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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風物|湯沈之爭:一個IP糾紛引出的故事
萬歷八年(1580),三十歲的湯顯祖第四次來到京城參加會試。意料之中地,他再一次落榜了——這正是他的盛名所帶來的負累。湯顯祖自幼有“神童”之譽,所謂“童子諸生中,俊氣萬人一”,是一個標準的別人家的孩子。他十三歲就補為邑弟子,二十歲便中了鄉試,在當時的鄉人眼中,是一個千里馬一般的人物,前途不可限量。

湯顯祖畫像
圖源:撫州市湯顯祖紀念館
這名氣為湯顯祖帶來的波折,要從萬歷五年(1577)說起。這一年,湯顯祖與好友沈懋學一同進京趕考,當時兩人文名都已經很盛,以至于引起了當朝宰輔張居正的注意。張居正當時權傾朝野,其第二子張嗣修恰好也在這一年參加科舉。于是張居正以中舉為籌碼,派人去籠絡一批同樣在當年參加科考的才士。他這樣做,一方面是想將這些人納為黨羽,以后在朝堂之上為自己所用;另一方面,則是想以同榜者的文名來襯托自己兒子的高才。

明 湯顯祖 行書詩卷 上海博物館藏
沈懋學接受了張居正的邀約,而湯顯祖謝絕了,他說:“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他像將攀附權貴以求中舉看作女子失節,為了維護讀書人的名聲和骨氣,他并未接受張居正的條件。因此這一年,沈懋學被點為狀元,榜眼是張嗣修,而湯顯祖名落孫山。三年后的萬歷八年,相同的情節再一次上演。張居正長子張敬修高中狀元,三子張懋修也被點為進士,湯顯祖依然榜上無名。
這一年會試的授卷官名叫沈璟。授卷官,即考場中的發卷人,或許他與湯顯祖在考場上有過一面之緣。但他此時并不能預料到,在后世,自己的名字會屢屢與這一年一個落榜的考生并稱。

沈璟畫像 圖源網絡
沈璟是吳江松陵人,字伯英,晚字聃和,號寧庵,別號詞隱。吳江沈氏是蘇州地區的望族,也是文學世家,歷十余代而不衰。沈璟的高祖沈奎即以詩文見長,到了沈璟的曾祖父沈漢的時候,家族人開始有功名,并“代有顯宦”。沈璟就是在這樣的書香門第之中成長起來的。某種程度上講,他與湯顯祖的人生也有不少相似之處。
沈璟自幼“韶秀玉立,穎悟絕人”,幾歲就能作文屬對,有神童之稱。他的科舉之路要比湯顯祖順利得多。他在萬歷元年中鄉試后,次年便得中進士,當時年僅22歲。沈璟宦海浮沉近二十載,官至光祿寺丞,于萬歷二十一年(1593)罷官回鄉,自此醉心詞曲。這一年,湯顯祖往遂昌任知縣。有趣的是,湯顯祖也選擇了相似的人生道路。五年后,這個仕途不順的才子同樣棄官回鄉,并于次年完成了名動天下的傳奇《牡丹亭》。

《牡丹亭·驚夢》劇照 圖源@王崇瑋_wchw攝影
湯顯祖和沈璟的爭端正是從《牡丹亭》開始的。“《牡丹亭》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這本傳奇甫一面世,就因其典雅清麗的詞句和動人的情節在當時的社會上引起了轟動。但是,湯顯祖的才情一定程度上也正是他的缺陷:
一方面,《牡丹亭》的文辭多用成語和經史語,以至于有晦澀之嫌。例如,石道姑原本是一個喜劇化的角色,但其念白中用典頗多,稱聘金為“金生麗生”,謂出嫁作“玉出昆崗”,既晦澀難懂,又不合人物身份。
另一方面,為了揮灑才情,湯顯祖常常不顧曲律的限制,因此《牡丹亭》在舞臺演出時多有難以歌唱之處。如《冥判》中【混江龍】一曲,按律一般不出十句,可湯顯祖卻寫了八十多句,即便是技藝再精湛的演員,也難以一氣唱完。再如《冥誓》中所用曲牌雜亂無章,頻繁變換宮調以致律呂失調,也給演員的歌唱造成了很大的難度。因此沈寵綏評價湯顯祖的作品說“宜珍覽未宜登歌”,就是因其辭藻上佳卻音律不協,難于歌唱。

《牡丹亭·冥判》劇照 圖源網絡
由此可以看出,湯顯祖并不是一個很重視曲律的作家。在他的觀念里,作品的文學性才是最重要的。“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音可用,爾時能一一顧九宮四聲否?”湯顯祖認為,文思泉涌之時,是沒有余力,也沒有必要顧及音律的。而沈璟的主張正與他相反,即音律應當被放在第一位。
沈璟的主張主要在于兩點,一是嚴守曲律,甚至可以為此犧牲掉一定的文學性,“寧協律而不工,讀之不成句,而謳之始葉,是曲中之工巧”;二是崇尚本色,推崇以生活化的語言入曲,“摹勒家常語”。他依據自己的主張對《牡丹亭》做了一定的改編,名之為《同夢記》。這個改本并未對《牡丹亭》的情節做出調整,只是對其中乖律的詞句和不便演唱的部分做了一定的刪削和修改。
湯沈二人的爭端就是從這個改本開始的。沈璟有一個學生名叫呂天成,后來成為了吳江派的重要成員, 而他的父親呂玉繩是湯顯祖的好友。呂玉繩率先拿到了《同夢記》,他看過之后,將這個改本寄給了湯顯祖。古人沒有版權觀念,但可以想見的是,這種“無授權改編”的行為對任何創作者而言都不會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湯顯祖自然也很不高興,他在給呂玉繩的回信中寫到:“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又在給一個伶人的去信中反復叮囑:“《牡丹亭記》要依我原本,其呂家改的切不可從。雖是增減一二字以便俗唱,卻與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

《牡丹亭》書影 圖源網絡
湯顯祖顯然對此事十分介懷,他后來又在給凌濛初的一封信上說:“不佞《牡丹亭記》大受呂玉繩改竄,云便吳歌,不佞啞然笑曰:昔有人嫌摩詰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則冬矣,然非王摩詰冬景也。其中駘蕩淫夷轉在筆墨之外耳。”究竟是關于《同夢記》真實作者的誤會始終沒有澄清,還是湯顯祖不欲起紛爭,所以仍然拉呂玉繩出來“背鍋”,我們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但湯氏對刪改《牡丹亭》這種做法的不滿是顯而易見的。
由改編《牡丹亭》一事而起,湯沈之爭自此正式拉開帷幕,并逐漸發展為臨川派和吳江派兩個文學流派的論爭。有趣的是,在這場爭端之中,湯顯祖與沈璟并未有過直接的書信往來,二人的創作主張都是在與友人的書信和各自的作品中逐漸闡明的。盡管觀點上有較大的分歧,但這是一場真正的“君子之爭”,除了藝術主張之外,并未涉及到政治或是人品等方面的攻訐。
然而,湯沈二人的爭端也并不僅僅是出于審美趣味上的分歧,這一點我們或許可以從二人的作品內容上得窺一斑。湯顯祖的代表作“臨川四夢”,分別是《牡丹亭》《紫釵記》《南柯記》《邯鄲記》,不論是寫男女之情的《牡丹》《紫釵》,還是寫功名利祿的《南柯》《邯鄲》,都十分注重主人公心理狀態的變化,至今在舞臺上還常演不衰,其他劇種的改編也屢見不鮮。

清代暖紅室《臨川四夢》
圖源:撫州市湯顯祖紀念館
而沈璟的作品對于今天的觀眾來說可能更陌生一些,例如《義俠記》《十孝記》《博笑記》,除了《義俠記》中的個別折子還常見于舞臺,其余作品都成了已經作古的文獻,只能供研究者案頭閱讀了。這并不僅僅是因為湯沈二人文學水平的差距,與沈璟的作品格調也有極大的關系。《義俠記》所寫的是武松的故事,從打虎始,至梁山詔安止;《十孝記》《博笑記》都是每折一個獨立故事的形式,《十孝記》內容如其名,每個故事都與勸孝有關;《博笑記》則每折都是一個是短小的喜劇,其中的故事有寡婦心存邪念被虎吞食,為錢財兄弟合計賣嫂,農夫孝敬老母得義虎銜金相助,盡管都是喜劇,但總體來說仍是以勸善和教化為主旨的。
這是兩人戲劇觀當中最根本的不同之處。湯顯祖的觀念側重一個“情”字,他在《牡丹亭》的序中有一句名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這句話也是對他的戲劇觀念的一種映射。這種對于“情”的重視體現出強烈的生命意識,與李贄的“童心說”有許多不謀而合之處。而在文本之外,認為意之所至不能被格律束縛,也可以看做是這種“至情論”的另一個側面。而沈璟則更看重戲劇勸善和教化的社會功用。因此他創作的劇目多以忠孝節義為主題,可見其人對儒家正統觀念是頗為尊崇的,這種對規則和秩序的重視,同樣衍生為對曲律的重視。換句話說,湯沈之爭,是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的對立在戲曲領域的體現。
從二人的作品流傳狀況來看,這場爭端的高下似是早已見出分曉。玉茗堂的作品打動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又衍生出許多傳奇故事,曾經“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的曲詞也被打磨出了適合它的唱腔,成為了昆曲的代表劇目。而詞隱先生的教化之作藏進了故紙堆里,僅余《義俠記》的【戲叔】【別兄】【挑簾】【裁衣】等折子,作為花旦的重工戲而常見于舞臺之上。

昆曲《挑簾裁衣》劇照 圖源網絡
但這場論爭的意義并不僅限于這幾部作品。二人的主張是因藝術而起,最終也仍然回歸到了藝術上面。臨川派與吳江派的論爭到了后期漸趨理智,湯沈二人也對自己的不足各有反思。到了后來,以呂天成的《曲品》為首的理論著作中,出現了“合于雙美”的美學主張。然而這一點在當時尚不可及,呂天成也不得不承認“吾尚未見其人”。但經過幾代創作者的苦心孤詣,到了清代,才有了《桃花扇》《長生殿》等文辭既美,也適合搬演的傳奇作品出現。
而在百年之后的蘇州也出現了一批中下層的創作者,他們一定程度上實踐了沈璟吳江派的創作理念,史稱“蘇州派”。蘇州派的作品多貼近世俗,生活氣息濃厚,但又比沈璟所作的旨在頌揚忠孝節義的作品更為厚重,如《十五貫》《一捧雪》《千忠戮》等,至今還常演于場上。
原作者: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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