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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有《路邊野餐》,后有《長江圖》:詩能變成褒義詞嗎?

華語電影在2016年迎接到《路邊野餐》與《長江圖》兩部影片,當屬一件幸事。在這兩部影片中,我們看到獨立藝術片導演慣常偏愛的元素:詩意,故鄉(xiāng),魔幻現(xiàn)實主義,高度個人化的視覺影像,時間的模糊與空間的折疊,微觀的個體生命與宏觀的民族敘事的交融……倒不是說非要將兩者分出個高下,但既然勢必要相鄰載入中國電影的編年史,那么放在一起比對,可看作是對這一代青年電影創(chuàng)作者群體性精神追求的橫截面式觀察。
如若以繪畫作比,《路邊野餐》是戈雅,線條奇詭,多幾分蠻力,但四十分鐘如炫技般的長鏡頭,則又明亮似點光源,讓整個作品偶得精氣,熠熠生輝。《長江圖》則是米芾,以點作畫,潑墨山水,看似錯落排布,實則渾然一體,以意境取勝。也許可以說,《路邊野餐》更取西方藝術電影的范式,格局雖小但精巧規(guī)范,又富有一種敢于創(chuàng)新的勇氣;《長江圖》則著重延續(xù)中式傳統(tǒng)文化的文脈,蓬勃野心,寫意高于有形。

從精神內(nèi)核而言,兩者同時探討了某種時代的滯后性。在這個近兩百年內(nèi)發(fā)展速度超越之前千年的國度當中,在某些地方,古老的生存方式自顧自地延續(xù)著,拒絕跟進發(fā)展的速度,這種滯后形成了斷裂與對比。
從形式而言,兩者注重對“詩歌”這一文學體裁的自覺性互文。《路邊野餐》是男主人公創(chuàng)作的一本詩集,《長江圖》亦是主人公遺忘在記憶深處的一本過去創(chuàng)作的詩集。《路邊野餐》中的詩歌借助男主人公之口,用凱里方言讀誦,宛如在底層匍匐的生命,用樸實的文字殷切地呼喚;《長江圖》中的詩歌,除了第一首以外,以文字的形態(tài)鋪陳在銀幕的畫面之上,無聲無息,好像直接將人物內(nèi)心的情愫展示給觀者。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鄙夷詩歌帶來的矯情、造作、文藝腔調(diào),而當這兩部電影讓詩歌進入敘事的系統(tǒng),成為與光影、鏡頭、建筑、物件等畫面元素并列的一部分,詩能重新變成褒義詞嗎?
長江,詩歌,八十年代

普通觀眾執(zhí)著于弄清楚《長江圖》到底講了一個什么故事,因為按照線性的敘事時間習慣,實在難以厘清《長江圖》的脈絡。殊不知,在這部影片中,導演有意剪碎了時間的線性,鋪平攤開,好比在一個畫面中,通過鏡頭的變焦和搖移,我們先看見坐在窗邊讀佛經(jīng)的女人,越過窗欞,看到在長江上漂流的、男人的貨船,再推遠去,則是背景中林立的高樓大廈,再遠處,是霧蒙蒙的群山。時間的縱深感被拍扁了,凝聚在一個點上,歷史和當下,古老和現(xiàn)代,被壓縮成二維的狀態(tài)。
影片執(zhí)著于追尋另一種線性:空間的線性。長江是一條線,由無數(shù)的港口(點)連接而成。而長江又是一條流動的線,聯(lián)通自唐古拉山至入海口之間所有的地理空間,也聯(lián)通古往今來的民族歷史文明脈絡。作為一個文化的圖騰,“長江”,母親河本身,已然承載了太多的符號、所指、互文、隱喻。八十年代瘋狂活躍的文藝青年,現(xiàn)在茫然失措的中年,借助一本被遺忘在角落的詩集,在這樣一條流動的河流之上,展開一場對自我靈魂的回溯、拷問與質(zhì)詢。
一道三峽大壩攔腰截斷了某種時空的連續(xù)性,以人為力量的高大雄壯對峙天然造物的秀美瑰麗。在影片的鏡頭之下,并沒有對兩者分明的褒貶:高淳(秦昊飾)第一次見到大壩閘門打開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在那一刻,觀眾與高淳一樣,感受到的是純粹的震驚與喟嘆,而非這具浩瀚工程背后的因與果,是與非。

作為“最后一部華語膠片電影”,《長江圖》全片只有關于大壩的幾個鏡頭采用了數(shù)字攝影機拍攝,冷峻精美的質(zhì)感恰好呼應了工程科技帶給人的直觀感受。而李屏賓掌鏡的膠片部分,層巒疊嶂云霧繚繞,將東方美感內(nèi)化在大銀幕上。結(jié)尾處粗糙的紀錄片影像,讓人追憶起《話說長江》(1983年播出)熱映時的盛況,那是中國觀眾首次借助影像感受地理空間的人文性。三種不同介質(zhì)的影像交織在一起,勾勒出對長江影像記錄的歷史。這條河流會不斷隨著時間推移而改變,人們記錄它、講述它的方式也會不斷地改變,在它變得面目全非之前,竭盡全力將它存留在影像媒介之上,也為后世留下一份歷史的證據(jù),與文化的想象。
女人是水,男人是魚,男人書寫真理,女人活出個真理

《長江圖》中,女人在修行,男人在求索。對于影片中的兩性關系這一議題,導演楊超本人有足夠清晰的設定:“男人把真理寫在文字上,女人全身心活出個真理。兩者高下立現(xiàn)。”
導演充分尊重女性的身體屬性,將其與自然的母性相關聯(lián):站在上海港口船上準備接客的安陸(辛芷蕾飾),與躺在高粱地中的鞏俐,臥在紅磚青瓦上的郝蕾,逐漸融為一個形象:一個兼具神性與野性的混合體,一個苦難者、殉道者,將個體的生命力深深根植于土地、江流等自然界的萬物。甚至在一版水墨畫風格的海報當中,長江與兩岸的山巒被處理成類似于女性身體的柔美線條,一葉扁舟,正位于母體的陰道處,向上游弋。她隨遇而安,以身體感知并接受外界帶來的一切沖擊與變化。她溫柔悲憫,既是逆來順受的隱忍,也是瞬息萬變的強大。
如果簡單地將影片中的女性比喻為江水,那么男性對應的,應當被比喻為魚。不僅是因為影片開頭處的傳說:父親死后,靈魂需要寄居在黑魚身上,直到魚自然死亡,靈魂才能得到解脫。也是在于,高淳答應幫助羅總偷運的,其實是一條白鰭豚,祥叔放走了它,但在高淳最后被報復刺傷躺在甲板上時,水底隱約游過一條碩大的白鰭豚,宛如守護者。魚水之歡,魚只有在水中才能繼續(xù)存活,如同高淳怎么逃避,都逃不出“安陸的長江”。
高淳因為父親的去世而接手了貨船廣德號,開始溯源而上的旅程;安陸因為母親的歸西而離開了雪山之巔,開始了順流而下的浪流。兩段旅程互動交錯,糾纏至死方休。如果將他們抽象為新一代的男性與女性,他們都在通過苦旅的方式,尋求與父體/母體的延續(xù)與和解。結(jié)尾高淳撕毀了《長江圖》,與過去告別,同時也意味著,他/她獲得了創(chuàng)建新關系的機會與可能性。
被質(zhì)疑的信仰,被篤信的存在

《長江圖》中,一段安陸與和尚的辯難,令人難忘。啟蒙時代之后的人,過分信任自身的理性與邏輯,對宗教與信仰總是將信將疑,仿佛宗教變成了一種說服與操縱的手段,一種功利主義者的工具,一種尋求心理安慰的世俗功能。我們忘記了信仰,也忘記了為什么信仰。
“我對宗教是好奇、質(zhì)疑,不知如何判斷。”導演楊超如是說。他讓女主人公安陸,以基督教的概念來質(zhì)詢和尚,讓幾種不同的教宗含義互相辯駁,最終指向關于意義與存在本身的終極命題。
過了彭澤,海潮至此回,無法再借助神力,人宛如一葉孤舟,上帝已死,只有獨自在黑暗中,繼續(xù)前行,面對自我的荒謬與存在。是否真的需要某個具體的、確定的神祗對象,我們才能安置自己的信仰?如果眼見長江黃河的雄壯之美,產(chǎn)生由衷的敬畏,這樣算不算信仰?如果我們讀到“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心生親近,這樣算不算信仰?
導演將信仰、宗教、文學、家國歷史、文化文明、兩性關系等等命題,一股腦地塞入這部影像作品之中,他無疑有宏大的野心。無論如何,我們需要這樣的藝術電影,冒著被觀眾批評看不懂的大不韙,艱難地續(xù)寫著這樣的“詩歌”。如果在這部影片115分鐘之內(nèi)的某個瞬間,某次凝視讓觀者感受到了某種熟悉感,某種慰藉,某種感動,也許這次通過藝術影像的試探和拷問,便已然圓滿。無需故作沉重之時,輕舟已過萬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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