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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弛:法國為什么頻發恐怖襲擊?

主講人:張弛(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法語系教授)
主題:法國為什么頻發恐怖襲擊?
時間:2016年7月31日
主辦:“世界靈敏度”廣州論壇
我1995年10月去法國留學,2004年12月到廣州工作,2012年10月再去巴黎第三大學(新索邦大學)做訪問教授,又在法國待了一年。當我2012年10月再去法國,坐地鐵時我發現,地鐵車廂里面已經沒有幾個白人面孔,大部分都是阿拉伯人跟黑人,僅僅八年間,法國的移民就一下增加到這樣一個讓人覺得非常明顯的程度。而法國恐怖襲擊的頻發,恰好也是出在這個移民問題上面。
法國是一個移民國家
首先我們要了解一個事實:法國一直是一個移民國家。在古羅馬時期,現今法蘭西這一塊土地叫高盧,生活在這里的人叫高盧人,高盧人是凱爾特人的一個分支。公元前40、50年左右,古羅馬大將凱撒征服了高盧,把高盧變成了羅馬的一個省,然后就往高盧移民。公元4世紀,日耳曼的多個部落入侵羅馬帝國,羅馬帝國崩潰,高盧被日爾曼的一個部落法蘭克人占領,原來的凱爾特人被逼到了西部的半島布列塔尼。法蘭克人占領了高盧之后,把這塊地方命名為法蘭西亞,簡稱法蘭西,所以法蘭西的意思就是法蘭克人的土地。
到公元8世紀、9世紀,來自北歐的海盜入侵法國西部,其中有一批海盜占據了今天法國西北部地區,把這個地方稱作諾曼底,諾曼底的意思就是北方人的土地。于是在這個法蘭克人的國家里面,西部是凱爾特人,現在西北部又增加了一個維京海盜的后代。
接下來的一千年法國基本穩定。到了19世紀后期,法國資本主義發展,而意大利仍然是一個落后的農業國家,所以很多意大利人背井離鄉到法國去謀生,這其中就包括大家所熟悉的作家左拉的父輩。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法國勞動力短缺,由于中國參加了世界大戰,法國就要求中國派一些人去當勞工,中國大概派了14萬勞工到法國的工廠農村,以勞動方式幫助打仗。戰后大部分勞工選擇了回國,有小部分的勞工,主要是浙江青田人,留在了巴黎,他們形成了法國最早的中國人社區。也是因為法國戰后缺乏勞動力,引發了中國留學生的勤工儉學運動,當年周恩來、鄧小平都是在這時去法國留學的。
1956年3月,法國先后同意突尼斯和摩洛哥獨立。當年10月29日到11月7日,因埃及總統納賽爾推行蘇伊士運河國有化政策,引發英國、法國跟以色列的入侵,北非國家于是驅逐猶太人。猶太人在北非已經居住了上千年,這次大部分猶太人被驅逐出境,其中很多人被法國接納,于是,大批猶太人被引入到法國。
緊接著,法國經濟經過戰后十年的恢復,需要大批勞動力,于是就從北非,也就是自己的前殖民地,大批引進勞工,于是大批阿拉伯人以移民方式進入了法國。1962年,阿爾及利亞獨立,獨立前后發生殘酷的戰爭,很多阿爾及利亞人也流亡到了法國。
1979年的越南船民事件震撼世界。越南船民大部分是中國華僑,包括法國在內的西方國家接納了很多船民。同一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爆發,很多伊朗的知識分子、政客流亡到法國。
1990年代,先后有來自浙江溫州和東北地區的中國人以各種方式(包括合法和非法的方式)來到法國并長期滯留。同一時期,大批北非人、阿拉伯人和非洲黑人以合法或者偷渡方式進入法國。2012年敘利亞內戰以來,數百萬難民逃離,其中數十萬將被法國接納。
無論是法蘭克人還是維京人入侵,他們最后都認同了基督教,整合成為一個國家。后來來自中國、越南的移民進入到法國后,沒有能很好地融入法國,但是也沒有給法國帶來很大的問題。唯獨穆斯林的融入,變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
法國的人口普查不統計種族和宗教,所以法國有多少穆斯林,沒有確切的數字。我個人估計在6000萬法國人口中,穆斯林應該有1000萬左右。2012年的10月份,法國總統訪問阿爾及利亞,那時我在法國訪學,聽到廣播里面采訪在法國的阿爾及利亞人,有一個人就告訴記者說,你知道嗎,僅僅阿爾及利亞人在法國就有320萬。如果這個數字準確的話,穆斯林在法國的人數應該在1000萬人左右。(據英文維基百科介紹,2016年法國人口估計數字為6600余萬人。法國政府2010年估計,生活在法國大都會地區的穆斯林人口為500萬到600萬人。關于法國人口中的穆斯林數量,媒體報道中常見的百分比為10%或7.5%。——編注)
可愛的法國人
法國是一個很理想主義的國家,法國的政客,法國的知識分子,都以法國在很多方面的人道情懷為豪。我舉個例子,在很多國家,留學生的學費肯定比本地學生要高,因為你的父母沒有在這邊納稅。但法國不是這樣,外國學生和法國學生付一樣的學費。我在法國念博士,最后的注冊費是300多歐元,和法國人一樣。到現在法國人還是堅持這一點,他們認為受教育是每個人的權利,不應該強迫外國學生付更多的學費。這是法國人很可愛的一點。
外國人來了,無論是偷渡還是合法進入,法國人還是想辦法讓他們能夠融入法國社會,比如提供免費的法語培訓,提供免費的技能培訓與就業指導,給地鐵月票或者年票的補貼,給住房補貼,生孩子給生育補貼,上學給教育補貼,給孩子補貼午餐費,書本費,甚至每年新學年的時候給你補貼買新書包的錢。我當學生的時候打工,一個人打工只要打到70小時,就能夠獲得醫療保險。而如果一個人得到醫療保險,你的全部直系親屬都能夠享受醫療保險。這些都是法國社會很人道的方面。
還有一些非法移民,比如說我認識的一些溫州人,有時候他們請我陪他們去市政府,因為他們不懂法語,而且是偷渡來的,很多人已經60多歲了,有很嚴重的疾病,也跑到市政府去,說我沒有居留證,沒有工作,也沒有錢,但我有病。市政府就給他開個證明,叫做綠紙,拿這個綠紙到醫院看病免費。醫生給你看病,去藥房拿藥都免費,市政府來買單。所以為什么很多的溫州老人偷渡去法國?因為在法國可以養老,可以享受醫療保險。
還有,法國的政府部門之間互不溝通,比如說警察負責抓沒有身份證的人,但不會把相關資料移交給其他部門作為執法的依據,各部門各干各的事情,被警察抓走是你運氣不好。這些都是法國很可愛、很人道的方面。
融入的困難
法國努力地想讓移民融入。但有些因素影響到移民的融入,以下幾點有必要說一說。
首先,法國有法定最低工資,它的初衷是保護勞工,但實際情況是導致法國人特別是年輕人的就業率很低,移民的就業率就更低,為什么呢?因為青年和移民沒有職場經驗,而且老板給發工資的時候,還要另外支付48%左右的費用作為個人的養老保險、醫療保險。我有一個法國朋友,他的孩子失業,最后到倫敦教法語去了,他去倫敦看他的孩子,回來告訴我說,英國的失業率比法國低得多,因為英國沒有最低工資。一個年輕人找到一個地方要他,開工資低他愿意,因為這樣可以漲經驗,在法國就不行。很多法國人到30歲都沒有工作過,這已經成了很普遍的現象。可以說,政府是好心辦壞事。
第二個方面,移民對法國社會的認同度低,基本活動都局限于自己的族群小圈子。我第一次在法國住九年,巴黎有兩個中國人的China Town,一個在十三區,主要是1979年前到這里的華僑,他們已經融入法國社會;另一個在十九區,主要是溫州人圈子,一個溫州人到這個地方,可以一句話法語都不會說,因為在這里,理發、吃飯、購物等方方面面都是溫州人做的,他完全不需要融入到法國社會里面去。
第三個方面就是玻璃天花板的現象。外來移民的后代,比如說溫州的孩子,黑人的孩子,阿拉伯人的孩子,他努力學習,獲得了很高的文憑,但他進入到社會上層的機遇還是比歐洲人長相的人要少得多,解雇的時候第一批也往往是外來移民。
還有就是,高福利降低了部分移民尋找工作的積極性。前面已經說了,法國有好多補貼,這里可以再補充一點。生孩子從懷孕的第五個月開始,政府就給你發營養補貼,一直發到孩子滿3歲為止。我的女兒1998年在法國出生,出生前幾個月法國政府就每月給孩子發大概將近1000塊錢,發到3歲。1000法郎在1998年是個什么概念呢?當時我住了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租金四千塊錢,政府給我補貼兩千塊錢,再給我的孩子一千塊錢,就是說每個月我只要有一千塊錢支出。
而如果你生了三個孩子,那么第一個孩子的錢沒有完,第二個孩子的錢又來了;如果生五六個孩子,你每個月大概能夠收到五六千塊錢的營養補貼。這就造成很多黑人、阿拉伯人一個接一個地生。最后,一個不出門只養孩子的大媽,一個月收到的營養費比你在外面工作的工資還多,很多的黑人、阿拉伯人使勁生孩子,不去工作,靠政府的補貼就能夠過得不錯。這就造成這些人沒有認真讀書、獲取新技能、融入法國社會的愿望。我在巴黎住的時候,旁邊就有一個廉租樓,還有一個中學,在上午下午上課時間,會看見一群一群的阿拉伯人、黑人的孩子在那里閑逛、聊天、不上學。這會形成惡性循環。
法國移民政策的失誤
從1970年代以來,歐美的很多知識分子和左派政客都崇尚多元文化。那么什么是多元文化呢?就是我的文化不錯,你的文化也不錯,我們誰也不要影響誰,各過各的,我也挺欣賞你,你也挺欣賞我,我們不要互相干預。這樣一來,很多移民就有一個借口:我要保全我的文化,不去融入自己的所在國。
這個(關于多元文化的主張——編注)我認為是一廂情愿的,為什么呢?多元化共存的一個前提是各個文化中的人誠懇地認識到,我的文化不是絕對好的,這個世界沒有最好的,大家都不錯,我們需要互補,需要互相學習。所以我思考了一下歷史,世界歷史上只有我們中國古代實現了多元化,就是儒道佛互補,那么在外國沒有實現過這個東西。基督教認為自己掌握了全部真理,伊斯蘭教認為自己掌握了全部真理,而法國的、美國的左派知識分子都認為說,我們可以坐在一起各行其事,互不干犯,彼此尊重。
這就造成了一個后果:你很謙虛地想學習別人,但是人家根本就不謙虛。伊斯蘭教就認為說,我們是猶太教、基督教之后的終極真理,我根本不要向你學習,也不想對話。最終,所謂的多元文化就變成了引狼入室、與虎謀皮。
還有一個問題是政治正確,政治正確就是說,你不能夠說別人比你壞,你不能夠批評少數民族,你不能夠批評外人,你不能夠批評婦女,你不能夠批評黑人,你不能批評阿拉伯人。你如果批評的話,就政治不正確。政治不正確表面上是尊重,其實是一種怯懦,是不敢面對現實。
在政治正確的壓力下,法國的政客、作家、記者都不敢直面移民問題,假裝形勢一片大好。于是就出現一種荒謬的現象:一個法國人如果把一個黑人或阿拉伯人打了,全法國的媒體都會討伐他;但如果一個黑人或阿拉伯人把一個歐洲人長相的法國人打了,大家就不報道,你一報道的話阿拉伯人、黑人就會說被歧視了。政治正確最終變成了一種鴕鳥政策,不能夠面對現實問題,使得問題越來越嚴重。
另外,法國的司法懲治移民犯罪過于輕微。我所認識的很多溫州朋友,男的女的都遭遇過被黑人、阿拉伯人的小孩打劫的情況,打劫以后跟警察局報案,警察局就是給你登記一下然后就不了了之了,從來沒有下文。有時候黑人、阿拉伯人搶劫商店,被中國人抓住,扭送到警察局。扭送的人還在錄口供的時候,搶劫的黑人、阿拉伯人已經被放走了。而且他們不僅是搶劫中國人,我也目睹過歐洲長相的法國人光天化日之下被搶劫,同樣不了了之。顯然,警察面對政治正確,也是一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
為什么法國遭到的恐怖襲擊都是穆斯林移民干的
首先,法國的穆斯林移民及后裔基數龐大,剛才我說了,我估計有一千萬人,這一千萬人僅僅是阿拉伯的穆斯林。我們要知道,非洲還有很多的黑人穆斯林,最近幾次法國的暴力事件里面,就有黑人穆斯林極端分子參與其中。如果加上黑人穆斯林的話,法國的穆斯林人數應該在1200萬到1500萬之間,也就是占了法國的6000萬人口的將近四分之一。
第二個方面,法國是歐洲唯一立法施行政教分離的國家,沒有國家層面的宗教,知識界左傾虛無主義者居多,既抵制基督教也質疑理性正義。共和國以人權、民主之名通過的許多法案被抵制,比如說禁止公立學校有宗教標志、同居合法化、同性戀婚姻合法化,都激起了宗教人士的強烈反對,尤其是增加了伊斯蘭極端分子的仇恨。
第三個方面,伊斯蘭分子對法國、美國等的恐怖襲擊,實際上就是亨廷頓所預言的文明沖突,這個最終關乎西方文明的生死。從2015年1月7日以來,在法國所發生的襲擊的地點,都是經過選擇的:雜志社代表著什么呢?言論自由。對伊斯蘭極端分子來說,一本《古蘭經》就夠了,對雜志社的攻擊,意味著讓你閉嘴,我來告訴你什么是真理;劇院代表著我們的世俗文化享受,來自于古希臘,對劇院和體育館的攻擊代表了對希臘文明的棄絕;超市則是一個公平交易的地方,對超市的攻擊就意味著他們拒絕現代商業文明;教堂更是代表了西方1500年的精神支柱。所以這些攻擊都是伊斯蘭極端分子向西方文明的一個攻擊,是一場文明之戰,是西方以希臘文明和基督教為核心的文明,遭遇到伊斯蘭文明的 殺戮式攻擊。
另外,全球化理論上讓我們變成世界人,我們滿世界飛,但是全球化從背面強化了我們對自己所在小圈子的認同。穆斯林移民的后代也面臨著嚴重的認同危機,在脫離原來的文化背景后,他們要證明自己是一個真穆斯林,要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所以很容易被那些極端觀點所吸引。
恐怖襲擊短期內無法消除
在最近的連鎖攻擊之前,法國的輿論已經發生變化。2012年10月,法國著名的《費加羅報》公布了一個調查,問題是伊斯蘭在法國的形象,43%的受訪者認為穆斯林社區的存在對法國是一種威脅,67%的受訪者認為穆斯林完全沒有、或者沒有很好地融入法國,68%的人認為穆斯林拒絕融入法國社會。
在2015年1月7日《查理周刊》襲擊事件發生的同一天,法國出版了一部小說《臣服》,作者叫做維勒貝克,維勒貝克是一個名作家,曾經獲得法國的龔古爾文學獎,龔古爾獎對法國人來說甚至超過了諾貝爾獎。維勒貝克在書中講了一個悲慘的預言:2022年法國將全面伊斯蘭教化。在前一天接受訪問時他說,他這個作品絕對不是給極右政黨國民陣線的獻禮,他只是表達自己的擔憂,他絕不希望法國變成一個伊斯蘭教的國家。
在以前,如果一個作家敢寫這樣一本書,法國知識分子就會罵他是法西斯分子。但這一次,書出來以后,大家都贊同他,這說明政治正確的魔咒正在被打破,法國人開始正視現實了。
以前,極右的國民陣線主要吸引的是南部的農民跟失業工人,他們覺得外國人把我的工作搶了。現在,法國的很多精英紛紛加入到國民戰線,往后,法國的政治會漸漸趨右,他們不僅會敵視穆斯林移民,也將會敵視所有的移民,包括中國人。
我個人認為,法國應該會在十年左右選出一個極右派的總統出來,會變得對移民更強硬。同時,法國將會用更加強硬的手段還擊穆斯林,未來的世界會變成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成為這樣的一個輪回了。
而恐怖襲擊短期內可能無法消除。大家想一想,假設法國有一千萬的穆斯林,哪怕有萬分之一,就是一千人,一千個人隨時可能在所有地方發動攻擊,他們不是軍隊勝似軍隊,防不勝防。所以我認為至少在十年之內,恐怖襲擊和爆炸隨時都可能發生。從長遠來看,穆斯林在歐美尤其在法國的數量巨大,可以通過選舉進入議會,然后要求通過一些法案,比如要求所有的法國女人圍上頭巾,這至少是一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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