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近日，已故語言學家郭在貽教授的學生、著名學者張涌泉教授所著《敦煌俗字研究》（第二版）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此書是郭在貽教授提出的敦煌語言文字研究中著名的“敦煌三書”的重要組成部分。敦煌俗字一般指敦煌莫高窟藏經洞所藏經卷中的俗體字，因為莫高窟經卷基本為宋代前的抄本，未經后人更改，保持了古代民間書寫的原貌，所以俗字尤其多，是研究漢語俗字的寶庫?！抖鼗退鬃盅芯俊返谝话嬗?996年出版，但限于當時的排版技術，大量俗字無法處理，只能手抄影印出版，并且該版本早已售罄，網絡上的舊書售價已達上千元?！抖鼗退鬃盅芯俊罚ǖ诙妫└挠糜嬎銠C排版，增加或替換了部分例證，并改正了舊版的若干疏誤。澎湃新聞（www.kxwhcb.com）經上海教育出版社獨家授權，摘發該書緒論部分中“俗字流傳小史”一節的內容。

為了進一步明確敦煌俗字流行的背景，我們還有必要對整個漢語俗字流行的情況作一個粗線條的描述。

如前所說，俗字是伴隨著文字的產生而產生的，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發生變化。我國文字由甲骨文、金文到小篆，由小篆到隸書，由隸書到真書，每一種新文字都可以說是舊文字的簡俗字，而且每種文字內部也有它自己的俗字，如甲骨文有甲骨文的俗字，小篆有小篆的俗字，隸書有隸書的俗字。但總的來說，在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前，“言語異聲，文字異形” ，各國之間的文字很難用正俗的標準去加以衡量。秦始皇統一中國以后，車同軌，書同文，以秦國通用的小篆統一六國文字，“罷其不與秦文合者” ，所以小篆就是當時得到官方認可的正字。與此同時，在民間又逐漸形成一種簡略急就的字體，這就是隸書。隸書對小篆而言，便是當時的俗字。到了漢代，隸書逐漸取小篆而代之，因而就從俗字的地位上升為正字。在這一階段，統治者對是正文字的工作是比較重視的，他們嚴格限制俗字的流行和使用，“書或不正，輒舉劾之” ；再加上書寫工具的限制，俗字的數量以及流行的程度都十分有限。東漢末期以后，漢字由篆而隸，由隸而真，字體漸漸趨于定形，楷書作為正字的地位得到了確立，并一直沿用到今天。而另一方面，與作為正字的楷書相對來說的俗字隨之在民間泛濫起來，并且逐漸自成統系。敦煌莫高窟發見的數萬卷寫本、刻本古書，正是這一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所以這種在漢字由隸書到楷書的轉變期間及其轉變完成以后所產生的通俗字體，也正是敦煌俗字所要研究的主要對象。

漢字楷化以后，俗字的流行曾先后在魏晉六朝和晚唐五代形成過兩個高峰，這并不是偶然的。東漢以后，隨著紙的發明，書寫大大便利起來，文字運用的范圍擴大了，字形紛雜的機會也就大大增多。民間書寫，務趨簡易，以淺近易寫為特點的俗字便很能迎合這一需要。加以書未刊刻，人們書寫無定體可循，手寫之體，勢不能出于一致，授受既異，文字遂訛。據《東觀記》載，光武帝時，城皋縣衙官員的印章，同一“皋”字卻有三種寫法：“城皋令印，皋字為‘白’下‘羊’；丞印‘四’下‘羊’；尉印‘白’下‘人’，‘人’下‘羊’?！?所以馬援慨嘆道：“即一縣長吏，印文不同，恐天下不正者多。”（《后漢書?馬援傳》李賢注引，頁839）許慎《說文解字敘》亦稱世人“詭更正文，鄉壁虛造不可知之書，變亂常行，以耀于世”；“人用己私，是非無正，巧說衺辭，使天下學者疑”（《說文解字》頁315、316）。這種情況表明，東漢時期俗字已在一定程度上使用和流傳開來。到了魏晉六朝，國家的分裂，造成了各地區間語言文字的隔閡，更加速了俗字泛濫的勢頭，并終于形成了俗字流行的第一個高峰。當時的寫本書籍及碑刻墓志，其中的訛俗別字，的確連篇累牘，盈紙滿目。顧炎武《金石文字記》云：“文字之不同，而人心之好異，莫甚于魏、齊、周、隋之世。”（卷上頁10）畢沅《中州金石記》卷一亦云：“字之變體，莫甚于六朝。”（頁11）誠哉斯言！

入唐以后，隨著國家政治上的強盛，統治者對刊正字體的工作也重視起來。據《舊唐書?職官志》載，唐代國子監置書學博士，立《石經》、《說文》、《字林》之學（頁1892）；并規定宏文、崇文兩館的學生“所習經業，務須精熟；楷書字體，皆得正樣”（《冊府元龜》卷640，頁7677）。唐太宗貞觀七年（633），頒布顏師古的《五經》定本，作為學者讀經的依據，并先后有顏師古的《字樣》（今佚）、郎知本的《正名要録》、杜延業的《羣書新定字樣》、顏元孫的《干祿字書》、歐陽融的《經典分毫正字》（今佚）、唐玄宗的《開元文字音義》（今佚）、張參的《五經文字》及唐玄度的《九經字樣》等字樣書問世，對當時楷書字體的定形和規范起了積極的作用，所以盛唐、中唐時期俗字使用的數量和范圍都相對減少 。但到了晚唐、五代，國力漸衰，世風日頹，一時曾有所收斂的俗字別體遂又泛濫起來，從而形成了俗字流行的又一高峰。

宋代以后，隨著版刻書籍的盛行和流傳，以正楷為主的印刷體的地位不斷得到鞏固和加強，字體逐漸趨于一統。人們的書寫有了可遵循的模板，從而大大減少了俗字存在的機會和市場。盡管宋以后的坊間刻本俗字仍不絶于篇，但總的來說，俗字的使用已走向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