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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高考生被改志愿風波:兩個18歲少年的夏天回不到起點
剛剛下過一場大雨,樹綠得發(fā)亮,這里是丘陵地帶,村莊里的水沿著溝渠從高處嘩嘩往下流,勢不可擋。
常升的老家在距離山東省膠州市區(qū)二三十公里處的一個小村莊,村子只有中間一條大路,地面像三角形的斜面延伸到遠處,兩排紅色的土平房沿路排列。
常升甩開家門走了,18歲的他感到有點喘不過氣來。這是他被陜西師范大學重新錄取的前一天,一切未成定數(shù),他坐在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記者旁邊認真地問:“如果我現(xiàn)在寫一份對他的諒解書,會不會影響我被陜西師范大學錄取?”

常升的父親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常升想寫,但是母親李英不讓,擔心這樣會影響他上大學。一個18歲的少年要面對這樣的問題似乎有些殘忍。
現(xiàn)在,他不需要去選擇了。8月5日下午,陜西師范大學正式表示錄取常升入學。6日上午,常升和父親將一面錦旗送到膠州市三里河派出所。
此時,同學郭天(化名)仍在看守所中,他已經(jīng)被提請檢察院批捕。青島市公安局宣傳處長王海安介紹說,常升被錄取后,郭天改志愿這一行為的后果(危害性)就大大降低了,也許會對之后的案情發(fā)展起到作用,但雙方家長所期待的“皆大歡喜”的結局可能很難實現(xiàn)了。
志愿被改

當膠州一中高三畢業(yè)生常升在食品廠的流水線上包裝咖啡、棉花糖等時,他正憧憬著這個暑假的第一個目標:收到錄取通知書后,用自己打工賺到的錢出去旅游。
在這家食品廠做暑期工,每天的工資是73塊錢,他期待著多攢幾個73塊來實現(xiàn)目標。
這是他工作的第九天,7月21日。
膠州一中體育特長生填報高考志愿的QQ群里,又多了一條匯報被大學錄取的消息。這次是同學郭天被陜西師范大學體育教育專業(yè)錄取。
常升和郭天填的是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專業(yè),正在工廠做工的常升沒有注意到這條信息,當他被同學提醒查詢錄取結果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被錄取。
常升的體育專業(yè)分比郭天高將近7分,郭天的文化分比常升高,兩人文化分均過線。而常升記得,陜西師范大學體育教育專業(yè)的錄取標準是:在文化分都過線的情況下,優(yōu)先考慮體育成績。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沒有被錄取,而郭天反而被錄取了。

常升走出工廠,給父親常世河打電話。
“爸爸,我沒考上。”
“你再查查。”常世河很驚訝,隨后又說,“沒考上,就回來給我干活。”
感到“崩潰”的常升立刻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體育老師李海(化名)。班上只有這兩個同學報考了這個學校,李海也不理解為何常升落選。
7月23日中午,李海帶著常升從膠州市出發(fā),來到山東濟南向省招考辦尋求解釋,在調(diào)取考生“信息及志愿填報情況”后他發(fā)現(xiàn),常升填報的志愿“陜西師范大學”在填報四小時后被修改成了“魯東大學”。
常升懵了。
家人和招生辦的工作人員都對他說可能有人改了他的志愿。“但我一直不相信。”常升說。
他使勁回憶18天前的那天上午,老師李海給膠州一中的所有體育特長生指導如何填報志愿,如何建議大家選擇學校的。按他的成績,填陜西師范大學體育教育專業(yè)是最合適的選擇,那天上午10點不到,常升就填完志愿離開了學校。
他不斷想,是不是自己不小心弄錯了?“我一直不相信是別人改的,但是我記得清清楚楚填的專業(yè)是體育教育,編號是01,我只填了01,而魯東大學的專業(yè)不是,所以覺得要么系統(tǒng)錯了,要么是人為的。”然而,招生辦的工作人員肯定地告訴他,系統(tǒng)沒有問題。
晚上在從濟南回家的車上,常升在QQ群里發(fā)了一條消息:“誰把我的志愿改了,我已經(jīng)報警了,警察會給答復,請速與我聯(lián)系。”
其實他還沒有報警,常升說是老師建議他這么說。但這個消息像顆炸彈一樣在群里炸開了。不過沒有人站出來承認。
這天后,常升就退掉了體育生高考QQ群,后來QQ好友里陸續(xù)有人在曬錄取通知書,他看到就立馬刪掉了,因為看到都覺得難過。
發(fā)文求助

常升瘦高,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他很少主動說話,回答問題也很簡單,只有偶爾在說到某些讓他記憶深刻的部分,他才會大段大段的敘述。
已經(jīng)被陜西師范大學錄取的郭天與常升是同班同學,高二時兩人還是舍友,郭天是舍長。盡管不算最好的朋友,但是兩人的關系也比普通朋友親密,平時一塊打打鬧鬧。用常升的話說就是“我找他幫忙他肯定幫,他找我?guī)兔ξ乙部隙◣汀!?/p>
常升想起那個上午,當他自信滿滿地填志愿時,身邊圍著好多同學,他輸入自己的用戶名,和那個用生日日期設置的密碼“****1111”。他不會想到這樣一個簡單的密碼,會在別的地方再次被登陸。而郭天是在當天下午4點多填完志愿離開,他也填了陜西師范大學體育教育專業(yè)。
在等待錄取通知書期間,常升仍然時常打電話給郭天,詢問什么時候可以查詢成績。“他一直說,兄弟我考不上,我沒希望。”常升回憶著。
事發(fā)后,報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專業(yè),體育分低反被錄取的郭天成了被懷疑的對象。7月25日,在膠州市三里河派出所,常升在父母陪同下報警了。工作十年的民警孫友烽第一次碰到這種案件,“對罪名不好拿捏,而且也沒有確鑿證據(jù)。”派出所沒有馬上立案,需要先調(diào)查取證。

據(jù)常升的母親李英介紹,報案后,7月26日,郭天父母通過老師與他們聯(lián)系,提出了兩個“補救方案”,其一是賠償他們十萬元;其二是動用“關系”讓常升去北海艦隊當兵。但是兩個方案都被否決,因為常升只想上學。
7月29日,常升一家再次來到山東省招生考試辦公室尋求幫助,招辦的人告訴他們,讓公安、學校、偷改他兒子志愿的那個學生及其家長,開出證明,或許還有彌補的可能,但常升卻一直沒有拿到證明。
“明明考上了大學,卻去不了,還整天為這個事四處奔波,我到底錯哪了。”7月30日晚上10點,常升在QQ空間發(fā)了一條狀態(tài),表示很難過。
此時,他還沒有收到三里河派出所的任何回復。
8月1日晚上9點多,常升在QQ空間發(fā)了一條更長的狀態(tài),呼吁“請把上學的機會還給我!!!”狀態(tài)一發(fā),他的同學朋友都瘋狂轉(zhuǎn)發(fā),甚至還有朋友幫他買微博熱搜,尋找媒體關注,希望擴大影響,幫助常升上學。事情很快發(fā)酵起來。
民警孫少烽表示,8月2日,膠州市公安局對案件立案處理,8月3日,膠州市公安局發(fā)布官方消息,表示經(jīng)調(diào)查,郭某涉嫌違法犯罪,已被采取強制措施。
一念之差

電風扇在呼呼地吹著,走了一家媒體,又來了一家。雖然氣溫不高,但平房里顯得很悶熱。
有高中同學來看常升。劉路(化名)和常升高一同班,和郭天高二同班,三人關系都很好。當常升發(fā)完那條求助狀態(tài)后,劉路曾接到郭天的電話,電話里的郭天一直在哭。
“網(wǎng)上說他(郭天)蓄謀已久,這是不可能的,他說他只是一念之差,想有學上。他還說只改了一次,不是網(wǎng)上說的兩次。”劉路解釋說,“他說給常升報魯東大學,魯東大學比陜西師范大學差一些,但他覺得常升體育成績好,肯定會錄取的。因為陜西師范大學是‘211’,他家里父母對他期望特別高,他想證明給他爸爸看。”
劉路說,郭天曾對他說過,家里給他壓力特別大,父親對郭天成績非常不滿意,而郭天又恰好跟常升報了同一所學校。
郭父在事發(fā)后不愿接受媒體采訪,但澎湃新聞在與他微信溝通時,他回復說:“他(兒子)不應該學體育,可能是命運的安排,上高二時他在我們縣城一中的成績是169名。高二下學期一次玩鬧時從凳子上摔下,造成腰椎錯位。在家休息了兩個禮拜,帶傷上課又影響了成績,所以高三他告訴我學體育時,我沒加阻攔。”

郭天的英語不好,據(jù)他一位不愿具名的同學介紹,郭父在郭天的學習上很舍得花錢,各種輔導班只要老師說需要的都毫不猶豫,“還送他去新航道英語,好像是一對一。”
高考完,郭父想讓兒子補一補英語。“這是我讓他背的一篇英文課文,他從網(wǎng)上下載并且抄寫的。”他發(fā)給澎湃新聞一張寫滿中英互譯文字的紙張,上面寫著一些人生格言,諸如“我明白了微笑是一種廉價的美容方式。”
而在常升的記憶里,郭父經(jīng)常來學校來接兒子。“比如晚上來接他,會早早來,就在教室窗外看著他,等他自習結束。”
但郭天本人,很少在同學面前說學習壓力大,也有同學認為郭天對成績的事其實并不是很在意。
在郭天父親提供的照片里,18歲的郭天皮膚較黑,看起來陽光可愛。而所有他身邊的同學對他的評價,幾乎無一例外是“人好,講義氣”。
劉路說:“郭天很實在,很義氣,找他幫忙沒有不幫的,找他借錢沒有不借的,出去掏錢從來不往后退。”
另一位不愿具名同學也表示,有一次他向郭天借錢,郭天二話不說就借給他,后來他自己錢不夠了,只能省吃儉用。
民警孫少烽形容郭天品德不壞,老實。孫少烽回憶,他在訊問郭天時,郭時常大哭,說自己錯了,一時沖動,是不應該的。
“我一開始就沒恨他,我就是想上大學,但是這事也不是我一個作主,我感覺我現(xiàn)在說好話都沒用。我的原諒如果可以讓他不坐牢,那我當然原諒了。”說完這些,常升陷入沉默。
“想停下來”

8月1日常升發(fā)完QQ狀態(tài)的第二天,郭天在父親的陪伴下來到派出所,之后就再也沒回去。“孩子壓力很大,我們害怕他要是回去會出事。”民警孫少烽說。
一瞬間,似乎所有人都知道青島有個高考考生志愿被改,不能上學。連青島的出租車司機也告訴記者,這個消息他的朋友圈都轉(zhuǎn)瘋了。當網(wǎng)絡上的消息鋪天蓋地砸來時,常升有些不知所措。
“父母逼得我沒辦法。但他們家就不出證明,我就特無助。”常升說,“其實我一直不贊同找媒體。”
在8月2日晚上,常升又發(fā)了一條長狀態(tài),希望大家能停下來。
“謝謝大家,今天我算真正認識到網(wǎng)絡的力量,也認識到了朋友的力量 。雖然現(xiàn)在事情還沒有結果 。但我不想你們再傳播了,微博也好 ,微信也罷 。就算是我給這兩年同學的最后一點感情。這個錯足夠警醒他一輩子 。我也很累了。我也不想因為這個事,來影響我一輩子 。說窩囊我也認了,說我窩囊、怕事,我也沒說的。但是他也是一個跟我們一樣一個剛高中畢業(yè)的學生。他也要活,我不想因為這個事來斷他一輩子,我心里不舒服 ,我也會愧疚。這些全是我的真心話,沒有人教,也沒有人非得讓我做這個事,全是憑我的良心。”
在發(fā)這條微博的同時,常升正在跟父母守在三里河派出所門口,希求等到“證明志愿被修改”結果。膠州的夜晚氣候涼爽宜人,但常升的心頭卻很煩躁。除了等,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
常升曾跟著打工的父母在青島讀小學和初一,讀到初二回到膠州上實驗初中,因為覺得實驗初中比較好,后來他考上重點高中膠州一中,因為在學校住校,他幾乎沒怎么在老家住過,即使現(xiàn)在回來也只是坐在椅子上玩手機。
常升家附近的鄰居有一些人不認識常升。鄰居說,常升一家現(xiàn)在不住在老家,只有奶奶還住在老房子里。這間平房中間是正屋,兩邊兩個廂房,常升的奶奶坐在其中一間房的炕上,另一間房里堆滿了雜物。
在澎湃新聞初次與常升聯(lián)系時,他對記者說感到壓力很大,覺得新聞報道也不算太真實,“有點夸張,說的我們好像很窮很窮,很無助。可能我還在維系我那一絲的面子,就是不想讓同學或者我認識的人看到我家里的情況。”
母親李英也說,媒體報道家里很窮,讓常升感到困擾,“他有壓力”。
啟程和機會

同學劉路來看常升的目的是希望他原諒已經(jīng)身陷囹圄的郭天。他坐在常升對面,給常升拍了一張照片,然后把照片發(fā)到了QQ空間,配上文字說“常升已經(jīng)原諒郭天了,郭天不是蓄謀已久,只是一念之差”。
他舉著手機,給常升看,問,你看這樣發(fā)行嗎?常升沉默著,不知這樣做是否適合。最終,他猶豫著讓對方先刪掉,說,我自己發(fā)吧。于是,劉路刪了說說。
后來,如文章開頭所述,常升甩開門跑出去了。
體育老師李海在事情爆出后,開始回避媒體。他說:“本來兩個孩子都可以快快樂樂上學,一念之差,成了現(xiàn)在這樣子,除了兩家人,我是最難受的,兩個家?guī)缀醵細Я恕!?/p>
在李海眼中,常升善良,小郭活躍、有禮貌,都很受老師喜歡。“他們都是孩子,目前的現(xiàn)狀只有兩個字:慘痛!都是他們承受不了的。”
像很多青春期男孩一樣,常升初中成績很好,后來打游戲,打籃球,成績開始下滑。高三時,他決定學體育,專項是200米跑。他的QQ頭像是北京體育學院的校徽,自從學體育以來,他就把自己的目標設為北體。“這是體育生心中的清華北大啊,但我差好多,后期感覺自己有體育分,就放松了,文化課低了。”
郭天的體育專項是武術,但他跟常升一樣,每天都在同樣的時間訓練。早晨五點半起床,上完早讀,6點就空腹去操場訓練,訓練完上課。下午第三節(jié)課上完出去訓練直到晚上七點,再和其他同學一起自習。
冬天練習扔鉛球是常升最煩惱的項目。天下著雪,他感覺手跟球都凍住了,沒了知覺。
今年4月份,是體育生進行高考體育科目考試的時間。天下著雨,在進行200米專項的起跑階段,常升就拉傷了腿。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跑完全程的。
“媽媽,我拉傷腿了,考不上大學了。”考試結束他給李英打電話。
“考不上沒事,把身體養(yǎng)好。”
第二天,他又給李英打電話。
“媽媽,我考了90多分。”
“你拉傷腿了還能考90多分。”李英回憶時聲音哽咽。
在常升離家后不久,郭天父母來到他家。郭父神情凝重,充滿悲傷,而郭天的母親臉色憔悴不堪,沒有血色,顯然是傷心過度。雙方父母在屋內(nèi)閉門說話。常升的父親常世河事后對記者說對方是來道歉認錯。
“事情這樣了,我不是一個好父親。但通過這件事,孩子一定會成長更多。”郭父不愿接受采訪,只在微信里表示“壓力如水,無處不在。”
他認為郭天是中國歷史上更改志愿被懲罰最重的一個。“我問了好幾個律師,志愿篡改也不是第一個,但媒體讓我的孩子承擔了不符合法律的處罰。”
如今,郭父表示,只想和大家一起努力,讓常升走進大學校門。而常升父母也多次強調(diào),希望常升能上大學,同時郭天也可以免去處罰。
“給孩子一次機會,他畢竟年輕,我從始至終這么希望。他上大學可能沒希望了,但是我還是希望,”常世河停頓了一下,說,“他去上。”
8月5日下午,陜西師范大學決定錄取常升。當天,澎湃新聞從膠州市公安局宣傳處得知,郭天已經(jīng)被提請檢察院批捕。
在澎湃新聞面前,常升寫下了“希望能原諒我的郭同學,不要再傷害他了!!!”從7月5日填志愿至今,兩人沒再見過。常升說不會再成為好朋友了,就像陌生人一樣就挺好的。
坐在椅子上的他再次陷入一種無可適從的沉默,他不斷去回憶這個夏天發(fā)生的一切,這是一場夢該多好。夢醒后,所有人都可以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上。
“你有沒有后悔發(fā)了那條QQ狀態(tài)或者報警了?”“不后悔。”
8月5日深夜,常升把自己的QQ頭像改成一個少年坐在海灘上看日出,他的網(wǎng)名也改成了“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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