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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維頻道︱每個人的不朽
一位從事臨終關懷工作的朋友告訴我,在撒手塵寰之際,許多人會問這樣一個問題:Did I matter? 我這一生有意義嗎?
臨終者并不是追問這一問題的唯一人群,只是因為死亡迫近,他們的思考更為迫切。其實,多數見證過生老病死的人,尤其是老年人,都會逼問自己這一終極問題。
這種逼問,如果得不到肯定的回答,將置人于焦慮乃至絕望的境地——我終究只是虛無嗎!然則,個體生命如此短暫,要在這塵世留下痕跡,實非易事。多數人沒有答案,兩手空空地走向墳墓,作家梭羅稱之“無聲的絕望”。
歷代帝王都注重撰史,因為他們知道,惟有將生命拉伸,到歷史的長河中去闡述意義,不朽才有可能;惟其如此,后世素未謀面的人們才會認識他們。對于缺乏資源的普通人來說,留名青史無疑是種奢望,那么,他們的生命又該如何伸展和延續呢?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這是個無解的問題——甚至不是一個問題,似乎普通的人生就不該渴望價值。直到近世,人權作為一種普世價值出現,強調對每一個個體價值的認可和尊重。從這一角度來看,每個人的人生故事都值得記載,值得傾聽、值得紀念。而一個人性化的社會,應該為每一個生命故事提供講述和記錄的空間、傾訴和傾聽的平臺——這里,傾聽者好比傾訴者的一面鏡子,幫助后者對人生進行梳理、反思和肯定,并通過傾聽,使后者的生命得以延展,產生意義。
“聽老人講故事”
在一些老齡化程度較高的發達國家(如美國、日本),人們逐漸認識到“聽老人講故事”的價值,并將這一互動過程系統地融入到專業的養老服務中。
在美國,臨終關懷(Hospice)和姑息療法(Palliative Care)是一項使用率非常高的特殊服務。病人如果患了絕癥,醫生診斷只有6個月或更短的壽命,他/她便可接受臨終關懷的服務,而且這項服務由聯邦醫療保險(Medicare)來付費。
大多臨終關懷服務的提供者由一個團隊組成——有醫生、護士、護工來幫助臨終者減輕身體的疼痛,有社工來幫助協調各類服務和打理文件材料;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很特殊的人——牧師(Chaplain),他/她的服務目的是幫助臨終者的緩解精神上的痛。
一位牧師告訴我,很多臨終者的心結很深,多少陳年恩怨——年輕時犯的錯、愧對的人、未競的事、切膚的痛——依舊無法釋懷。而帶著遺憾和虛無離開人世,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所以,她定期上門拜訪臨終者,一方面引導他們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另一方面通過傾聽協助他們解開心結、完成心愿——在“Did I matter”的追問再次來臨時,回答說“Yes,I did”。
除了臨終關懷,“聽老人講故事”還用于其他專業的老年服務。比如美國社工Naomi Feil創立的“認可方法”(Validation approach)。這種方法針對認知癥(Dementia,即醫學上所說的老年癡呆)患者的治療,通過協助患者(尤其是晚期患者)講出生命早年的歷程,來釋放他們的痛苦和壓抑,獲得生命最后的寧靜。
實證研究表明,傾訴可以幫助老人提高自我認可、降低抑郁。而一旦對死亡的焦慮減少,身體的行為功能和物理機能也會改善,比如減少高血壓,生命質量得到顯著提升。所以,不僅專業機構,在許多美國社區里,老人們也有各種講故事的平臺。
筆者曾在一家非盈利性機構實習,任務之一就是在服務社區中推廣Tell your story的行動,主要借助互聯網平臺,讓老人在網絡上記載自己的人生故事。活動獲得了社區老人的熱烈響應,通過回憶人生,通過傾訴與被傾聽,許多人重新找到了駕馭人生的感覺,對當下的人生階段也有了更好的定義。在我所在的貝靈漢市,老年人活動中心還有專門的回憶錄寫作小組,老人們每周二上午過來輪流讀自己的回憶錄,包括童年經歷、旅行見聞、愛情故事等等。
誰來聽中國老人講故事?
在中國,家庭歷來承擔著絕大部分的養老責任,包括“聽老人講故事”。然而,隨著中國人口的快速老化,“聽老人講故事”似乎也成了家庭難以承受之重。

全國老齡委數據顯示,我國老年人口年均增長約1000萬,到2035年,老年人占我國人口的比重將達29%。我國憲法規定,成年子女有贍養扶助父母的義務。但并非所有老年家庭都兒孫繞膝。遠非如此。目前,我國老年空巢家庭率已達半數,在大中城市更達七成。農村留守老年人口約4000萬人,占農村老年人口的37%。
即便家有兒女,成人子女也未必愿意或是有能力去傾聽長輩的故事。常常有朋友跟我抱怨說,老人太啰嗦,在家里呆的時間一長就受不了。的確,快節奏的現代生活將中國家庭置于前所未有的壓力之下,隨著“計生”一代進入壯年,其中一些人可能要負擔父母兩人、甚至祖父母四人的養老,疲于奔命且不達,哪來的精力和耐心去傾聽老人們一遍一遍地訴說過往?
那么,誰來聽中國老人講故事?在那個終極問題迫近的時候,誰站在老人們的身邊?
當務之急,是給中國家庭減負。解決好養老問題,單靠家庭是不夠的——家庭需要政策、社會(尤其是社區)的支持。一套運作良好的社會養老及醫保體制,將有效緩解家庭的經濟負擔,把成年子女從物質和精神的雙重重壓下釋放出來,使家里的傾聽者成為可能。
此外,一種基于人權的養老觀念,也有待普及。在國內,在普通人的養老觀念中,照顧老人就像照顧小孩一樣。潛臺詞是,老人和小孩一樣,都是弱者,都有些不講理;老年人傾訴的需求,被當成了身體老化的征狀,一種“毛病”。但背負歷史的老人與初涉人世的小孩怎么會一樣?他們有的只是即將衰朽的身體,和無法重寫的過去。
正因為故事沒有被聆聽,老年人才總是叨叨,而這與其說是一個身體老化的問題,不如說是一個社會的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我們的社會仍不認可老年人的個體價值,也不給予他們應有的人性化關懷。
所幸,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央視《東方時空》有句口號,“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傳遞的就是一種以人為本的價值觀。在一些養老機構和社區服務中心,類似“聽老人講故事”的活動也在展開,雖然專業的程度不高,但頗受老人們歡迎。此外,還有專門的網站、APP甚至音頻軟件可供老人們使用,以完成并分享屬于他們的口述史。
英國作家大衛?米切爾寫道:“我的人生不過是滄海里的一顆小水珠。但如果沒有一顆顆小水珠,又何來大海。”用心傾聽,你會發現每個人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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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維頻道”由西華盛頓大學社會學系終身教授羅寶珍、養老投資和運營專家羅珊珍共同主持。專欄第一部分“老吾老”探討中國式養老,嘗試從政治、經濟、醫療、文化、教育等不同維度為人口老齡化的問題求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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