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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 徐冰的藝術火箭:跨越“卡門線”
11月6日,霧鎖京城。位于北京市郊的紅磚美術館新展“徐冰:藝術卡門線”終于如期開展。該展由紅磚美術館主辦,展覽圍繞藝術家徐冰與星際榮耀火箭公司發射的“徐冰天書號”藝術火箭展開,通過大量的文字、圖片、視頻資料、藝術作品和對太空藝術歷史的梳理,呈現一個獨特的展覽。“在未來,人類同太空的關系一定是極速地被拉近,太空藝術的空間只會越來越大。”徐冰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說道。
“火箭當時升空后失利,對于科學來說這是一次失利,但對于藝術來說,‘失敗’就成為一個起點。”展覽學術主持、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所長汪暉說。

展覽海報
在紅磚美術館一進門標志性的地陷廣場處,一座圓柱體裝置作品穩穩放置。水泥材質的表面正中寫著詩人,普利策獎得主約翰·阿什貝利的一句話,“一束悖謬之光,為追求微妙而發出的命令,已注定讓它的奇思發出毫光:無足輕重,而有意味。”裝置內放置著一個5.5cm立方體的“天書魔方”——超出人們現有認知系統之外的字體,讓人聯想起藝術家在35年前賴以成名《析天鑒》(又名《天書》)中的創意。觀眾需要通過柱體上特為挖出的透鏡才能一窺“魔方”實物。

位于地陷廣場的“天書魔方”裝置

“天書魔方”
而按照原計劃,這個“魔方”將傳回魔方在外太空的即時影像。并傳回太空之聲。這枚魔方隨著衛星在軌運行幾天或數月后,或回歸地表,或飛向無界宇宙。“我執意要有太空聲音傳回,以圓‘天書’之夢。35年前它面世時,就有人問《天書》有讀音嗎?我開玩笑說可能是打哈欠、打噴嚏的聲音。”徐冰介紹說。
藝術火箭,“把欲望、危機、未知發射給外太空”

“徐冰天書號”發射前現場作業照片
故事的開頭要從今年2月1日講起,中國酒泉發射了一枚火箭,這是全球第6025次航天發射,這枚火箭被命名為“徐冰天書號”,這也是全球首枚以藝術之名發射的火箭,“天書魔方”就放置在主體箭中。箭體上布滿了“天書”偽文字。一、二、三子級箭在完成推進任務后,將與載荷艙分離,回落地表。這些“偽文字”隨著火箭經歷上天入地的過程,在火力推送、大氣摩擦、箭體隕落等自然力量的再造中,呈現出天人合一的作品形態。

“徐冰天書號”火箭發射現場 ? 徐冰工作室
2月1號下午4點15分,“徐冰天書號”點火升空。在《首枚藝術火箭的命運》一文中,彼時人在發射現場的徐冰寫到,“我一秒一秒算著時間,小眼睛睜得老大,緊盯著那個小得像火柴棍似的火箭。直到4點15分,“火柴”終于被點著,火團變大,一根東西從煙團中升起,帶出一條白煙,白煙越拉越長插入大氣層,顯出壯觀景象;由于太遠完全聽不到聲音,像看一部上了色的默片,我內心也是‘無聲’的激動。不一會兒白煙變成一條祥云,更是吉兆。我給友人發了幾個字:‘發射了!成功了!’這時有人叫了一聲,看!眾人轉向,只見遠處升起一團煙塵,以為是一級箭完成推送,回到了理論落點。煙團越升越高,變成巨大的蘑菇云團。”

《“徐冰天書號”:蘑菇云》,2019-2021 視頻? 徐冰工作室
現場眾人的激動情緒在十分鐘后,逐漸回落為狐疑和擔心。“一般來講,發射10分鐘后,還沒有衛星傳回的信號就說明發射失利了。十分鐘過了,我不得不正視這個結果:火箭升空后失利。”
在地面找到墜落火箭的殘骸時,“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它,它躺在那兒像是一只受傷的、等待處理的巨獸,原來它這么美。”徐冰在文中寫到。盡管隨行的友人安慰他“人這輩子趕上發射成功易,趕上發射失敗難。”但尋到箭體殘骸的當晚,圍著生起的篝火,藝術家事后回憶說,“我那天晚上的感受就是冷。回憶起插隊的時候,早上四五點鐘就得起來,不管穿上皮背心還是什么,都跟沒穿衣服一樣。那天晚上就是這種感覺。”

“徐冰天書號“回落地表的一級箭體
徐冰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在事后的事故分析報告中,此次“徐冰天書號”升空后失利的原因是在火箭的沖力下,散落的保溫材料只有萬分之一的概率落到柵格舵上,比中彩票還難。“如果這塊材料再延遲0.3秒燒盡,一級箭與主體箭分離了也就沒事了。后來我才知道2003年,哥倫比亞號航天飛機的失事也是絕熱材料碎片的原因。那一天,也是2月1號。”徐冰說。
“徐冰天書號”的設計和發射動議,起自2019年底的“星際榮耀”火箭公司(“星際”是最早把衛星送入軌道的中國民營火箭公司)的藝術項目,原定發射日期定在2020年4月25日。在接手這一項目后,徐冰不斷問自己:藝術為什么要介入太空領域?而后由于受全球新冠疫情影響,項目拖延。他也推敲出三個概念詞,“把欲望、危機、未知發射給外太空。”
徐冰繼而表示:“這枚‘藝術火箭’很難說它是一件獨立的、有創意的藝術作品。這也許是由于其核心元素來自35年前一件舊作的想法,卻被放在今天太空科技發展的新條件下,在35年來世界巨變的各種因素之間滑動,從而使這枚‘藝術火箭’的概念成為一個游移不定的東西。對這個項目的界定,就像‘當代藝術’是什么,同樣的難于界定。把藝術觸角伸到外太空,解決的還是地球上的事,探究的還是人的局限。最終尋求的還是新的、有效的哲學觀。”

“徐冰天書號”設計細節
對于這個項目的過程,徐冰感嘆:“我們闖入了一個陌生領域,像是掉進了一個失去判斷支點的黑洞,也掉進了一個與社會現場近距離的糾纏中。好像事物的可控部分都被暗物質包裹著,這些都不許你繼續使用可憐的舊知識和主觀隨意的認定方法,與在工作室擺弄一件作品不同,這個新領域卻為藝術探索拓寬了一間更大的思想實驗室。這個構思嚴謹的‘劇本’一年多來從沒停止過疊加故事而不斷改寫,從極度寫實主義風格,變成了超現實或寓言風格。”
藝術沒有失敗,令人驚奇的“大地藝術”景觀

圖11 導覽時,徐冰觀看“徐冰天書號”火箭發射實錄影像 攝影 王諍
這次“徐冰:藝術卡門線”在紅磚美術館的布展,除了門口地陷廣場以呈現“天書魔方”,尾廳中還展陳了“徐冰天書號”箭體推進器(局部)和在火箭墜地后搜集的散落零部件。一件仍在創作的作品“You Are Here”掛在白色的墻壁上,源自于“藝術火箭”項目中與太空、區塊鏈、人機材料科學家接觸時,團隊制造的“偽科學”,籍此架起科學與藝術的對話而起。在徐冰看來,人類對外太空的探索最終解決的還是地球上的事,“探究的還是人的局限性,所以作品題目被命名為‘你在這里’。”與這幅作品相應,1990年2月14日,由旅行者1號在約60億公里外創紀錄拍攝的地球照片《暗淡藍點》掛在旁邊的墻體上,“這就是我們的家,這就是我們,在這個小點上。”

觀眾在作品《You Are Here》前駐足
展館中間的四間主陳列廳,分別放置著箭載影像的紀錄片、“徐冰天書號”火箭發射的影像片。值得一提的是,火箭一級箭體也被搬運至展廳現場,與箭體上的“天書”文字相較,藝術本人在還在箭體末端寫下了觀眾可以讀懂的漢字字樣,“徐冰,2021.2.1,晚9:28,酒泉”。

火箭一級箭體殘骸被放置在展廳現場
這枚火箭由于技術原因點火升空后失利,其過程中出現了多種奇異的結果。例如,在墜落點的現場,出現了驚人的“大地藝術”景觀。徐冰認為:“如果靠計劃施工制造這樣一件‘環形山’的大地藝術幾乎不可能,但一件理想的大地藝術卻出現了,它不是安排所得,也與藝術家原始意圖不符。它與‘現成品藝術’或‘偶發藝術’不同在于,后兩者是安排‘發生’的藝術,而前者是先出現了,再被‘指認’的藝術。這又涉及了誰有權認定藝術?當下正在發生的、游移不定的藝術現象,是以往藝術史的分類學界定不了的。”此次,類似月球“環形山”般的“大地藝術”也被一整塊碩大的LED屏幕呈現在展廳中。

“徐冰天書號”蘑菇云與環形山以LED大屏方式呈現在展廳中
在11月5日的新聞發布會上,擔任展覽學術主持的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所長汪暉在發言時先就自謙道,“我是藝術的外行也是科學的外貨,在這說是班門弄斧,藝術家說什么都是對的,科學家說什么基本上也是對的,偶爾有失敗。藝術家最大的能力就是把失敗也變成成功,所以怎么都是對的。理論家說的基本上都是錯的,我說的基本都是錯的。”

新聞發布會論壇現場
展覽命名為“藝術卡門線”——卡門線,由物理學家西奧多?馮?卡門的名字命名,是一個試圖定義外太空與地球大氣層的分界線。在汪暉看來,“實際上近代科學尤其19世紀和20世紀發明了大量的新概念,其中許多的概念都是關于空間的。剛才徐冰解釋《天書》用在火箭的材料上背后有經緯線,這是典型的用科學的方法對地球進行重新測算,用這樣的方式測算出來的系統。這個過程在整個20世紀以內對人類的影響是特別大的。”

汪暉
汪暉將“天書”的升空喻為“巴別塔寓言”的當代版。在他看來,徐冰一直探索的符號和語言的問題,“《天書》提出來的問題是和所有之前提的問題是不一樣的。所有的語言都是意味著邊界,我們都知道有一群人說同一種語言,他們要建造巴別塔,這個作品本身就包含著這樣一個獨特的意義,從符號到我們所說的文字,由能指和所指構成的,我們從這理解語言的邊界,也在這個意義上,雖然徐冰現代天書號沒有上去,掉下來了,掉下來也是很有意義的:首先把天書放到太空去到底是向誰追問?跟誰溝通?它跟漂流瓶的故事是不一樣的。徐冰這個作品像是一個‘《天問》之天問’。對我來說‘失敗’不是一個簡單的負面語詞,而是具有巨大能量內涵的概念,是特別值得思考的概念,對于科學來說這是一次失利,但對于藝術來說,‘失敗’就成為一個起點。”

閆士杰
紅磚美術館館長閆士杰擔任此次展覽的策展人,他表示當藝術火箭被命名為“徐冰天書號”的那一瞬間,標志著徐冰自愿選擇跨越“藝術卡門線”,向未知的深空出發,這可能是一次無果的旅行,留給我們一個藝術家遠行的背影。“‘徐冰天書號’火箭是進入太空的一次藝術實驗,是科技與藝術通過左腦與右腦相互滲透、配合,探索太空藝術的嘗試。面對太空時代的到來,藝術家思考的觸角進入太空領域,或將有意無意地觸發對太空藝術作品邊界的思考與討論,提出誰來判定太空藝術作品邊界的追問。”
太空藝術時代,“早晚會有到來的一天”
1957年,蘇聯斯普特尼克一號人造衛星上天,震驚了世界。時值美蘇兩大陣營冷戰期間,美國軍方將這一時刻命名為“斯普特尼克時刻”。此次,“徐冰天書號”作為全球首枚以藝術之名發射的火箭,盡管沒有實現發射預期,之于中國當代藝術而言,則不啻為一個新的“斯普特尼克時刻”。

“徐冰藝術卡門線”展覽現場
“這枚藝術火箭也許只是為將來的太空藝術做了一次實驗和演習,它更像一個過渡性的事件。我希望它能留下一種基因,等待并尋找新的土壤,長出與‘母體’不同的、沒見過的東西。”關于這次展覽,徐冰稱:“它不是一個標準的藝術展,我們對這些陌生問題還處于需要判斷的階段,藝術家和策展人能做的就是與觀眾一起進入這樣一個太空藝術現場。”
在科幻作家劉慈欣的作品《詩云》中,高級文明“神族”創造的“偉大的藝術品”,是由1040片存儲器漂浮在太陽系空間中構成的“詩云”,里面記錄著“神族”完全用窮舉的方式,產生的所有符合五、七言格律詩和常見詞牌詞的字數要求的漢字組合,簡單說就是“所有可能的詩詞”。而從文化意義考量,“徐冰天書號”挑戰了人類能力與行為邊界,將“創造藝術”主體由地球人轉向更廣的空間再造,反映了東方人思考太空時與自然相合相生的獨特浪漫。

展廳現場
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采訪時,徐冰回憶自己少年時代,在北京的中學校園中聽到“東方紅一號”,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發射成功的消息。“那是一個很大的事件,大家都很興奮,所有的孩子們都在老師帶領下聽到了衛星傳來的《東方紅》。這一次藝術火箭的任務擺在我的面前,除了興奮,我整個思維都在被拉伸。在未來,人類同太空的關系一定是極速地被拉近,太空藝術的空間只會越來越大。”

展廳現場
徐冰介紹說自己過去對科幻文學、航天知識和太空藝術歷史并不“那么有興趣”。
介入項目后,他開始補課,并且把自己的整理歸納也呈現在此次展覽中。太空藝術的發展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早期以繪畫為主表達對外太空的想象;美蘇太空競爭時期,前蘇聯《社會主義是發射臺》這類的宣傳畫,美國成立“太空藝術項目”所創作的鼓勵太空事業的作品。這期間,由于太空科技的強勁發展,出現了大量的科幻繪畫;全球進入當代藝術階段后,太空科技與現實生活日益貼近,開始出現借助外太空條件,去實現過往在地球上難以實現的創作。

徐冰
“藝術家其實很早就有對太空藝術的想像,直到人類首次進入外太空5年后的1965年,才出現了第一件在外太空完成的藝術作品:蘇聯宇航員阿列克謝·列昂諾夫用線繩把彩色鉛筆綁在手腕上,對著瞭望窗,在‘上升2號’飛船上創作了《日出軌道》。隨后,各國宇航員用水性顏料在零重力飛舞的狀態下,嘗試繪畫及表演等。”徐冰說。

阿列克謝·列昂諾夫的彩色鉛筆作品《日出軌道》及使用的工具。攝影 王諍
1971年,美國阿波羅15號宇航員大衛?斯科特(David Randolph Scott)和詹姆斯?本森?艾爾文(James Benson Irwin)秘密地將一個刻有14名因太空探索喪生者名字的,8.5厘米高的鋁制雕塑《倒下的宇航員》放在了月球表面。在徐冰看來,這個在地表制作的雕塑,“與那些帶上去又帶回來的作品不同,它只有放在外星球那個特殊位置時才出現意義。”

《倒下的宇航員》 攝影 王諍
2018年,真正具有當代觀念性質的太空藝術作品出現了:美國藝術家特弗雷?博格倫(Trevor Paglen)與內華達藝術博物館合作,通過SpaceX“獵鷹9號”將一個鞋盒大小的,充滿反光聚脂薄膜材料的立方體帶入太空。這個方體在真空環境下會自動膨脹成一顆30米X1.5米的鉆石形氣球,地球人裸眼可見其反射的陽光。

《軌道反射器》太空模擬圖 攝影 王諍
雖然這件作品由于技術故障沒有成功,但引起了關于“太空垃圾、光污染、誰有權將什么放入太空?”的討論。批評集中在他把“無用”發到太空,藝術家說:“公共藝術的好就是它的‘無用性’。”“我很喜歡這個作品,他爭取的是藝術家與科學家具有平等使用太空的權利。而且在我看來,討論本身已經起到了此項目的作用。藝術有時并沒留下精美的、物質化的“藝術品”,卻觸碰了預示未來的命題。”
在訪問最后,徐冰若有所思,“其實太空科技仍然處在嬰兒期,嬰兒期只顧把孩子養大,顧不上別的。什么時候太空科技可以開始為藝術創作服務了,真正的太空藝術時代就到來了,早晚會有這么一天的。進入太空藝術創作的兩年來,我從航天科學家們對極致的追求精神中學到了許多,他們在鍥而不舍的探索、實驗中,走向成熟。其實,沒有中國航天人在這個領域取得的成就,也就不存在中國當代太空藝術得以施展的空間。”
據悉,該展將持續至2022年4月12日。

戈壁灘守夜
(文中圖片除注明外均由紅磚美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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