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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口記憶(一)|葉圣陶在景云里和祥經里
小時候,并不住在虹口。沒想到,后來一住就是30多年,但始終感覺自己是客居的。有一天,發現虹口的每一寸都飽含著光彩,因為它還保存著舊時的人文脈絡,這個舊時甚至有點舊跡斑斑的美。
虹口最早的記憶,是隨父母從靜安寺坐1路有軌電車,丁丁當當,去他們的朋友家。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坐有軌電車實在是美好。到了1970年代中期,有軌電車從上海的版圖上消失了。

上海早期的有軌電車(圖片來自網絡)
后來,在西江灣路上大學,放學回家坐21路,從北到南,可以看盡四川北路兩旁的風景。1980年代,四川北路是大上海三條最豪華的商業街之一。
我的大學時代,居然只知道魯迅住過虹口。
事實上,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這里聚集著一大批文人,尤其是左翼文化的策源地,包括創造社和太陽社。此外,還有文學研究會、新感覺派等文學團體的主要成員曾經在這里活動。這個時期,在虹口人文歷史上可以記上一筆的還有各種書局,劉吶鷗、施蟄存和戴望舒在公益坊16號的水沫書局,林伯修在公益坊38號的南強書局,陳望道在景云里4號的大江書局。

公益坊16號,水沫書店舊址(圖片來自網絡)
人,大概慢慢會由外到內的。年輕時,總是要朝遠處遙望,卻不曾注意親人臉上出現的皺痕。城市,也在不斷地變遷,變遷是觸碰歷史的最好的機會,而歷史就是一座城市的皺痕。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對周邊環境里的飲食文化和都市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說起歷史人物,總有些人會給你留下特別的好感,葉圣陶就是這樣一位。他的好友朱自清在1930年寫的《我所見的葉圣陶》里這樣描述:“我看出圣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里聽著。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那時,葉圣陶剛剛發表短篇小說集《未厭集》,書名引起了非議,朱自清在這篇文章里為友正名:“圣陶不會厭世的,我知道。”

葉圣陶(左)與朱自清(圖片來自網絡)
從照片上看年輕時代的葉圣陶,他不像是一個特別內向的人。他在上海住過很多地方,他的家一直是文學研究會的活動場所。1925年年底,葉圣陶搬到橫浜路景云里11號住下,1927年8月,沈雁冰住進11號甲,茅盾是在這里使用的筆名,而且是葉圣陶建議的。早在他們之前,周建人住在景云里10號,魯迅和許廣平于1927年10月從廣州到上海,來景云里看望弟弟,發現這里有很多熟人,于是就把23號二樓租了下來。23號是第二排房子的最末一幢,緊貼寶山路,非常吵鬧。魯迅難以忍受,就搬到了17號,后又搬到隔壁的18號,這兩處,他們是把整幢樓都租了下來。1929年3月,馮雪峰住進了11號甲三樓,這時茅盾已經離開。

景云里11號(左)和11號甲
許廣平后來寫過一篇《景云深處是吾家》,寫到景云里的魚龍混雜和治安混亂,發生過綁匪和警察互相射擊,最后匪徒暴死在某號陽臺;也發生過小偷潛藏在魯迅家的門外,伺機偷竊,結果魯迅睡得很晚,此人憤然在走道拉下一泡屎而去。之前,我看到有篇寫葉圣陶的文章說,許廣平在此文提及,在景云里常得到葉圣陶的照應。找來看,結果發現許并沒有提及。

景云里23號,魯迅舊居
葉圣陶在景云里創作了他著名的《倪煥之》,茅盾則寫下了《幻滅》。葉圣陶不吝對同行的夸獎,他的口碑好可能來自于此。1945年,葉寫過一篇《略談雁冰兄的文學工作》,一上來就說:“第一印象是他精密和廣博,我自己與他比,太粗略了,太狹窄了。”文中還提到他們在景云里做鄰居:“那時我與他是貼鄰,他的居室在樓上,窗帷半掩,人聲靜悄,入夜電燈罩映出綠光,往往到深更還未捻滅。我望著他的窗口,想到他的寫作,想到他的心情,起一種描摩不來的感念。”
景云里的這批現代文學巨匠中,魯迅是物質條件最好的,他搬出23號后,讓年輕的柔石住了進去。葉圣陶在編《小說月報》時,很多作者是需要預付稿費的,但魯迅卻在1931年將他翻譯的法捷耶夫的《毀滅》贈予葉圣陶發表,并書寫:“聊印數書,以貽同氣,可謂相濡以沫,殊可哀也。”葉圣陶于1946年在紀念魯迅的文章里專門提到魯迅愛引用莊子的“相濡以沫”,他寫道:“魯迅先生引用這句話,為的是他所處的環境正是一片干地,沒有一滴水。他又見和他同在的人所處的是相同的環境,于是自然而然記起這句話。”
《小說月報》先后發表了茅盾的第一部小說《幻滅》、丁玲的處女作《夢珂》、施蟄存的處女作《絹子》、巴金的處女作《滅亡》、戴望舒的《雨巷》和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等。
葉先生是一位能夠觀察入微的作家,他寫的《兩法師》在我看來,是有塵世的仙氣。“弘一法師似乎春原上一株小樹,毫不愧怍地欣欣向榮,卻沒有凌駕旁的卉木而上之的氣概。”異常的準確,也只有那樣胸襟的人,才能呼吸到另一個世界超脫的氣息。
魯迅曾經打趣,我們住的景云里是半個租界,意思是這里雖然在公共租界之外,但靠得很近。1932年“一·二八”戰爭爆發,這里并未幸免。葉圣陶逃離景云里,后來有人說,一顆炸彈正好落在景云里11號的后院,葉母的玻璃窗還被震碎了。
虹口是中國電影的發祥地,而葉圣陶是個電影迷。他的長子葉至善在傳記《父親長長的一生》中回憶:父親曾經帶他和妹妹去福生路27號(今羅浮路)的百星大戲院看好萊塢音樂片,妹妹年紀小,在電影院里大哭了起來。這一帶住著大批廣東人,百星大戲院和北四川路上的廣東大戲院不僅放映電影,還上演過粵劇。廣東大戲院后來更名過幾次,最后叫群眾影劇院。百星大戲院如今是一家養老院,朝西的正門如今不開,保留著原來的樣子。

百星大戲院(今羅浮路27號)舊址
抗日戰爭時期,葉圣陶帶著全家去內地避難。抗戰結束后,他在開明書店謀職,1946年2月,一家七口住進了開明書局在虹口的員工宿舍,據說宿舍在永豐坊和祥經里,一共有十來幢新式里弄房。葉圣陶究竟住在哪幢樓里,又是一個疑問。有說住在四川北路1515弄永豐坊,也有說住在今川公路146弄內。那天實地勘察時,遇到好心人,她見我不像壞人,就告訴我具體號碼——146弄35號。葉圣陶一家四世同堂,住在二樓,包括一間亭子間,一直住到1948年年底離開上海。

川公路146弄35號,葉圣陶舊居
葉先生在上海住的都不是洋房,怪不得朱自清會提他“不曾抽什么上等的煙,也不曾住過什么小小的別墅”。詩人臧克家擔任《僑聲報》副刊主編時,曾經住在東寶興路138號(原址已蓋新樓)的報社宿舍,離葉圣陶祥經里的家很近,倆人經常來往。臧克家評價葉圣陶:“為人敦厚誠樸,待人彬彬有禮。”

葉圣陶(圖片來自網絡)
葉先生喜歡蘇州說書和昆曲,他來自有古風的城市。那天,從祥經里葉圣陶的舊居出來,天已黑盡。川公路并不長,頭上有家“利達湯圓餛飩店”,是虹口小吃店里赫赫有名的。想葉先生也是喜歡江南小吃的,就坐了進去。
他有句話很有道理:“我以為好的先生不是教書,不是教學生,乃是教學生學。”
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自微信公號“孫孟晉文藝鋪”(微信號:sun_mengjin)。文中圖片除注明外,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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