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東半球的中國中產們剛熬過難耐的酷暑，摩拳擦掌準備為年終獎努力奮斗的時候，西半球的創意人口正準備上演年度大戲。8月28日至9月5日，一年一度的美國火人節（Burning Man Festival）如火如荼進行中，再度舉世矚目。

火人節是理想社會？

火人節不僅聽上去名字酷炫，事實其內容和理念也一樣勁爆。故事追溯到1986年，一群藝術家在舊金山貝克海灘燒掉了一個即興搭建的藝術作品，被視為火人節的“火（burning）”之靈感來源。后經一個名為“Black Rock City”的組織發起并策劃，定于每年8月底在內華達州的黑石沙漠（Black Rock Desert）舉行一場持續8天的另類生活與藝術創意實踐活動，來自世界各地的超過3萬多稱作“火人（Burner）”的參與者，被吸引著奔赴這一年度盛會“火人節”。

在活動的官方網站上（burning man. org），醒目位置的“火人節十大原則（The Ten Principles of Burning Man）”清晰顯示著這一活動的進步理念：激進包容（Radical Inclusion）、饋贈（Gifting）、去商品化（Decommodification）、激進的自力更生（Radical self-reliance）、激進的自我表達（Radical self-expression）、社區協作（Communal effort）、公民責任（Civic Responsibility）、無痕（Leaving no trace）、參與（Participation）、即時（Immediacy）。一句話，20世紀后半葉，你在教科書中能夠找到的環保主義、反消費主義、占領運動、社會經濟、性別平等、種族平等……所有的“政治正確”觀念應有盡有。

這十大原則貫穿于火人節持續8天的活動中，也正是其巨大魅力所在。首先火人節明確以“去商品化”抵抗商業主義與消費主義，提倡饋贈、互助、團結和協作。在這里你唯一能夠“購買到”的商品是飲用水，除此之外不存在任何商業和購買行為。火人們全部自帶沙漠生存裝備、自帶生活用品、自帶干糧，但卻樂意將自己烹飪的食物、制作的物品與素不相識的來客無償分享。

其次，在這片寸草不生的荒漠上，火人們嘗試體驗8天的艱難生活，沒有洗澡設施、沒有保鮮冰箱、沒有24小時便利店，所有在城市生活中熟稔的生活方式統統宣告取消，另外考驗burner們的，還有107華氏度（約合41.6℃）的高溫、晝夜溫差、沙漠狂風和變化無常的天氣。

因此，毫不意外的，這里成為創意藝術的先鋒地和實驗場，成為全球藝術家和嬉皮士們的嘉年華聚會地，各種炫目的表演、藝術展覽、靈修課程……官方網站上的節目單令人眼花繚亂。火人們身著奇裝異服乃至全裸，穿梭于各式造型奇特的裝置藝術之間，在裊裊大麻的青煙中召喚不曾被無聊生活消磨的真正內在自我。所有在現實生活中被視為怪異的行為，在這里都被接受并包容；所有在現實社會被阻斷的想象與追求，在這里都可體驗并嘗試。官方網站的介紹語標明這座沙漠中的城市，正在實踐文化的所有可能性，連接所有夢想家與實干者（A city in the desert/A culture of possibility/A network of dreamers and doers）。直到最后一天，當大家圍觀巨大的雕像燃燒殆盡，活動宣告結束。

此時，這個臨時烏托邦，自活動開始時存在，至活動結束時告終，一個只有8天壽命的“城市”，在8天之后，隨著中央火人像儀式性地獻祭，burner帶著所有垃圾各回各家，一切恢復如常，仍舊是荒無人煙的沙漠，一切就像未曾發生過，直到來年的8月底。

看上去這實在太酷炫了，馬克思曾經激動人心地設想的理想社會不就是這樣嗎？

在那里，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

火人節基于包容、創造與平等理念，輔之以充滿想象力的藝術實踐，嘗試開拓反消費主義和社區協作的另類空間。就在我躍躍欲試，幾乎要迫不及待奔赴“解放區”的時候，跳轉出來的Ticket頁面給我澆了一盆冷水。

反傳統還是販賣反叛的生意經？

除去露營裝備、跋涉路費，200-400刀的高昂門票價格，基本已經宣告，真正能夠親赴并踐行這一烏托邦理想的，乃是各路成名、未成名的藝術家、來自硅谷的極客以及全球創意資本家們。

盡管組織和運營經費可以理解，但是令人遺憾的地方在于，這個選在美國勞動節前（每年9月的第一個星期一，是美國勞動節）舉行的反傳統狂歡節，正是以反對消費主義、反對商品交換，提倡共同勞動與社會協作的名義，獲得自我命名的。吊詭的是，這一切的前提是，你必須購買一張準入券。換言之，只有你進入消費的邏輯，成為一名消費者（購買一張門票），你才能獲得反對消費主義、饋贈他人、實踐另類生活的資格。我們以社區協作、合作互助的名義千山萬水而來，邂逅的無非是同一消費水平的購買者；我們以反對商品化、饋贈他人的理念在荒漠中聚首，仍需付費才有資格成為這場游戲中的一員。

2016年火人節的藝術主題是16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薩藝術，可是官方的宣傳口徑卻是——追隨金錢（Following the Money: The Florentine Renaissance and Black Rock City），其跪舔金主美第奇家族的行為，已經受到了火眼金睛的美國人民的唾棄（參見官網留言互動）。其實，我一點都不懷疑1990年代初，幾個具有達達主義傾向的藝術家們聚攏在一起，嘗試創造火人時的真誠與理想，奈何歲月變遷，今天我也一點不想隱藏火人節已經無處不在的商業氣息與販賣反叛和另類的生意經。

另類實踐：資本主義世界的鎮痛劑

這一吊詭幾乎籠罩著20世紀后半葉所有的另類文化實踐。1968年一代脫下印有切·格瓦拉頭像的T恤，認真打起領帶，步履從容地走進政府辦公大樓；朋克教母薇薇安·維斯特伍德（Vivienne Westwood）1971年開在倫敦國王大道的那家旨在“一敗涂地”的時裝店，早已經成為著名奢侈品名牌；曾經一躍而起跳上舞臺，宣布關閉戛納電影節的戈達爾們，現在是戛納電影節實至名歸的座上賓。革命或許到來，但是它終究在8天之后，被付之一炬。始于對抗，經歷緩和，終于收編，似乎是所有理想主義文化實踐的必然命運。英國文化研究者赫布迪齊在他有關英國戰后青年亞文化的卓越研究著作中亦告訴我們，通過另類風格獲得自我認同的亞文化，終究難逃再度被主流文化收編、并入的命運。

有趣的邏輯在于，這一收編和改寫本身，正在重塑今日有關先鋒文化的意識形態幻象。齊澤克評論說，后冷戰時代的文化邏輯，恰是對這一收編運作的接納與肯認，并將其視為人類成熟、成長的不可動搖的過程之一——“就像年輕人必須學會接受充滿熱情的少年時代偉大規劃的失敗，并進入現實主義妥協的平凡的成人生活，曾經集體主義的主題，必須學會去接受全球烏托邦意識形態規劃的枯萎及后烏托邦現實主義時代的進入”。另類的社會文化嘗試與青春和熱血相連，回歸主流的生活才是平淡現實與成熟人生，在這其中，激進的批判藝術可能還能提供一點潤滑的慰藉。齊澤克抱怨說，“就藝術創作來說，你已經再也找不到老老實實的繪畫或者雕塑了，簡單的雕塑和繪畫作品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今天出入各種雙年展、畫廊、藝術中心……我們得到的是，類似沒有畫作的畫框展覽、死牛及其糞便、人體內部的錄影，還包括一些氣味作品等等。”這些驚世駭俗的作品暴擊你脆弱的小心臟，灼傷你習以為常的眼球，以其區隔于日常生活的震驚效果，將你從寡淡如白水的八小時工作中喚醒，可惜“反常與墮落不再是顛覆性的：震驚的過度成為體系自身的一部分，為了繁殖自身，體系喂養這些顛覆與反叛。”

美國火人節正是其中成功的代表，無論赤身裸體多么放浪形骸，無論徹底告別現代都市生活多么驚世駭俗，8天之后，一切如常。恰是這些活躍、另類的創意文化，保證了我們日常平淡的瑣屑人生是值得忍耐的。忍受枯燥的工作吧，攢夠足夠的鈔票，然后周期性地（每年8月底）從財務報表和年終總結的囚牢中解放8天。在這個意義上，火人節同樣吊詭地成為整個資本主義再生產的潤滑劑。據說在中國烏蘭布和沙漠，已經仿照美國火人節建起2.25平方公里的中國版火人節“焱凰赤城”，我不知道該為中國再一次追趕世界先進潮流而鼓舞，還是該為它免收門票費而欣慰。

在聲援占領華爾街運動的演講中，齊澤克說，我唯一害怕的，是我們有一天就此回家，然后每年在這兒聚聚頭，喝喝啤酒，懷緬我們在這里曾經擁有過的美好時光。我們要向自己承諾不要變成那樣。看上去齊澤克大師有變成“烏鴉嘴”的潛質，不過他念茲在茲地繼承自拉康的忠告，或許值得我們一直銘記：人們總是渴望某種東西，但又不是真的想要爭取它。不要害怕爭取你渴望的東西（Don’t be afraid to really want what you desi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