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記憶】憶冀中抗日根據(jù)地的“干娘” ‖ 郭學工

2021-11-08 20:21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政務(wù)

憶冀中抗日根據(jù)地的“干娘”

郭學工

抗戰(zhàn)最為嚴酷的那個時期，冀中根據(jù)地涌現(xiàn)出一大批子弟兵的母親，她們有個共同的名字——“干娘”。

“五一”大“掃蕩”時的冀中是怎樣一種情景？“掃蕩”前，冀中的幾座縣城早為日偽軍占領(lǐng)，修筑崗樓、碉堡，控制公路、鐵路?！皰呤帯敝?，日偽軍修起1700多個據(jù)點，修筑7500多公里公路、4000多公里封鎖溝，把大平原分割成2000多塊，成為“抬頭見崗樓，邁步登公路，無村不戴孝，到處冒狼煙”的恐怖世界。敵特偽組織活動猖獗，有個風吹草動，半小時內(nèi)敵人一準撲過來。冀中“干娘”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在這種的環(huán)境中。

冀中根據(jù)地抗日紀念碑

“比親娘還親的娘！”

冀中有多少“干娘”？沒人數(shù)得清，她們在哪？沒人知道。姓誰名甚，她未必告訴你。你可能不認識她，可她卻知道你是誰。危急時刻挺身而出，把你當兒女。一面之交，你終身舍不得忘了她。幸運時她幫你虎口脫險，不幸時甘愿與你同赴黃泉……這就是冀中的“干娘”。“五一”反“掃蕩”中，作家王林在冀中堅持斗爭，對“干娘”愛之切身，淋漓盡至。他兒子王端陽說：“那是比親娘還親的娘”。

“她，60來歲，半頭白發(fā)，一臉皺紋，脊背略呈彎曲，穿著一身干干凈凈的土布褲褂，安詳?shù)哪橗嬐赋錾屏嫉膬?nèi)心世界”。這是后來擔任冀中司令員的楊成武筆下的“干娘”。

“夜不算太晚，我走進那間低矮的小屋里，母女倆人在燈下做針線活。母親約摸40多歲，憔悴、黃瘦?！边@是《青春之歌》的作者楊沫在《永久的憶念》一文中對“干娘”的記憶。

冀中抗聯(lián)會婦女部侯一心中的“干娘”：“她年輕守寡，當時雖然才50多歲，但艱苦的生活和封建勢力的摧殘，使她頭發(fā)花白，滿臉都刻上了深深的皺紋，看上去儼然像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她少言寡語，總是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生活?！?/p>

……

冀中6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8000多個村莊，有多少這樣的老大娘?。∨f中國婦女多數(shù)沒有名字，甚至很少提起她們的姓氏。她們不是以姓名，而是以永遠不可磨滅的臉譜，烙印在人們心中。

冀中軍區(qū)衛(wèi)生學校學員郭黎瑞，突圍時與部隊失聯(lián)，準備北渡滹沱河時，遇到一隊掃蕩的日偽軍。幾里地寬的河灘上竟然連一棵樹都沒有，躲都沒處躲。在地里干活的一對老夫婦幫忙騙走了敵人，之后把他領(lǐng)到了娘家。分別時，郭黎瑞跪在地上認了“干娘”。解放后，曾數(shù)次到安平縣子文村打聽，不知姓名、一面之交，哪里去找？

“日寇端著槍，對準一位‘干娘’的胸口，逼問八路軍在哪里，她清楚孩子們藏在什么地方，死也也不肯說出來，只是用藐視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劊子手。槍聲響了，她倒在血泊中?！?/p>

“天寒地凍，冷風刺骨。‘干娘’顫抖著身子領(lǐng)著俺們進了東廂房磨棚。移開羅面柜，拉開墻面用鐵絲串連著的洞口，大伙一個個下了地道?！赡铩瘺]一點力氣挪動羅面柜，只好坐在地上背倚磨臺，用那雙舊時纏裹過的小腳把羅面柜蹬回原來位置。扶著羅面柜站了起來時，滿臉冷汗珠，全身顫抖地厲害。剛彌完地上的痕跡，就聽到了槍托哐哐地砸門的聲音”。

電影《沖破黎明前的黑暗》劇照

河間縣城東北三十里的寧家莊，是個受敵五個據(jù)點四面鉗制的小村。區(qū)小隊副指導員郝軍受傷住到霍忍大娘家。一天，留古寺炮樓鬼子突然進村直奔霍大娘家。她正給郝軍服藥，全家動手揭開炕席把傷員藏進炕洞，搭好木板鋪好炕席，炕上擺上屎尿罐，霍大娘蓬頭散發(fā)地呻吟裝病，進屋的鬼子被熏得掩鼻跑了。

謝全義大娘年輕守寡，拉著五個孩子過日子，家境貧寒，仍十分疼愛傷員。每天端屎，端尿，喂飯，喂水，擦傷，換藥，傷員腿疼得不能沾地，她就坐著用手托著為他減輕痛苦。主動將負傷感染發(fā)燒的區(qū)小隊郝副指導員接到家里，賣掉自家種的五十斤苘麻，換回藥為他療傷。戰(zhàn)士王大興傷好歸隊前磕頭認大娘為“干娘”。

王屯村是獻交縣的一個小村，郭大娘不光是婦聯(lián)干部劉智的“干娘”，很多縣、區(qū)干部都叫她“干娘”。他們隨來隨住，隨到隨吃。環(huán)境殘酷時，郭大娘挖了兩條地道，在她家堅壁的同志從來沒出過事。

更多“干娘”的功績在口口相傳中流逝了，搶救出的只是滄海一粟。陳文其是沙河橋鎮(zhèn)官道村趙汝彥的母親，他說，娘是個憨厚正直膽大心細的人，多次救過建國縣公安局長楊鶴石、縣大隊偵察員肖福啟、小劉等6位同志。天津大學副教授李瑞雪的姥姥李言，高陽縣賈家務(wù)村人，是騎兵團烈士李憲宗的丈母娘，和妹妹李賢都是地下黨員。1941年，郭春原、尹哲、丁庭馨、齊巖等冀中黨政領(lǐng)導多次在她家藏身。劉善民的姥姥云芳（曹景云），饒陽大齊村人，1937年參加革命，曾任區(qū)婦女救國會主任。她的干娘姓孫，饒陽河柏村人，自己吃雜面饃，白面饃留給他們。李杏閣被冀中六分區(qū)譽“子弟兵的母親”，多次使瀕臨死亡的危重傷員死起回生。據(jù)估算，至少有73名傷員在她的精心調(diào)治下傷愈歸隊……

楊成武將軍疾呼：“冀中哪一個村鎮(zhèn)沒有這樣光輝的歷史呢？歷史學家們的確應該把冀中8000多個村鎮(zhèn)好好書寫一番，寫下他們?nèi)缁鹑巛钡亩窢幧??！?/p>

“敢舍命的人心比天大！”

中國人認干親，無論是同輩、異輩，無論處于何種目的，都是很慎重的事。大“掃蕩”時，弓壽德一家人多次救過作家王林，為此曾失去了兩個不到周歲的孫子。搜查的鬼子剛剛離去，王林猛地跪在地上，給弓壽德磕了個響頭，大叫一聲“娘！您就把我當您的三兒子吧!”

作家王林（圖片來源：三晉都市報）

他拒絕了上級的撤離安排，在鬼子炮樓眼皮底下、在地道口邊、在“干娘”家，冒著生命危險創(chuàng)作了很多反映冀中軍民團結(jié)抗戰(zhàn)的文藝作品。王林對“干娘”的領(lǐng)悟比任何人都深刻，記載了一則日本俘虜兵認中國“干娘”的真實故事。

日本戰(zhàn)俘中很多人經(jīng)過教育后重返戰(zhàn)場，有的擔任翻譯，有的當教官教授日軍裝備的使用方法，有的直接上戰(zhàn)場作戰(zhàn)。日本人伊田在“五一”反“掃蕩”中負傷，住在村民宋母家中。“清剿”的日軍曹長懷疑他的身份，揮刀劈向伊田，屋里空氣傾刻間凝集起可怕的味道。宋母發(fā)狂般地撲過去，把伊田緊緊抱在懷里。幾天過去了，又一波鬼子再次搜捕時，宋母機智地用自己頭上的傷疤，為裝作啞巴的伊田遺留的戰(zhàn)傷痕遮擋。日軍走了，伊田雙腿跪在地上，用生硬的中國話喊了聲“娘”，宋母愣住了，她把伊田摟在懷里。中國母親心胸如海，把“浪子回頭”的日本兵當成了親兒子。宋母說：“不是毛主席看得遠、指得明，我一個農(nóng)村老婆子怎么知道你是受騙來打中國的呢？”

反“掃蕩”時盟員吉村負了傷，在老鄉(xiāng)家養(yǎng)傷學會的第一句中國話就是喊房東大娘“娘”。大娘高興得合不攏嘴：“好孩子，這就是你家。有娘在你啥也不用愁。”大娘對待日本兒子象親生兒女，除了村里供給的食品外，自家的好吃食也先緊著他。西村的腿被俘前負了重傷，命保住了人殘廢了，在安平縣鵬家營村張長根、徐秋鳳家療養(yǎng)了近一年時間。西村視長根夫婦為爹娘，分別時泣不成聲依依不舍。西村對八路軍敵工部長說：“中國老百姓真好，待我象親兒子，干爹干娘就是我的生父母?！?/p>

電影《沖破黎明前的黑暗》劇照

冀中報社、劇社、攝影訓練班“文化人”多，很多是從北平、天津，或是周邊縣城來的學生，不少是大戶人家的孩子。他們對艱險斗爭環(huán)境中用血肉塑就的“干娘”記憶猶為深刻。冀中軍區(qū)、中共冀中分局、各軍分區(qū)和地委都辦報紙。由于隱蔽在群眾中辦報，報社特別強調(diào)搞好與當?shù)厝罕姷年P(guān)系。為情況緊急時便于掩護，報社人員各自認了“干爹”“干娘”。開始大家有些不好意思，家有爹娘，干嗎跑到外面認個爹娘？老百姓把他們當家人待，當親生兒女待，好吃食、睡覺時的好鋪位留給他們，義務(wù)承擔站崗放哨、傳遞情報等工作，幫著挖地道、藏設(shè)備。天長日久他們的感情逐步變化，由“干 ”自覺不自覺地轉(zhuǎn)化為“親”?！都街袑蟆肪庉嬈搅辍⑶閳蠼M干事丁川、報務(wù)員趙耀德和侯信、石印工人岳秀英等，1942年5月中旬轉(zhuǎn)移到安平縣西李莊和深澤縣棗營村，開展編印《新聞簡報》和對敵偽的宣傳材料的工作。平陵與丁川拜村民李中元老母“干娘”。西李莊和棗營村相隔僅兩里地，兩村間有崗樓。周邊數(shù)里的茂山衛(wèi)等村敵偽建有崗樓和據(jù)點。他們不但在敵人的鼻子尖下完成了任務(wù)，還在“干娘”主持下結(jié)了婚。在老百姓保護下，編印出版《新聞簡報》一直沒有停。

“五一”反“掃蕩”的70多天里，冀中軍區(qū)攝影科科長石少華組織第4期攝影集訓班，在安平北郝村、南郝村、崔南鋪一帶堅持。全村三百多戶人家，學員住在三十多戶人家。學員認房東干爹、干娘，改名換姓，到幾里地外認親戚。石少華的“干娘”是已故村長張栓狗的母親，教育干事張明雙的“干娘”是張振雙的老伴。這支80余人的隊伍，在地方黨和群眾掩護下堅持了4個多月，除少數(shù)同志負傷犧牲外，完成集訓后全部回到原來單位。沒有群眾掩護，沒有“干娘”，這么大的一支隊伍一天也生存不下去。

石少華

“日本八路”、八路軍“文化人”掩護起來難度更大，口音不對，行為舉止上和老百姓有距離，從事的工作危險性大，給這些人當“干娘”不是“好”差事！不是誰想當就能當?shù)?。要舍得花錢，舍得時間，舍得氣力，關(guān)鍵舍得命！老前輩們說：“敢舍命的人心比天大！”“干娘”就是心大的人。

冀中“干娘”是冀中銅墻鐵壁！

“真正的銅墻鐵壁是什么？是群眾，是千百萬真心實意擁護革命的群眾?！薄案赡铩笔羌街秀~墻鐵壁上的那塊磚、那塊基石，沒它不行，因它而固。

冀中的“干娘”是些什么人？翻閱大量有關(guān)“干娘”的史料，傾注字里行間的是那顆中國母親的心。中國人的良心是她們的底線，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她們善良，樸實，企盼穩(wěn)穩(wěn)當當過日子；憎恨戰(zhàn)爭，憎恨殺戮。苦難來臨時，勇敢擔當；死亡來臨，面不改色。

她們意志堅定?！案赡铩敝杏惺茳h的教育的共產(chǎn)黨員，有八路軍、抗日民主政府工作的親屬，也有平平常常的老百姓。他們中更多的是斗大字不識半升，或是兩眼一摸黑的文盲。有的有覺悟，有的覺悟不高，但明是非，知好歹，懂恩德，道德底線把握得十分清晰。她們的共同信念是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早一天過上安生日子。

她們有辦法很聰慧?！案伞蹦锱c親娘是同一概念嗎？親娘養(yǎng)的是身，干娘救的是命；親娘舍不得你上前線，“干”娘則是和你共同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吃了上頓想下頓，過了今天想明天的惡劣環(huán)境，危險在眼前，困難比天大。保證安全，吃飽吃好，讓傷員早點康復?？箲?zhàn)當家事，同志當兒女，傾注感情真心實意，辦法隨之而來，這是“干娘”們苦渡難關(guān)的良策。

她們的心和共產(chǎn)黨貼得很近。采訪在世的“干娘”，當年是怎么想的？為什么這么做？回答幾乎千篇一律：“共產(chǎn)黨、八路軍能拋下妻兒老小不顧，出來革命，出生入死，打鬼子救窮人，我們做點事又算啥？”其實，心底里埋的是“共產(chǎn)黨做得好，老百姓才能跟著跑”的道理。八路軍、民主政府一舉一動，老百姓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八路軍浴血奮戰(zhàn)，知道誰在真正打鬼子：抗日民主政府實行的政策，知道誰在救窮人；民主選舉，看到了中國的明天?！澳菚r的共產(chǎn)黨確實深得民心，她的英勇頑強，她的無私無畏，她為老百姓的一腔血，她同人民的戰(zhàn)斗情誼，那是清清楚楚，那是明明白白的。極度恐慌和無望掙扎的冀中群眾有他們的底線。‘災星’來時，好，我可以躲著你，視而不見，但絕不去報告敵人。白天，他們向你背過臉去，晚上，管你吃飽喝足，然后趕你走。在敵人面前他們的嘴緊閉，但他們卻會告訴你自己人在哪。”這是《小兵張嘎》作者、“五一”反“掃蕩”親歷者徐光耀的話。共產(chǎn)黨干的是老百姓喜歡的事，他們?yōu)槔习傩掌疵?，老百姓能不舍命？冀中“干娘”證實了毛澤東“我們也會感動上帝的。這個上帝不是別人，就是全中國人民大眾”的論斷。

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冀中抗戰(zhàn)的艱難非同一般。勝利無疑帶給人們的是希望，前赴后繼的卓越同樣會讓人感受到希望?！案赡铩辈皇且蝗?，是前赴后繼的群體典范。河間縣寧家莊村史瑞香是全縣唯一的女村長，婦救會主任賈書敏是村里最早入黨的黨員。村里的婦女自衛(wèi)隊有六十多人，給八路軍站崗、放哨，每年給“縣軍需供應處”做四百件軍衣，一百雙軍鞋，保衛(wèi)抗日政府人員的安全，曾榮獲“支前第一名”“抗日莊”的稱號。冀中的“干娘”和“堡壘戶”一樣，是一種標簽，代表冀中人民，代表共產(chǎn)黨賴以生存的那塊土地和空氣。只有置身于百姓之中的共產(chǎn)黨、八路軍，才有資格享受她們的恩慧。

回顧冀中的“干娘”，重溫她們的業(yè)績得到了什么？

什么是本？老百姓是共產(chǎn)黨的本。什么是根？群眾是八路軍的根。失去老百姓，共產(chǎn)黨就不是共產(chǎn)黨。失去群眾，八路軍難稱子弟兵。最愛老百姓，也最懂老百姓，老百姓在心中的分量相當重。這是以感情為基礎(chǔ)建立起的意識，它滲透在骨髓和血液里，是八路軍指戰(zhàn)員的普遍意識和自覺行為，根深蒂固牢不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