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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安南”的敗仗為何被乾隆算進了“十全武功”
在拉薩市的布達拉宮廣場上,坐落著一座乾隆五十七年(公元1792年)落成的“御制十全記碑”。碑上用藏、蒙、漢、滿四種文字刻下了乾隆帝親自撰寫的碑文,用以宣揚乾隆一朝的“十全武功”。奇怪的是,“十全武功”里的“降安南”分明是一場敗仗,如何竟能與平定準噶爾的豐功偉績并列呢?

南北朝的終結者
“十全武功”里的“安南”,指的是今天的越南北部。自從十二世紀南宋朝廷冊封當時的“大越”李朝君主為“安南國王”之后,元明清三代都沿襲了這個稱呼。與中原王朝改朝換代不太一樣的是,安南雖然也有朝代的變化,國號卻基本不變,除了被明成祖出兵消滅的短命胡朝(1400-1407年)與其同樣短暫的“大虞”國號之外,“大越”一直是安南的正式國號,在驅逐明軍重獲獨立(1428年)之后,黎利建立后黎朝,國號仍然恢復成了“大越”。
后黎朝的國祚在1527年中斷,權臣莫登庸逼迫黎恭皇禪位并將其殺死,自稱皇帝,即莫太祖。滑稽的是這位司馬懿一樣的人物前不久還在宣稱,“三綱五常,扶植天地之棟干”,結果轉過來就把頭一條“君為臣綱”置之腦后了。
莫氏篡位激起了忠于黎氏的勢力的反抗。盤踞在今日越南和老撾交界的后黎朝舊將阮淦,集結反對莫氏的力量,并于1532年訪得黎昭宗之子黎維寧(黎莊宗),復辟后黎朝。因為重新恢復的后黎朝的中心在清化、義安一帶,與北方盤踞在以升龍(河內)為中心的紅河流域的莫朝對峙,這一時期被稱為“南北朝”。

1545年,被尊為“尚父”的阮淦被莫朝降將下毒殺害,后黎朝的實權落到了他的女婿鄭檢手里。他與其后裔的權力甚至超過了阮淦:黎皇毫無政治權力,那些必須由黎皇名義下達的詔令,都由鄭主“奏請”黎皇發布。這就形成了“黎皇鄭主”的局面。1591年,鄭軍五萬北伐,擊敗莫朝的十萬大軍,第二年又攻下升龍,莫朝殘部逃至中越邊境一帶,在高平茍延殘喘近一個世紀。黎皇還都升龍,越南歷史稱之為“黎朝中興”。
表面上,中興后的后黎朝統一了除高平一隅以外的全部國土,但阮淦的兒子阮潢出鎮順化后羽翼漸豐,阮氏家族實際控制了靈江以南地區,并從1620年開始,雖在名義上奉黎皇的年號,僅稱大越國阮主,但不再向中央交納賦貢,形成一個新的割據政權,中國與日本史籍即稱之為“廣南國”,結束了南北朝的安南仍然處在南北分裂的局面。

這樣的局面持續了一個多世紀,鄭氏用黎皇的名義六次對阮氏用兵,都沒有使之屈服。反而是阮岳、阮侶、阮惠三兄弟于1771年在廣南歸仁府西山邑揭竿而起(史稱“西山起義”),在短短五年之內就摧毀了南方的阮主政權,并以“扶黎滅鄭”的名義出兵北上,于1788年消滅北方的鄭氏,更迫使后黎朝的末代皇帝黎維祁藏身民間,并向清朝求援,“立予存亡繼絕,以申大義于天下。” 在乾隆皇帝看來,黎氏傳國日久,且臣服“天朝”最為恭順,“今猝被強臣篡奪,若竟置之不理,殊非字小存亡之道”,終于決心進行軍事干預,志在“滅阮扶黎”,“興滅繼絕”,“原非利其土地”。

除夕之夜的奇襲
1788年十一月,清兩廣總督孫士毅征調廣東省兵一萬人,廣西省兵五千人,合一萬五千人,兩千人分撥沿途防守,以八千名出征安南(越南史籍記載為二十萬清軍,甚為夸大不實)。
清軍此次用兵安南的目的是為黎氏復國,師出有名,因此進展順利,長驅直入。十一月十九日,軍抵富良江,江之南岸即為安南首都升龍。為阻止清軍過江,在清軍到達前,西山軍領袖阮惠下令盡伐沿江竹木,并將沿江所有船只停泊南岸。清軍到達后,艱難覓得幾只小舟。夜幕降臨,載兵百余,駛向江心,奪得戰艦一只。清軍提督許世亨親自率兵乘艦渡江,復奪得小舟三十余只,更番渡兵,分搗敵營。昏夜中,西山軍不辨多寡,驚慌潰逃,清軍焚其戰艦十余艘。二十日黎明,清軍全部過江。黎氏宗族、百姓出迎,阮惠遁還廣南。是夜二鼓,黎維祁走出藏身處所,趕赴軍營進見孫士毅。十一月二十二日孫士毅根據戰前乾隆皇帝的指示,傳旨舉行冊封儀式,代表清廷正式冊封黎維祁為安南國王,后黎朝第二次得以復辟。
清軍輕取升龍,但并未消滅西山軍的主力。阮惠的大本營遠在富春(順化),距離升龍尚有千里之遙。從廣西邊界至河內,為供1萬兵士之糧,清廷已用役夫15-16萬人,從云南出口至河內,有40站,用夫10余萬。而自河內南至順化又有1000余公里,須安設臺站53所,增加役夫10余萬人。但黎維祁毫無權威,根本不能調撥役夫,而廣西、云南力已不支,清軍自然無力繼續向南推進。

于是清軍就在升龍城內停留一月之久。阮惠得知清軍進退未決,麻痹大意之后,決意展開反攻。十一月二十五日,阮惠稱帝;改元光中,正帝號以維系南北人心,并親率將士渡河北上于清化“三丁取一”,征兵至八萬,然后集合兵力,向升龍包抄過來。為了進一步麻痹清軍;阮惠還派人先投書于清軍營,卑辭乞降。
孫士毅上當了。除夕之夜,清軍“置酒張樂”,歡度春節。西山軍偷襲升龍的外圍清軍據點,不斷向前推進。直到正月初二,孫士毅才知道阮惠來攻,倉忙率兵應敵。黎維祁卻攜帶家口率先逃跑。阮惠的西山軍以象載大炮沖陣,清軍在眾寡懸殊的情況下,無心戀戰,黑夜中自相蹂躪,死傷甚眾。孫士毅帶領部分人馬渡過富良江,退到北岸后,慌忙砍掉浮橋斷后。留在南岸未及過橋的清軍包括提督許世亨、總兵張朝龍等,紛紛溺水而死。孫士毅帶領殘兵敗走鎮南關(今友誼關),焚毀和丟棄關外糧械火藥數十萬,士馬還者不及一半。吃了一場大敗仗的孫士毅撤回關內之后,向乾隆請罪。乾隆撤去其兩廣總督之職,以閩浙總督福康安補授兩廣總督,赴鎮南關辦理善后事宜。

冒牌國王來祝壽
雖然西山軍乘勝一直追至諒山,但阮惠卻怕清廷再次用兵,正積蓄力量,伺機反撲;何況阮惠還同其兄阮岳不和,“又方與暹羅構兵,恐暹羅乘其后”。面對這些嚴重威脅,阮惠深知,要想鞏固自己的統治,沿襲歷史傳統,經由天朝的承認與冊封,正定名分。因此阮惠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三次遣使求封。
這時,清廷對西山阮氏的態度發生了根本變化。乾隆皇帝感到黎朝已經失去人心,沒有恢復的希望,便不再支持黎維祁。乾隆皇帝以“阮惠呈進表文,極為恭謹”為由,宣布接受阮惠“投誠”。阮惠得知此事,立即派其親侄阮光顯到北京“謝罪”,還自稱已改名阮光平,表示已為陣亡清軍建祠祭祀,并于來年乾隆帝八旬壽典時入華祝壽。乾隆皇帝因此決定以往的事情不再追究,并發布敕文,解釋出兵“扶黎”,是出于“字小存亡”之義,今“天心竟有厭棄黎氏之意”,清朝只能順天而行,并正式下詔冊封阮光平為安南國王。至于在清廷看來已成“無用無恥之徒”的黎維祁,先由南寧遷往桂林,隨行人員一律剃發改服,成為清朝編民。隨后賞黎維祁三品頂戴,編旗發置京師(所以北京有了一個“安南營”的地名)。

轉眼就到了1790年。大清朝廷上下都在準備慶祝乾隆皇帝的八十大壽,慶壽活動從承德避暑山莊開始,中經圓明園,最后在紫禁城落幕,長達數十天之久。這一次,除了清朝的滿漢文武百官及蒙古王公之外,作為大清藩屬的各個外國使團,也都紛紛趕到承德參加這一次盛會。
其中最受重視的自然是由國王阮光平親自帶領的安南使團。對于清廷來說,屬國之君,親來朝賀,尚是首次,然而從一開始,這就是場騙局。西山政權初見,內憂外患,人心未定,而朝覲一行需近一年之久,國卻不可一日無君,的確很難相信阮惠會親身前來。按照越南史料的說法,“(阮)惠以其甥范公治貌類己,使之代”。至于清方是否察覺這是一個冒牌國王其實也不重要,畢竟“阮光平”是宋代以來以安南國王身份來華朝覲的第一人,這對虛榮心很強的乾隆皇帝而言,自然是一個輝煌的“懷柔遠人”的成就。
于是,安南使團一行受到了超標準接待。按照慣例,安南使節進入中國后的衣食住行全部是朝廷承擔,按照《明會典》的規定,安南使臣一行伙食標準是每5人羊、鵝、雞各1只,酒10瓶,米7斗5升,外加蔬菜廚料。清朝的標準更高,安南國入貢陪臣或一人或二人或三人,各日給鵝一、雞一、魚一、菽乳二斤、菜三斤、酒六瓶、面二斤、香油一兩、椒一錢、醬瓜四兩、清醬、醬各六兩,醋十兩、鹽一兩、茶一兩、鐙油二兩、貢羊一、豬肉三斤、牛乳一旋……但這還不足以體現清廷的重視。“阮光平”使團入境后,福康安親自陪同,沿途官員又豈敢怠慢,直隸總督規定使團的伙食費是一天4000兩白銀,連乾隆皇帝知道以后也譴責“過事靡費”,但此事在講政治的大局之下,居然也不了了之。
這個安南使團在表文里對乾隆帝大加奉承,許下“自臣及子孫世守南服,存天朝之藩屏”的承諾。1790年七月十六日,“阮光平”又做了一件令乾隆極其開心的事體:脫去“束發垂
后、戴烏紗帽、被闊袖紅袍”的漢家衣冠,換上清朝服飾,在熱河覲見了大清皇帝,乾隆為此寫下《安南國王阮光平乞遵從天朝衣冠,嘉允其請,并詩賜之》。倒是一起前來覲見的朝鮮使團,眼看“阮家新著滿洲衣”,極其不以為然。

于是乎,“阮光平”的覲見,挽回了清廷因軍事失敗所丟失的政治顏面。乾隆皇帝將“阮惠因有此過而畏罪求降”解釋成“不戰而成功”,如同“不戰而屈人”一樣偉大,所以才能“不勞一旅以定海邦,是皆昊運旋轉”,不是“人力所謀”,而是“天也”。就這樣,一場丟人現眼的失敗反而被解釋成為輝煌的大捷,進入了乾隆朝的“十全武功”之中。
參考文獻:
孫宏年:《清代中越宗藩關系研究》,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6年
葛兆光:《朝貢、禮儀與衣冠:從乾隆五十五年安南國王熱河祝壽及請改易服色說起》,《復旦學報》,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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