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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倫敦傳》作者彼得?阿克羅伊德談寫作及倫敦

在英國文壇上,彼得·阿克羅伊德(Peter Ackroyd)可以說是最多產、最多面手的作家。他至今已經出版著作近六十種,其中小說、傳記和歷史著作三足鼎立,同樣出色,都很重要。他的小說包括《奧斯卡·王爾德的最后證言》(The Last Testament of Oscar Wilde, 1983)、《霍克斯莫》(Hawksmoor, 1985)、《查德頓》(Chatterton, 1987)、《丹·利諾和石灰房之鬼》(Dan Leno and the Limehouse Golem, 1994)、《坎特伯雷傳奇之重述》(The Canterbury Tales: A Retelling, 2009)等;他曾為之做傳的作家包括艾略特(1984)、狄更斯(1990)、布萊克(1995)、托馬斯·莫爾(1998)、莎士比亞(2005)、卓別林(2014)、希區柯克(2015)等;他的歷史著作包括《倫敦傳》(2000)、《古埃及》(2004)、《古希臘》(2005)、《圣河泰晤士》(Thames: Sacred River, 2007)、《威尼斯:純真之城》(Venice: Pure City, 2009)等。他的六卷本《英格蘭史》從2011年開始出版,卷一、二、三已經面世。現在,他正在完成這套歷史著作,同時也在寫作《基城:同性戀之倫敦傳》(Queer City: A Gay Biography of London),此書明年即可出版。我一直很喜歡他的作品,更驚詫于他如何有精力寫出這么多皇皇巨著。近來他的《倫敦傳》中譯本由譯林出版社出版,我與他聯系,希望能夠采訪他。可惜他最近剛剛骨折,不想見記者,但還是愿意通過電子郵件回答我的一些問題。

如何成為作家
澎湃新聞:您1949年出生于倫敦的東艾克頓區的一個平民家庭,您還是個嬰兒時父親就離開了你們,母親在一個工程公司的人事部里做個小職員,您在政府的廉租房里一直住到十八歲去上大學。您是怎么成為一個作家的,從小就有這樣的志愿嗎?
阿克羅伊德:應該說我成為作家完全是一個意外。我從小就喜歡讀書,在學校里,我是那種小書蟲類的孩子。記得有一年圣誕節,我得到的禮物是一套少年百科全書,一共十卷本,我發誓要在一年之內讀完,果然做到了。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起那套書的封面,光滑的每一頁紙,還有那些照片。我從很小的年齡開始,就為了讀書而喜歡讀書,讀書這個行為本身給我極大的樂趣,不管書的內容是什么。當然,在讀書的過程中增長了知識,學到了東西,這是額外的好處。
大約七八歲的時候,我寫了一個關于倫敦議會縱火案的主要人物蓋伊·福克斯的劇本,可以說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愛上了寫作,一直到現在。但只有到我擔任了《旁觀者》(The Spectator)雜志的文學編輯之后,我才學會如何為公眾寫作。
澎湃新聞:您對歷史的興趣是何時開始的?
阿克羅伊德:中學時,我贏得了依靈區的私立天主教圣本篤學校的獎學金,去那里讀書。當時學校里的老師還都是修道士,學校的許多規則指令也都是用拉丁文表達的。歐洲古典文化非常重要。這個學校為我后來的寫作和研究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我非常喜歡歷史課和古典文化課,我的成績也一直非常優秀。

澎湃新聞:我讀到有的文章說您在劍橋時,花了一番功夫要改變您的東倫敦口音,要擺脫您的出身背景,是這樣嗎?為什么?
阿克羅伊德:我就是想和別人一樣吧。那時我的同學大多數是中產階級家庭出來的孩子,像我這樣來自社會底層的很少,我不想和別人不一樣。
澎湃新聞:您在劍橋得到雙一等學位,之后就去了耶魯大學,是嗎?
阿克羅伊德:對,劍橋畢業后,我得到了梅隆獎學金,去了耶魯大學。這個獎學金每年只頒發給兩個人。在耶魯,我什么都不用干,他們發錢給我,我不用去上課,也沒有研究課題。閑了一段時間,我覺得很無聊,就決定寫本書,那就是《新文化筆記》(Notes for an New Culture),我在書中試圖闡述英國文學中的現代主義問題。我覺得這本書很不成功,因為全是我自己的觀點,我根本就沒有去研究別人的看法。
澎湃新聞:1973年,您從耶魯回到倫敦,只有二十三歲,居然出任了《旁觀者》的文學編輯,您如何能這么年輕就得到這么重要的職位?
阿克羅伊德:從耶魯回來,我無所事事,就寫信給所有的報刊雜志推薦自己。當時《旁觀者》的主編是喬治·蓋爾(George Gale),他居然召見了我。他給我兩本書讓我寫書評,我第二天就把兩篇評論給他了。他肯定覺得我干活快,所以,就給了我文學編輯的工作。連我自己都特別驚訝,因為那時候的我根本不懂什么是文學編輯,也沒有當記者的經驗,更沒有當編輯的經驗。但是我學得很快,很短時間內就上手了,而且很喜歡這份工作。
澎湃新聞:您在《旁觀者》工作了九年,從文學編輯做到主任編輯。那時候的艦隊街上各種報刊門連門,充滿著酒精的午餐會也非常有名。有人傳說您曾挑戰馬丁·艾米斯,要和他扳手腕,還曾在拉什迪的懷里酩酊大醉。當時那里是倫敦的文學中心,對您這個從小在廉租房里長大的年輕人來說,應該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吧。
阿克羅伊德:對我來說,那時的編輯部生活如同啟示錄一樣。我從來沒有參與過倫敦的社交生活,這一切都非常新鮮,充滿趣味。編輯部里每天有許多人出入,很多名人,文壇巨匠,例如金斯利·艾米斯。我當時二十來歲,能和這些人交上朋友,當然讓我有受寵若驚的感覺。還有那些午餐會,不是一月一次或一周一次,是每天都有。大家都只在早上工作,下午就沒人工作了。我那時也能說是海量, 但現在很少喝酒了。
作為一位剛進入文壇的新手,我可能也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想給別人制造些印象,例如我曾經評論納博科夫的作品“艱澀難懂、軟弱無力、自我憐憫、毫無新意”,現在看來,當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現在當然根本就不同意年輕時的那種觀點。

關于寫作
澎湃新聞:您是個非常多產的作家,至今有五十七本書出版,而且得了很多獎。您的著作中有歷史、傳記,還有小說。能說說您如何做到這么多產的嗎?
阿克羅伊德:我想可能因為我有能力清空我的頭腦,我能忘記。當一本書完成之后,我就對此書不再感興趣,這本書出版了,交給讀者了,就和我沒什么關系了。我盡量爭取不再關心此書,我基本上不讀書評,然后開始下一個項目。
一旦完成了一本書,我就試圖清空頭腦里關于這本書的所有信息。如果把所有的信息都留在頭腦中,我真要發瘋了。所以,對我過去寫的書,我很少能記得它們。例如,如果你問我艾略特的生日,或是狄更斯的忌日,我無法告訴你,我根本不記得。我需要把這些信息都清理出去,頭腦中才能有給下一本書的空間。要不然,我的頭腦中會充滿各種聲音和各種人物,就會非常難控制和掌握。
許多人都覺得一個人不可能既是好的傳記作家,又是好的歷史學家,還是好的小說家。有人會指責你是外行,或者指責你寫得太多。但對我來說,我的整個寫作生涯,就一直在寫這三種書。一開始也可能是因為我不想只寫一種,那樣的寫作生活會太單調,也是為了能賺錢。但是現在對我來說,是習慣成自然了。
我對自己的時間表掌握得很嚴格。我總覺得我所有的書都屬于一本很龐大的書,它們只是這本大書的不同章節。等到我死的時候,這本大書才會完成。也是這本最后的大書,才會給我一種成就感。
澎湃新聞:在準備寫作一本書時,您是如何做研究的?
阿克羅伊德:當我開始研究一位我要寫的對象時,我會閱讀他所有的作品,也爭取閱讀所有別人寫的有關他的書。我會把所有的書都搜羅到我的辦公室里來。我很喜歡這個研究和準備的階段。因為我要閱讀上百本關于我的傳記對象的書,所以,我就沒有時間再讀書了。
我需要總結所有其他人的觀點和看法,然后根據我自己的理解和知識形成我的觀點,做統一的總結。有的時候這一過程很痛苦,但在我看來,分析所有已經發表的資料,這和寫作本身一樣重要。
另一件給我很多樂趣的事,是注釋我的那些筆記。例如,關于某一個細節,你收集到了所有的資料,可能有五十本書提到此事,所有的資料、解釋、發現和證據都綜合到了一起,你能看到前面的大路會通向何方,下筆就活了。例如,我在寫《莎士比亞傳》時,有幾百本書,還有二十個大文件夾,我給每個文件夾一個號碼,再給每本書一個字母,他生活里的每一個細節,我都給一個橫向和縱向的交叉注釋。
澎湃新聞:您的寫作習慣如何?一天中,什么時候是您寫作的最佳時間?

我從早上七點半寫到晚上九點,當然,當中我會停下來吃飯,或做些家務。我的個人生活其實是非常單調的,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很有趣的人。我也總是去小飯店里吃飯,這樣就不用為燒飯而浪費時間。
澎湃新聞:您如何選擇您的研究和寫作對象的?您會在情感上很投入嗎?
阿克羅伊德:不是我選擇寫作對象,是他們選擇我。但是我的傳記作品有一個基本準則,那就是我的傳記的對象都要與倫敦有密切的關系。
對我的傳記對象,我基本上能做到沒有任何感情上的投入,爭取不和他們發生關系,保持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對他們,我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
關于倫敦
澎湃新聞:您為什么對倫敦這么感興趣?
阿克羅伊德:我的外婆熱愛倫敦。我小時候,周末時,外婆常帶我從家里坐公交車到倫敦市中心去,我們會在艦隊街和圣殿區的大街小巷上散步。她對倫敦的熱愛肯定傳遞到了我這里,在我的心里播下種子。倫敦是我生活的伴侶,是我想象力的風景線。
澎湃新聞:在《倫敦傳》中,您把倫敦當成一個有生命、能夠呼吸、有能力報復、具有毀壞力的活物來寫,您還說過:“當你走在倫敦的人行道上,放輕腳步,因為你是走在倫敦的皮膚上。”您覺得這個有生命的倫敦應該是怎樣的一個人?
阿克羅伊德:我覺得倫敦應該是個男性,有一把年紀了,脾氣有些難以琢磨。他可能還有些病,沒有耐心,但是仍然充滿了精力。
倫敦有一根精神之線,這根線貫穿著倫敦的過去和現在。倫敦的歷史是繼續生存的,雖然可能是有些暴力、有些困難的歷史。我在許多書中希望做到的,就是要向讀者指明這條歷史之線。
倫敦也是個幸存者,它被大火燒過無數次,1666年的倫敦大火,二戰中德國對倫敦的大轟炸,但每次它都能在火中重生,而且還更堅強。倫敦是從火里鑄造的,所以,它有一種勇猛且不顧一切的精神。它古老的街道、小巷、弄堂,在大火中一次次化為灰燼,但是又一次次重新出現。在倫敦城的許多角落,你都能見到過去和現在之間有一種無法分開的神秘擁抱。
當年在倫敦大火后,英國建筑師克里斯托弗·雷恩(Christopher Wren)負責重新建造圣保羅大教堂。打地基時,他叫一位工人去搬一塊平的石頭來放在教堂的正中心,工人從附近搬來了一塊舊墓碑,放好后,雷恩才注意到上面有一個拉丁詞Resurgam,意思是“我會重生”,這個詞,就最能代表倫敦的精神。
澎湃新聞:您還說過:倫敦向來就是一個很丑的城市。俗話說“情人眼里出西施”,您這么熱愛倫敦,但又覺得它丑,不矛盾么?
阿克羅伊德:倫敦是很丑。但是丑也可以很有情趣,很有魅力,丑自有美的一面。倫敦之美就在它的丑陋中。這是一種“得體”之美。這種丑陋之美是倫敦自然進化的結果,它給了倫敦人一種自強不息的團結精神。
澎湃新聞:您還有一個觀點,就是說“倫敦的發展是沒有計劃的,是出人意料的。它的擴大是自生的、零散的、機會主義的、任意的、市場主導的”。倫敦是一個龐大的城市,如果和其他的偉大城市,例如紐約、巴黎相比,您如何看倫敦?

倫敦從來就沒有追隨一種理論或理念,從來沒有一種連貫的哲學推動它。在1666年的倫敦大火之后,雷恩設計了一張新的倫敦城市圖,把倫敦按縱橫的幾何線來設計,但是他的設計無法實施。倫敦拒絕向任何理論性的城市規劃屈服,倫敦有它自己的法律。人沒有辦法改變倫敦,正相反,是倫敦改變人。不是倫敦屬于人,而是人屬于倫敦。
澎湃新聞:您說過,推動倫敦發展的一直是權勢和金錢。現在,倫敦是世界上最昂貴的城市之一,倫敦城市中心的房價真可謂是天價,許多倫敦人根本支付不起繼續在倫敦居住。您覺得,這樣的變化,是不是會讓倫敦失去它的特點?
阿克羅伊德:對,倫敦是在權力、利潤和剝削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這種狀況在現在和未來都不會改變。這是一個拜金的城市,這個城市剛剛建立的時候,就是如此,而且一直到現在,都是如此。倫敦就是一個巨大的市場。每一個時代,都有人會被擠出倫敦,現在有,過去有,未來還會有。這是倫敦的歷史命運的一部分。我覺得這不會讓倫敦失去它的性格,相反,能讓倫敦的性格更鮮明。這也是倫敦性格的一部分。
澎湃新聞:有人說,英國有兩類城市:倫敦、非倫敦。英國其他的許多地區,特別是北部蘇格蘭地區,原來的重工業區、前制造業區,都覺得倫敦在飛速地發展。倫敦人把全國的人力物力資源都吸引來了,這對其他地區都很不公平,把這些地區遠遠地拋在了后面。您覺得呢?
阿克羅伊德:倫敦和英國其他地區確實有差距,從倫敦有史以來,情況就是如此,我不覺得有任何人能夠改變這種情況。
澎湃新聞:您還說過:“倫敦是一個被保佑的城市,也是一個被詛咒的城市。”聽說您在《倫敦傳》交稿之后,就大病一場,心臟病發作,做了大手術,昏迷一周。這是不是一種“詛咒”?
阿克羅伊德:對,我的心臟病大發作,就在我把手稿交付給出版社的第二天。救護車把我送到醫院,那一周的昏迷是醫生誘發的,是醫學上的需要。他們告訴我媽媽我活下來的機會只有百分之五十。在心臟搭橋手術做過之后,我醒來了,就是在黑暗通道的另一邊了,我的感覺好極了。
澎湃新聞:能否問您一個私人問題,關于您的父親和您的伴侶,您可以不用回答。您父親早年就拋棄了你們,但是您在《旁觀者》工作時,他來找過您,希望能和您見面,但是您拒絕見他。還有您在耶魯認識的男朋友布萊恩,他隨您回到英國,你們在一起住了二十三年,但是您的家人從來沒有見過他。為什么?
阿克羅伊德:我還是個嬰兒時,我父親就離開了我們,我從來就不認識他。對,我在《旁觀者》工作時,他給我寫信,說他是我的父親。我不想見他,但我還是問了幾位好朋友的意見,他們也都建議我不見。我想何必見他呢,我們完全是陌生人,我沒有任何話要對他說。
我和我的伴侶布萊恩是在耶魯的一家書店里遇見的,他是個模特,也是個舞蹈家。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他跟我回到倫敦,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直到他艾滋病去世。我從來沒有把他介紹給我的家人,現在看來,可能我不應該這樣做,但是在那個時代,當時我覺得最好是那樣來處理。
中國讀者

澎湃新聞:如果中國讀者想要以您的《倫敦傳》為指南,到倫敦來旅游,您覺得倫敦有哪些地方是他們必須去的?
阿克羅伊德:我會建議下面這些地方:
克拉科維爾綠地(Clerkenwell Green),過去幾百年來,那里一直是許多極端分子示威的地方。
倫敦城(The City of London),那里是世界金融的中心。
泰晤士河 (The Thames),這是一條圣河,曾經得到圣母瑪利亞和許多河神的保護。
圣殿區(The Temple),就在艦隊街旁邊,那里是許多法律專業的起源地,圣殿騎士在那里被埋葬成一個圓圈。
辛普斯餐館(Simpson's), 它位于河濱(Strand),是一個很古老的餐館,它的整個氛圍還有食品都充滿了上個年代的風情。
格林尼治區(Greenwich),那里展示出英國海軍的優勢。
澎湃新聞:您去過中國嗎?
阿克羅伊德:從來沒有,但是我很想去中國,當然要在我倒霉的骨折痊愈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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