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還記得吳宇森離港前的最后一部影片《辣手神探》？

無法無天的末代狂歡，圍繞走私軍械犯罪的警匪故事里，一萬發子彈齊射，是屏幕上的槍械暴力美學大賞。周潤發和梁朝偉的雙雄喋血，也是吳氏“道義邏輯”的全面展現。

它像一道分水嶺，隔絕了吳宇森和他的伙伴們心目中屬于光輝歲月的1980年代以及“雖然百花齊放但是戲越來越爛的九十年代”（胡大為語）。

他任性地把道義致于法理之上，直接借由自己飾演的Tequila（周潤發 飾）教官之口，說出“不管黑道白道，只要是朋友的立場，一定會救他”之語，由亞洲法治標桿香港一躍跳回古代中國“士為知己者死”的年代。

無疑，這是一個更深厚有趣的年代，也更簡單。以此為核心，《辣手神探》里的正邪相爭酣暢淋漓，盡管身為香港臥底片的祖師，卻比后來者《無間道》健朗明澈。

而盡管影片至結尾該死的、不該死的一大票人都去見了上帝，吳宇森卻給了雙雄一個得見光明的結局，感謝他始終懷有的美好希望。

茶樓

做功課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這部電影的初衷是為了紀念一座行將被拆除的百年舊茶樓。

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的時候，吳宇森談到了這座茶樓：“茶樓沒什么特別的，一個老茶樓而已。唯一特殊的是，以前的人喝茶喜歡帶個鳥籠。一大清早，大家比哪個鳥唱得好，贏了就是一頓茶一頓飯。”

他發現茶樓里有個長樓梯，忽然有個想法：如果男主角從樓梯上滑下來，開槍打上面的歹徒，一定很漂亮。于是吳宇森先拍了這場臺詞不多的戲，然后動筆寫劇本。

茶樓戲為影片提供了一個市井氣十足的開場。黑幫在茶樓里以鳥籠為幌子做軍火生意，與警方火拼時，四周鳥雀驚飛，圍觀眾人紛紛從二層茶座擁擠著下梯逃亡。一片混亂之后，廚房空空蕩蕩，僅余國村隼飾演的殺手及周潤發和林保怡飾演的警察。

激戰中，合情理又神來般地飛出一只大公雞。當注意力被它短暫地吸引，周潤發的槍口已經飛抵國村隼的額頭。

吳宇森一直充滿執念的白與紅，此時成為廚房大戰后沾了滿臉面粉的周潤發，以及一槍爆頭后飛濺的血，滑稽又殘酷。

一次念舊開的好頭。

槍

軍火犯罪是個好由頭，千只槍，萬發子彈，由茶樓開始的三次槍戰一次比一次規模大。

雙槍是英雄氣壯，講究的是動作精準、左右逢源；單手持沖鋒槍是悍匪做派，疾風驟雨間掃平一切；偶爾從后背哪個角落抄出一把獵槍，中近距離的殺傷力，正邪兩派皆可；遇佛殺佛，轟墻要用槍掛式榴彈發射器，不僅一彈過去墻穿大洞，制造的氣浪亦攪動熒屏。

第二次槍戰，Tequila與阿浪生死相搏，全身而退。前半場是阿浪效忠的老大海叔（關海山 飾）的老牌軍火集團與莊尼（黃秋生 飾）的新興軍火集團間的火拼。

雖是黑幫間的槍戰，卻整肅有序。一圈一圈地包圍和反包圍，最終海叔及親信到達，轉入全劇最悲情的時刻。

這里梁朝偉用力表現克制的悲，現在看來稍微有點過，但是觀者會與他一起淚目。

海叔及部下全部被槍殺后，莊尼撤走除郭追飾演的殺手“瘋狗”外的所有部下。摩托車撤走，好像石子投入水中后漣漪散盡，瞬間只剩下三人對峙。

熱愛跳舞及歌舞片的吳宇森賦予槍戰場面美的趣味。

他曾在采訪中說過：“音樂對我非常重要，我以前受歌舞片的影響太深了。我會用3臺機器，一臺機器24格，一臺機器48格，一臺機器150格，3個不同格數的機器拍。快慢剪出來，就會形成一個有魅力的節奏，能欣賞到演員動態的美感，產生不一樣的風格。”

畫面的快慢，槍械的不同聲音，加上轉場時的定格，吳宇森在《辣手神探》里，用盡他多年的心得，僅三場槍戰就值得反復觀看。

最后一場醫院大戰未獲得一邊倒的贊美，因為實在很長。

從鋼筋鐵骨的地下殮房/軍火庫，打至醫院地面樓層，加之整棟樓警、匪、醫、患共處的緊張，醫院外空地上外圍的死傷和槍火，幾處切換已經足夠精彩，還有細節及人心，就更為不易。

至今記憶深刻的，一是郭追飾演的殺手與梁朝偉持槍對峙，猛然發現中間隔著一群醫患。二人緩緩放下槍欲放他們一條生路。豈料莊尼趕到，郭追勸阻其槍殺人質無果反被殺。

二是阿浪兩次灰心，一次是在殮房被放二氧化碳，覺得理想遙遠、人世荒唐，就要這樣見不得光地死在這里；第二次是誤殺同事，對自己產生懷疑，兩次都是Tequila以自己的經歷勸慰——也曾希望破滅，也曾誤殺同事，令他重鼓勇氣。

三是周潤發奶爸形象抱嬰孩逃脫，可謂港片里常見的最緊張時刻的幽默慰藉。現在的港片主動遠離這種幽默，真是可惜。

戲

《辣手神探》是男人戲，毛舜筠飾演的Tequila女友程思林雖美又勇，但是不算出彩。

周潤發的Tequila的標簽是“用盡最后一顆子彈，永遠不會留一顆回來”。叼一根牙簽壞壞笑，人戲不分，永遠一副開著玩笑拼命、吹著薩克斯垂淚的樣子。盡管這樣的角色形象周潤發早已熟稔，但是身處演藝巔峰時刻他還這般拼命，實在讓人百看不厭。

梁朝偉的阿浪不算是典型的梁朝偉角色，但是光芒絕對未被周潤發蓋過。

這是一個前后變化明顯又層次分明的角色。前期的阿浪非常輕盈，殺人、駕跑車一氣呵成，絲毫不費力氣。從槍殺海叔開始，他愈逼近目標，心就越重。因為準備了太久（五年），耗盡心力，最后已做好同歸于盡的準備。

有懊惱、有歉疚、有自毀，這個角色可以和Tequila一樣嬉笑耍帥，內心卻復雜得多。梁朝偉拿捏住了變化，加上獨特的梁氏一笑，在不同境遇下的笑容卻有不同內容，同樣把個人魅力融入到角色中。

黃秋生飾演的莊尼不是熒幕上最出彩的黑幫大佬，但是最靚麗，最亡命，周身洋溢著賭博玩命的狂歡，是完全不講道義甚至不顧自己性命的極致。

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有郭追飾演的殺手“瘋狗”。注意到他是因為其強烈的存在感，后來才知道郭追（又名郭振鋒）亦是本片的武術指導。

郭追是臺灣人，雜技出身，學習北派功夫，長期浸淫武行。邵氏時期當武打明星，后期當武指、編劇、導演，一路摸爬滾打，至今仍在行內耕耘。

當年的郭追不老也不年輕，矮個，極為強悍矯健，一看就是練家子出身。有一個鏡頭，倉庫大戰后他叼一支煙靠在車上，車蓋上燃著火。他一側身點燃，吸一口，可與周潤發燒鈔票的經典鏡頭相媲美。

加上陳欣健飾演的組長，關海山飾演的海叔，林保怡飾演的Tequila好友等，看上去這群男人分屬黑白兩道各為其主，其實分水嶺仍是一個“義”字。

因此“瘋狗”關鍵時刻向善，倒戈而被殺。海叔的死也不只是江湖之爭，而是和郭追的死一樣，象征有界線、有道義的社團道德垮塌，不擇手段無限擴大私欲的新一代崛起。

念舊

不天真者不成“士”。

同樣是黑幫片，馬丁·斯科塞斯的《好家伙》（Goodfellas）開頭也講黑道的仁義道德，立即又撕得粉碎，赤裸裸告訴你凈土早就沒有了，地獄大門倒是常開，就看你運氣幾何。

所以看吳宇森的片子，陪片中人物一起懷念舊時的規矩和道義，又無可奈何地感嘆，舊東西早晚會像茶樓和海叔一樣被清掃干凈，心中凜然。

還有吳宇森式的友誼，超越立場和階層，甚至超越利益，更接近高山流水式的君子之交。

影片中，Tequila與阿浪，Tequila與好友，彭組長與阿浪，海叔與阿浪，以及最后一刻阿浪與瘋狗之間，都是這樣的關系，令人神往。

如今還有嗎？銀幕上已不多，心里還有，故要閱老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