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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因何事向我的父親沈仲章求援?
【編者按】沈仲章先生曾師從中國現代民族音樂一代宗師劉天華學習音樂,又協助劉半農、羅常培等學者研究語言及民俗。抗戰時歷經艱險,將國寶居延漢簡運往香港。上世紀四十年代又輔佐徐森玉保護整理珍貴文物圖籍。后半生他主要從事工商業與慈善業,并致力于民間文化與民族音樂救護工作,尤其是古琴資料。其女沈亞明藏有一封陳寅恪于1942年3月19日寫給沈仲章的信,決定將此信發表之際,她又找到了陳寅恪的二女兒陳小彭與她的一次談話錄音,主要圍繞著對沈仲章的回憶展開,時間恰為2015年3月19日,沈亞明“非常感慨整整七十三年后的同月同日,兩位故交的女兒得以長聊父輩往事”,于是選取部分談話,整理成文。

“沈先生來了”
沈:我想請您隨便聊聊。你們在香港的時候,您大概是幾歲到幾歲?
陳:我這一次在香港是三十幾年。(先前交談中,小彭姨提到她定居香港已經三十多年了。) 以前,好像就是我小學二年級吧。嗯,現在我的記性差,那個時候,就是抗戰的時候,我們離開的時候小學一年級,六歲。離開北京以后輾轉,在桂林住了一年左右吧,就到香港。這個時候小學二年級,七歲吧。(查了資料,寅恪先生一家1937年11月離開北平,1938年1月底到香港。1月31日是舊歷新年,小彭姨在那天滿七歲。)
沈:嗯。我知道您還記得我父親,我不知道您還記得不記得……大概的印象啊,或者有沒有什么事……
陳:(急切插入)記得,記得,非常記得!
沈:他只說常常到你們家去的,但是去干什么他也沒有說。
陳:……(此時小彭姨插入,同時說話,錄音聽不清。)
沈:說吧,您說吧,就說您小時候的記憶。
陳:我回憶一些事情,把它記錄下來吧,我想是這樣:嗯,那時我小學二年級,大概是七歲左右。我們在香港大約是住了四年的時間,在這四年里頭呢,最早是住在靠近香港大學,因為我們跟許地山比較熟嘛,有種種關系,你知道吧?
沈: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寫過一篇我父親……(我沒來得及說出下半句“與許地山的文章”,也沒來得及告訴小彭姨,我那篇文章刊載于《傳記文學》2014年11月號。)

陳:這兩張相片就是在他們家旁邊羅便臣道,那個房子里照的,那個陽臺上照的,就是最后給你那兩張相片。(通電話之前,小彭姨曾用電子郵件或微信等其他途徑告知,她家在香港期間,除了偶爾去照相館,家庭生活照都是我父親拍攝的。小彭姨還陸續給我傳來一批“令尊的作品”。其中有兩張是她和她姐姐陳流求的兒時合影,小彭姨特地注明從未發表過。)

后來發給你都已經發表在《也同》里了。《也同歡樂也同愁》是我們三個人記錄的一本書。我寄了本給唐三姐,你以后可以問她借了看嘛。 (唐三姐是心理學家唐鉞的三女兒唐子仁,現居美國。寅恪先生與唐鉞先生從年輕時就一直是好朋友。陳唐兩家在廣西曾為鄰居,那時兩家孩子正當學齡,經常一起玩耍。唐子仁排行第三,年又長于陳小彭,因此后者稱其“三姐”。唐子仁夫婦都是我父親的好朋友,與我們全家都很熟。唐子仁是看著我長大的,相當親近。)
沈:行,行,我可以。
陳:啊,就是他來羅便臣道那兒。因為我現在記性也不是很好,那個時候我對他的印象還不是很深。
后來我們搬到一個住得很久的房子里,就在九龍,太子道369號。那個房子就叫作“洽廬”Happy House。房東蓋了一個房子,我們租的,住在三樓。那個時候他來的時候,就有相當的印象。我們叫他沈——先——生——。
他來的時候,我只知道,感覺到他是我父親的一位年輕的朋友。因為,我父親的朋友多數都是年紀相當的啦,他比我父親年輕。我也不知道他是跟我父親什么關系,這我就不知道了。什么學生也好,什么也好,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位沈先生,他很年輕,來了我們家。我們小孩都非常喜歡他,他跟我們玩嚒。
他經常穿著一套中等灰色,偏深的,就是銀灰色的但是很深的一種,灰色的西裝。我記得他多數時候喜歡穿著黑皮鞋,可能是吧?嗯,西裝是一套一套的。
還就是中等偏瘦。高矮中等,人偏瘦,就跟相片上一樣。(通話之前,我曾給小彭姨寄去幾張相片,其中一張是父親1940年在香港,正是父親為陳家常客之時。)
我就記得有這么個沈先生,常來看我們。來了也跟我們到花園里去照相。因為,我母親身體也非常不好,她有心臟病。
沈:嗯嗯,聽說過。
陳:啊,就是在我這兒只能知道有七張,一共發給你的七張相片。對吧?
沈:嗯,大概是,我倒也沒數。可能有,反正挺多的。
陳:因為有五張是發表的。那兩張后來我給你的,沒有注明誰誰誰,就是在我家里沒有發表的。但是在流求啊、美延那還有沒有呢,我就記不起來了。(流求,寅恪先生長女;美延,寅恪先生幼女。)
他照的相片質量非常好。到目前為止還能夠保持質量,很不錯。而且我覺得也有一定的風格。
專業人士一定可能看出來他所用的技術,他喜歡用什么樣的規格來照相。因為他好像有些專業水平吧,我就這樣感覺。
沈:謝謝。
陳:因為我父親當時多數是不在香港的,就是在香港的時間比較短。就僅僅四年中,我只能記起這四年中的情況吧,就一共是七張相片。
他常常來看我們,就是有時候我父親不在香港,因為他在昆明,就是西南聯大嘛。
那個時候他也身體很不好,在那個高原。而且那個時候,知識分子也相當的清苦。那個錢呢,老是貶值。也匯不過來,匯過來有時又耽誤一個多月,有時不止啊。就是拿不著錢,我們在香港也是相當的困難。
我母親有一次生病啊,我父親也不在香港,他也來看望我們。這個是他來的情況啰。
沈:您說得非常像我父親,雖然我那時還沒……
陳:我不太聽得清楚。
沈:您說得非常非常像我的父親。雖然我父親五十多歲,五十過了才生我,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是他一直跟我講故事啊,所以我對他的了解,反而比我哥哥姐姐多一點兒。說得非常像我父親。
陳:像你父親?
沈:嗯,我父親是很喜歡跟孩子玩的,所以我想他……
陳:哎,哎。我們印象很深的。“沈先生來了!”我們就好高興。他有的時候好像還變些什么小小的魔術啊什么的,那種逗著小孩玩的。
沈:對,一定是他!他會,他會干這些事,他很喜歡。
陳:他是學這個的?
沈:沒有,他就是喜歡。這些不知他哪兒學的。
陳:頭斷掉啦,……
沈:嗯?噢,手指頭藏掉,斷掉呀,噢,呀!他會,他會!他也逗過我!
陳:手指頭斷掉了呀,大手指頭斷掉了,那種呀,你記得嗎?
沈:我記得,他也逗過我,他會!他特別喜歡跟孩子玩。他有的時候,還會在鼻子上頂東西呀,肩膀上頂東西呀,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們玩過這些?
陳:但是為什么那回我們在尖沙咀那個渡輪,叫做Star Ferry,好像是叫做什么“天星小輪”吧。上次我寫了個注的“天星小輪”,就是渡輪。但是到哪去我就記不清楚了。也許是上山頂去坐纜車啊,是不是?我就不敢那個了。(“那個”指代猜測之類的意思。)帶我們上山去坐纜車啊,上山有一個電纜的車。但是我們上哪兒去呢?他就是跟我們一起坐渡輪。我很欣賞那張相片,所以還一直保留,文化大革命也沒丟掉啊。

沈:(找出相片)嗯,很活,您的那雙眼睛很活很活。
陳:但是我沒有門牙,那個時候可能換牙吧。
沈:那才可愛呢。我知道小時候肯定不想露嘴巴,現在大了來看,一定覺得那時很可愛。太可愛了。
陳:小孩子好玩,任何小孩都好玩。只要不是太怪,就都是好玩。
沈:對對對,天真嘛,純樸,就自然才好嘛。我猜想我父親喜歡跟孩子玩。我正想問你們去哪兒呢。一般我父親帶你們出去,您媽媽也不一定去?
陳:大人也在的。那時候,不是說他一個人帶我們兩個人,我估計大概全家也去玩。上哪去玩我實在想不出來。我們過海多數是去港島那邊,或者是上那個爬山——到山頂去的纜車,但是有沒有其他的,我就記不清楚。這是說那張相片吧。
沈:嗯。那張相片。

陳寅恪的求援信
以上談話,雖然日期是個巧合,內容倒不是討論七十三年前同月同日的陳寅恪致沈仲章函。但可作為“舉例”,說明收信人與發信人家庭之相熟。若想進一步了解兩位故交的關系,可參見拙文《沈仲章與陳寅恪之緣》(《傳記文學》2015年2月號)。我還以為,發表這份節錄,可以配合《陳寅恪致沈仲章1942年3月19日函》的公布。該函掃描件以及識讀如下:
錫馨兄左右:日前奉復一片,想已達覽。弟困居此間,開滬之船(指普通搭客之船)遙遙無期。親友之留而未去者俱窮極,不能救濟,恐不久即將斷炊。至于舊病之復發,更無論矣。故必須籌措借撥,支持數月,或可待船至上海。否則為餓莩無疑。現在親友居內地者,交通斷絕,不能通音信。聞森老近在滬,不審其有熟人在港或轉托友人可以稍事通融否?弟略有飾物存滬(非親自不能取出),俟到上海必可照數奉還也。
專此奉懇,敬叩
旅安 弟寅恪拜啟 三月十九日
森老處希代問候,不另函。
弟仍居 九龍太子道369號二樓。

對這封陳函的年代、格式和人名等,需要作些簡單解釋:
陳寅恪先生給我父親沈仲章的這封親筆函,落款日期是3月19日。我發現此函時,沒看到實寄封,信紙套在一個白信封里,上有父親手書“寅恪師函”。從信中內容可知,該函寫于日軍占領香港陳家受困之時。推算起來,太平洋戰爭爆發于1941年12月,寅恪先生于1942年5月逃離香港,7月從廣西又給我父親發過一封信。因此,這封3月19日函,年份無疑是1942年。
寅恪先生的三個女兒陳流求、陳小彭和陳美延授權發表此函,并校勘了識讀。遵照她們的指點,依循舊時書信慣例及原函格式,“尊稱”“敬稱”以空格頂格表示,“謙稱”采用小字,插入語加了括號。
函中有兩個人名必須注解:一個是信首抬頭“錫馨”,那是父親本名,也是他上小學時用的學名。在我家這族沈氏里,父親的排行是“錫”字輩。“仲章”可以說是他的字,他虛齡十三之后,基本以字行。抗戰期間父親因為搶救居延漢簡,又參與其他保護文物的活動,在淪陷區用“沈仲章”不安全,便改用不為一般人熟悉的本名“沈錫馨”。
另一個是“森老”,出現了兩次。那是徐森玉,又名徐鴻寶。按說陳寅恪生于1890年,徐森玉生于1881年,相差不過九歲,算同輩人。但寅恪先生尊森玉先生為“森老”,可見敬重之意。父親與森玉先生關系極為密切,故信末有“不另函”之語。我有理由猜測,寅恪先生希望通過沈仲章,讓森玉先生了解他的艱難處境,以便把求援呼叫傳出去。關于這一點的討論以及幾乎逐詞逐句的全信解讀,請參見《新文學史料》2016年第3期刊載的另一篇拙文。
(本文原題為《七十三年后:與陳小彭談我的父親沈仲章》,載于2016年8月28日的《東方早報·上海書評》,現標題和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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