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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安東尼·里德:人類在改造著世界,但同時也被它改造
安東尼·里德(Anthony Reed)是我在上海認(rèn)識的英國朋友,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我們認(rèn)識不超過兩個月,見面也僅限于在弄堂口打個招呼。但是英國人比較有意思,他們與中國人在“打招呼”這一點上有些不同。
我們中國人打招呼,早些年一般說“吃了嗎”,現(xiàn)在則是“有空再聚”,然后微笑或者木無表情點頭離開,幾乎雙方都腳不停歇的狀態(tài),匆忙告別;而安東尼打招呼從來不跟我說How do you do,或者今天天氣怎樣,更不談英國足球,他就這么站著跟你聊攝影,似乎那一刻我感覺他手里還攥著一杯啤酒。是呀,早就聽說英國人有泡吧文化,有一年我在倫敦,看見一家酒吧半個街道被男男女女插蠟燭般的占滿,同時,大家都自覺不越過另一半的車道,保持車輛暢通。既規(guī)矩又刻意兮兮。
“你最近在拍什么?”這是我和這位英國攝影師之間社交破冰的方式,輕松又直奔主題。

南京,2021年

福州,2018年

福州,2018年

上海,2020年

上海,2020年

上海,2021年

上海,2021年
今年秋天的第一個雨夜,安東尼在昏暗中撐著傘迎面而來,伸出手與我打招呼,然后我們站在窄窄的人行道上開聊。我記得,他先是給我看他在拍什么,又問我這幾天拍什么,他在紐約的雙胞胎哥哥看了我拍的1990年代上海黑白照片后的反饋,然后又談到我們都喜歡的加拿大攝影師格雷格·吉拉德(Greg Girard)在2000年拍攝的上海(他像一個謎,幾乎沒有與任何一位上海本土的攝影師有過交集)。最后,安東尼將我?guī)У剿膰摇獮橹袊嗣癫偎榱诵牡挠鴶z影師納達(dá)夫·坎德(Nadav Kander)那里,此君幾年前在中國拍攝的長江,深刻地影響了很多中國后生。
坎德在回應(yīng)媒體時就他拍攝的中國長江曾說,“經(jīng)過了幾次到不同地點拍攝之后,我意識到我個人想表達(dá)的是什么,以及我的情感回應(yīng)在哪里,這是一個在無形中艱難運動的國家,它在經(jīng)歷一個新的開始,同時也有著過去舊有的一切負(fù)擔(dān)。”安東尼說,他們是好朋友,雷格·吉拉德(Greg Girard)也是。
我站著豎起耳朵,聽得也很扎勁,想著要不索性找個咖啡館坐下來聊。但是夜太晚,只有便利店里的咖啡還在營業(yè),實在沒什么吸引力。后來我們還是聊完了,告別后我的頭發(fā)和西宮(我的狗狗)毛發(fā)全都打濕了。我沒想到當(dāng)天晚上遛狗遛了那么長的時間,估計西宮很開心,野在外面可以不回家。它從不對著安東尼齜牙咧嘴。
兩個月多月前的一個夏日,安東尼就是這樣在弄堂口先跟我的西宮打了招呼,然后聊到我手里拿著的小相機(jī),進(jìn)而給我看他手機(jī)中的一些作品。那一刻,我暗自驚心,真是民間多高手,高手近在咫尺。此人不是來中國旅行的,從他拍攝的照片來看,對于中國的理解自有一套。這讓我想到攝影史上來華的那些名家:清末和民國時期的約翰·湯姆遜(John Thompson)唐納德·曼尼(Donald Mennie) ,舊中國崩潰瓦解時的馬格南攝影師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和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shè)時期的馬克·呂布(Marc Riboud),以及1978年改革開放后在中國拍攝了留下大量彩色照片的布魯諾·巴貝(Bruno Barbey)閻雷(Yann Layma)。
西方人自17世紀(jì)以來對于遙遠(yuǎn)神秘的東方想象不輟,這似乎成了沁入一部分西方人血液中的東西,無論在什么政治環(huán)境氣候之下,無論是官派的還是來自民間,總有人不畏艱難,興致勃勃地來往地球兩端,眼前這位安東尼·里德是距我最近的一位來自西方的職業(yè)攝影師,他在中國所留下的影像或?qū)⒑退哪切┣拜呉粯樱谌蘸蟊恢袊私蚪驑返馈?/p>
呼和浩特,2018年

香港,2017年

紹興,2009年

紹興,2017年

西安,2013年

青島,2021年

淄博,2010年

青島,2010年

香港,2013年
之后接觸下來我了解到,2007年他畢業(yè)于英國諾威奇藝術(shù)大學(xué)純藝專業(yè),隨后來到中國并在青島的中國海洋大學(xué)學(xué)習(xí)漢語并開始了他的攝影創(chuàng)作生涯,2011年來到上海,五年后搬到愚園路一處西式公寓居住。更早時候的2003年,他終于有機(jī)會來中國旅游。那時候他20歲。對于中國的了解還是來自亞洲日本和印度的同學(xué)。安東尼承認(rèn),小時候并沒有看到過很多中國的照片,也許會有一些黑白紀(jì)錄片,比如毛澤東時期的照片,但他認(rèn)為那些與他沒關(guān)系,屬于另一個遙遠(yuǎn)的世界。所以,紀(jì)實攝影的創(chuàng)作方式,在他的照片里幾乎找尋不見蹤跡。
他告訴我,很多年前偶然間看到一張關(guān)于上海的照片,它甚至不是一張專業(yè)的攝影作品,就是隨手一拍的那種。照片上是1990年代的浦東,有東方明珠電視塔和一些高樓大廈。那張普通的照片一下子擊中了年輕的安東尼。東方明珠塔在哪里?他說,“我要去。”從此開始向往和想象東方的上海和中國了。熱情是一種可怕的東西,一旦被點燃,身體里的荷爾蒙開始爆發(fā),驅(qū)使年輕的心不懼困難和不計后果,或去追求真理,或闖蕩江湖漂泊四海,從此他便不再安定。
在他的Instagram和微信上,可以看見他去過中國的香港、福州、杭州、紹興、合肥、南京、北京、濟(jì)南、淄博、青島、西安、呼和浩特、鄂爾多斯等地方。他的作品主要探索的是已有的人工建設(shè)環(huán)境——標(biāo)志性的摩天大樓、隱秘的角落、擁擠的步行街、未被使用的辦公樓、破敗的商場、光鮮亮麗的金融區(qū)、游客必去的景點、被遺棄的房子、孤獨的個體,等等,這些共同揭示著大都市的多個面相。在上述這些城市中在某個瞬間、某個時刻、某個光線,被一個快門聲叫醒,露出它或安寧或猙獰、或肅穆或喧囂、或平和或沖突的多個面相。
安東尼撐起他的三腳架,平靜地與城市對視,那些被攝物在彼時向他敞開心懷,訴說各自的心事,它們希望通過他的相機(jī),讓更多的人能夠看到并聽到將一些隱秘的東西傳遞出來——人類在改造著世界,但同時也被它改造。
安東尼執(zhí)著于拍攝城市里各種建筑物,尤其在夜間。這有其他原因?qū)е滤龀鲞@樣的選擇。他認(rèn)為,一些中國人會認(rèn)為他是英國BBC記者,會警惕,尤其是新冠疫情以來。“這與中國人早些年面對外國攝影師發(fā)自內(nèi)心友善的笑容不太一樣了,拍攝變得困難了。”他能感覺到人們的不信任,唯有拿出更多的笑容和友善去克服這個問題;其次,伴隨中國經(jīng)濟(jì)高速發(fā)展而崛起的大規(guī)模建筑群是令他著迷的地方,也是他在中國作為商業(yè)攝影賴以生存的方式。
他告訴我,曾經(jīng)看到過1920年代紐約的建筑攝影作品,被它們深深震撼,高樓林立,城市迅速發(fā)展擴(kuò)張。這些都讓這位外國攝影師著迷。但當(dāng)他有一天到了紐約,“我意識到,這個令人振奮的時期已經(jīng)過去了。”
而上海,他認(rèn)為像美國的紐約一樣,雖然上海不是中國的首都,但是它卻在每一個領(lǐng)域引領(lǐng)了中國的發(fā)展,很多外來的新觀念和概念都是從這里發(fā)揚出去的,它就像一座大熔爐。他緩慢地用中文說,“上海正處于這個時期中,我想?yún)⑴c到上海的發(fā)展變化中去,這對我來說是個嶄新的世界,我像條躍入大海的小魚,天地開闊。”

上海,2019年

上海,2021年

上海,2021年

上海,2021年
夜間,城市在安東尼的鏡頭里徐徐展開,大多時候它們是安靜的,孤獨的。“很多人居住在這里,但卻過著孤單的生活。這不是上海獨有的問題,是所有大城市的通病。外來者一開始以為自己可以在這里找到自己的生活,獲得成功,但是往往會發(fā)現(xiàn)其實沒有這么簡單,生活沒有那么光鮮。” 他強調(diào)。“城市很深刻,也很膚淺,像一個幻覺。它們把你吸進(jìn)來,又讓你覺得很空虛。我有時候會拍陸家嘴的高樓大廈,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現(xiàn)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大多數(shù)情況下,安東尼像早年西方攝影師那樣使用膠卷來拍攝創(chuàng)作他的主題,他希望觀眾能感受到“膠片的質(zhì)感”。但是在色彩控制上,他那些“白天拍出來的照片色彩近乎昏黃淡白,晚上的上海會色彩豐富。”他強調(diào),這是個人主觀的感覺,也許是一種下意識。
他為什么會有這種下意識?也許多年后,我們回過頭來,又發(fā)現(xiàn)一個全新的上海,就像20年前加拿大人格雷格·吉拉德(Greg Girard)在夜間的上海拍攝一片片廢墟中倒下的大樓,斑斕炫目,很多年后廢墟上崛起的摩天大樓,人們在其中嗅出這座城市的魔幻。
新冠疫情暴發(fā)初期,安東尼返回英國。“我清楚地記得,我拿著相機(jī)走出去,卻不知道去那里干什么,那里什么都沒有。但在上海,任何一個方向走,你都會發(fā)現(xiàn)新鮮事。”今年夏天他所居住的弄堂發(fā)生一起疑似新冠疫情,樓道迅速被警戒線圈了起來,搭建了兩頂臨時帳篷,工作人員24小時駐守現(xiàn)場,吃喝專人遞送。“我看見你拍了,他們不讓你拍,你很勇敢。”他笑著用調(diào)侃的方式贊美。他說他不會去惹麻煩,“我一張照片也沒有拍,我就看看”。他的百葉窗正對著二樓那條樓道,位置絕佳。

上海,2019年

上海,2021年

上海,2021年

上海,2021年
安東尼的家鄉(xiāng)bexhill位于英國薩塞克斯東部海邊的一座小鎮(zhèn),那里空氣新鮮,風(fēng)景優(yōu)美。“很小,很寧靜,那里似乎20年不變”。唯一變化的一件大事是,“過去十年只有一條新馬路建成,這個新聞被全鎮(zhèn)人也討論了十年。”他習(xí)慣性地拿來與中國來對比,“在英國,我們很注重過去的事物,關(guān)心環(huán)境,擔(dān)心老建筑被拆,有時候太注重了,以至于害怕未來。但中國給我提供了新的視角,我看到了巨大的變化,當(dāng)然中國人也很注重傳統(tǒng)和歷史,但同時中國人也積極擁抱未來,每個人都朝著未來前進(jìn),他們沒有那些多愁善感的情緒。我被它的活力所震驚,每個人都在建造未來,每個人都充滿了能量,像充滿了電一樣,向著未來前進(jìn)。”
在表達(dá)這層意思的時候,他用自己的語言,飛快地說著,最后以英式幽默禮貌結(jié)尾:“這和我緩慢的、睡意朦朧的家鄉(xiāng)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本文作者許海峰系澎湃新聞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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