謂法家人物多有褒揚而身價陡增。然而自晚明以來,假冒李贄的名義刊行的著作便屢見不鮮。對于后世學者而言,“李氏著作,如何辨偽,是一個專門的問題,從思想學術的內容來看,應著眼其最基本的著作;其他信者傳信,疑者存疑;不甚重要者,暫存而勿論”(侯外廬主編《中國思想通史》第四卷第二十四章,人民出版社1960年),這當然是毋庸贅言的基本準則。《史綱評要》雖在清代方志中有過著錄,但李贄本人及其親友門生卻從未言及,后世流傳至稀,來歷頗為不明。不少中外研究論著,如鈴木虎雄《李卓吾年譜》(朱維之譯,載1935年《福建文化》第三卷第十八期)、容肇祖《李贄年譜》(三聯書店1957年)等,對此都持多聞闕疑的態度。

不過世事的乖謬荒唐,總讓人瞠目結舌。據說在1974年6月的一場“儒法斗爭史報告會”上,江青公開宣稱“發現了一部李卓吾(贄)的《史綱評要》,現在準備出版”(劉修業《王重民教授生平及學術活動年表》,載《圖書館學研究》1985年第5期),儼然以學術權威自居,徑直判定了著作權的歸屬。當然,在隨后召集專家對這部略有殘損脫漏的著作進行校訂時,因其刊刻始末頗有蹊蹺,難免招致一些質疑。興許是迫于壓力并準備推卸責任,主事者便邀請曾任北京圖書館副館長、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主任的王重民參與此事,本意無非是想倚重其聲望來壓制那些非議者。
其實早在四十年代初,王重民就在美國國會圖書館見過一部完好無損的《史綱評要》,但認為不盡可信:“余檢閱其內容,疑為后人讀《藏書》者,摘其所藏,而按年系之,改編為此本耳!故謂為真也可,謂為偽也亦可!”(《中國善本書提要?史部編年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可惜因時間倉促,未及深入研討。這次受到邀約,正好對多年積疑再作考索。在其遺著《冷廬文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中收錄了兩篇未曾公開發表過的論文,從內容推斷,應該都撰寫于參與此次整理期間。在第一篇《〈史綱評要〉與〈史綱要領〉》中,他將此書與先前付梓的姚舜牧所纂《史綱要領》相互比勘,發現雙方“不但史文、注文相同,分卷亦相同”,且出版都已在李贄卒后十年左右,由此推斷《史綱評要》系吳氏襲用姚著,并偽冒李贄所撰。另一篇《關于吳從先》則鉤沉分析了吳氏的生平經歷和思想觀念,著重指出“吳從先對于李贄也相當尊敬,但對于李贄的思想學問沒有什么真正的理解”,“他所以校刻出版《史綱評要》這部書,博得一個賺錢附名的目的,也就夠了”。兩篇行文略顯散漫,前者條理尤為凌亂,似乎是隨手摘錄排比的札記,僅供整理者參考,尚未最終修訂潤飾。但《史綱評要》出于偽托而不可憑據,顯然是證據確鑿、毫無疑問的事實。
倘若重復早年模棱兩可的判斷,王重民大概也能夠全身而退,但書呆氣十足的他卻絲毫不懂得逢迎上意,堅定地站到了反對者的陣營中。這樣的結果無疑是主事者始料未及的,為了應付這個棘手的難題,也煞費了不少苦心。作為這部《史綱評要》的發現者,福建泉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和廈門大學歷史系合作撰寫了《介紹李贄的一部重要著作——明刻本〈史綱評要〉》(載《文物》1974年第9期),一方面竭力鼓吹“《史綱評要》是《藏書》的姐妹篇,是研究李贄歷史觀的一本重要材料”,“充滿了反對保守、倒退,頌揚變革、進步的精神”,另一方面又迫不得已添上幾句:“《史綱評要》在李贄生前似未經定稿,有些地方或許是參訂者添改的。……吳從先對《史綱評要》曾進行過一些增補,這就難免滲入己意。但究竟情況如何,尚待進一步研究。”中華書局則迅速在1974年底出版了《史綱評要》的整理本,不僅有一套三冊的普通平裝本,還有一套十冊的特制大字本,甚至二函十七冊的仿古線裝本,可謂興師動眾,盛況空前——以致一年后,臺灣就有一家大通書局驚為枕秘,不問青紅皂白地盜版翻印——而在平裝本《出版說明》中也提到:“本書在稿本流傳和校訂出版時都可能竄入別人的評語,甚至對李贄的評語有所刪改。明人姚舜牧在李贄死后七八年編成和刊印了《史綱要領》一書,而本書個別評語或和《要領》的評語相近,或似針對《要領》的評語而發,這正是竄入他人評語的一種痕跡。”執筆時明顯都參酌過王重民的意見,但對最關鍵的偽托一事卻含糊其辭,試圖避重就輕,以便掩蓋真相。

《史綱評要》
不識時務的王重民則由此遭到忌恨,無端蒙冤,最終惟有以死抗爭。為免拖累家人,他在遺書中特意關照不留骨灰,并在書桌上放了一本《李卓吾評傳》。在王夫人看來,此舉似具深意,“一則因他為李卓吾之事不肯逢迎‘四人幫’的意旨,次則李卓吾也是以古稀高齡,被明末當道者誣蔑,自盡于獄中”(劉修業《王重民教授生平及學術活動年表》)。李贄當年在獄中“持刀自割其喉”,慨嘆“七十老翁何所求”(袁中道《李溫陵傳》)。以此自況的王重民,想來也問心無愧,別無所求了。只是據顧頡剛所述,王氏的自殺原本令人深感意外,但“后聞其在學習時,有人揭發其曾于某年受人禮物,羞而自殺”(《顧頡剛日記》1975年6月30日,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2007年),在飲恨之后居然還要承受一番侮辱與誹謗。
直至“評法批儒”偃旗息鼓,才有學者重議舊題,如崔文印《談〈史綱評要〉的真偽問題》(載《文物》1977年第8期)、王利器《〈史綱評要〉是吳從先假李卓吾之名以行》(載《社會科學戰線》1982年第3期)等,都繼續進行辨偽的工作。崔氏的考辨尤為學界重視,張岱年《中國哲學史史料學》在介紹李贄著述時就提到:“《史綱評要》,也不是李贄作的。近年崔文印著文考證此書不是李贄的著作。”(三聯書店1982年)鄭良樹在編著《續偽書通考》(學生書局1984年)時,更是大段摘引其論述。崔氏在北大曾受業于王重民,師生關系相當融洽;畢業后至中華書局任職,擔任過《史綱評要》的責任編輯,深悉此事的來龍去脈。其論述雖然更臻周詳嚴密,但大體格局和基本史料不出上述王氏兩篇論文的范圍,想必從中得到過不少啟發。只是在他撰文之時,“自絕于人民”的王重民尚未獲得平反,自然不便表彰其洞見卓識,對此倒也不必過分苛責。然而時至今日,有學者仍將《史綱評要》視為李贄之作,以致謬種流傳,誤人子弟,個中緣由就不免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了。
(本文原刊于9月18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澎湃新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1
收藏
我要舉報





查看更多
澎湃矩陣
新聞報料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
反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