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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巴黎轉為默片,每個人都在巨大的寂靜中聽到自己的心跳 | 此刻夜讀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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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申賦漁在異鄉漫游,5年中采訪了許多個普通的生命個體,但如何以文字記錄這些人,在普通人的故事中回望歷史,在歷史里關照細微的現實,他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一切都在巴黎因新冠疫情而封城時得到了答案。
巴黎,一部色彩絢麗的電影,突然轉成了無聲的默片。巨大的寂靜中,每個人都聽到自己的心跳。申賦漁記錄下生命的跳動,如作家梁鴻所說,生命于沉寂中努力綻放,顯示出非凡的美。正是這一個個平常人的故事,組成人類精神的基本面貌,也使寂靜的巴黎始終充滿內在的活力。
在新散文集《巴黎的寂靜》中,申賦漁的文字敏銳而有溫度,將平凡人對生活的信念和選擇呈現在讀者面前,在作家徐則臣看來,這才是極具力量和真正的寬慰所在。
/ 塞納河上的空橋 /
申賦漁/文
圣心大教堂的左邊是圣皮埃爾教堂,圣皮埃爾教堂的左邊是小丘廣場。因為新冠病毒,百年來從未關閉的圣心大教堂關閉了,最熱鬧的小丘廣場也變得荒涼寂靜。擁擠的游客陡然消失, 給游客們畫像的畫家們也不見了。喬·雷諾阿不知道去了哪里。
喬是一位中國畫家,因為瘋狂熱愛印象派畫家雷諾阿,我們就喊他喬·奧古斯特·雷諾阿,他很高興。不過平常嫌麻煩,我們只喊他喬。喬是畫油畫的,不過大部分時間不畫,在小丘廣場上擺一個攤子,給游客畫素描。

■ 雷諾阿畫作
第一次見喬是在一個畫展上。我隨一個朋友去看熱鬧。這是幾國在巴黎的畫家的一次聯展,組織者是一位有錢的公證人,展廳就是他家寬敞的客廳。來的人不多,應該都是主人和參展畫家的朋友。大家端著酒杯看畫,低聲說著話。一圈看下來,也就覺得喬的畫有一種親切感。他畫的是人,中國人,他故鄉的人。的確有雷諾阿深情溫暖的味道。色彩也漂亮,干干凈凈。
喬站在一個僻靜的角落里,朋友帶我去見他。我們握了握手,他的手很有力,連說了四聲“你好”。回頭讓旁邊的一個女孩喊叔叔。她是喬的女兒。我對喬的印象很好,低調、真誠、熱情。畫展上沒法暢談,約了過一周到小丘廣場去看他。
我是從家里走過去的。不遠,二十幾分鐘就到了圣心大教堂的下面。從這里上山有點累,臺階很多,到處是人。同時要提防小偷和試圖把帶子扎在你手腕上的游蕩青年。從圣心大教堂到小丘廣場的巷子里人更多,不斷有手持紙和筆的畫家攔住游客招徠生意。游客不管是拒絕或者接受,雙方都顯得彬彬有禮。到處洋溢著一種節日的喜慶氣氛。
小丘廣場中間是露天咖啡座,四周擺著一圈畫家的攤位,每個攤位上都撐著一把大傘,擋陽光,也擋雨,巴黎總是在下雨。有畫水彩的,有畫油畫的,有畫水粉的,還有人用各種材料在拼貼涂抹著,攤位上滿滿地擺著他們的代表作。大多數出售的作品畫的都是巴黎的風景,實在說不上多好。只有掛著漫畫和素描作品的攤位是給游客們畫肖像。這樣的攤位最多,游客們也愿意湊趣,許多椅子上都一動不動地坐著擺著美麗姿態的各國模特。

喬一個人坐在傘下面,捧著一本中文書在看,沒有顧客。看到我,趕緊站起身來握手。他的攤位跟別人不一樣,沒有掛許多大大小小的畫,只掛了一幅大幅速寫。一個年輕女孩穿著碎花的裙子,坐在一座木板橋的長椅上。橋的欄桿上掛著許多鎖。女孩眼神亮亮的,像是好奇地打量著眼前來來往往的游客。所有的線條都很簡潔,長短粗細都恰到好處,一看就知道是一揮而就,幾乎沒有任何涂改。這是他女兒的樣子,不過看起來要成熟些、外向些。他女兒太靦腆了。
我們也就說說閑話,東拉西扯,不著邊際。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朋友才來。喬堅持要請我們到邊上的咖啡座坐一坐。我要了一杯卡布奇諾,他們喝的是意大利濃縮咖啡。偶爾會有人在喬的那幅速寫前面站著。大概坐了一個多小時,來了一位高個子中年人,很認真地看那幅速寫,然后東張西望,喊道:“Hello!”喬站起身走過去。那人問他這幅畫多少錢。“No.”喬擺擺手。
我們與喬告別之后,慢慢走下山。朋友跟我說,幾年前喬曾經賣過一幅油畫。賣了心里又后悔,后來就沒賣過。價格高沒人要,低了,他自己又覺得不舍。他現在油畫畫得少,特別想畫了才畫。好在給人畫素描,一個月也能掙不少,生活和女兒的學費都夠了。
“那幅速寫是他女兒吧,畫得真好。”
“是他妻子,出車禍死了。”朋友說。

之后又跟喬見過幾次,他一次也沒有跟我談他的油畫。巴黎封城后,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手機一直關機。前天突然給我回了電話過來,說這二十天,把自己關在一個朋友的倉庫里畫一幅畫。“我在畫一幅大畫,一幅巨大的畫。”他說。
喬跟我說,他在畫塞納河上空蕩蕩的橋。他沒說是一座橋,還是許多橋。我立即就想到了藝術橋。他給妻子畫的那幅速寫的背景是藝術橋,掛在橋上的那些鎖叫“愛情鎖”。據說情侶如果把鎖鎖在藝術橋上,鑰匙扔進塞納河,就能永遠鎖住他們的愛情。因為掛鎖的人太多,二〇一四年藝術橋的一段不堪重負倒塌了。市政廳的工作人員于是拆除了所有的愛情鎖,并且用玻璃墻擋住欄桿,讓人們沒辦法再“鎖”上他們的愛情。可是不屈不撓的愛人們,仍然想方設法,在路燈桿子上鎖起了一串串愛情鎖。這些鎖因為不會對古老的橋構成傷害,已經頑強地存在了好幾年。
巴黎封城后,工作人員趁橋上沒有行人,突然把最后的這些愛情鎖全拆了。

藝術橋是兩百年前拿破侖下令建造的,一端連著法蘭西學會,另一端連著盧浮宮。最早在這里掛上愛情鎖的,是一百年前的一些悲痛欲絕的女孩。她們站在藝術橋上眺望著遠去的河水,苦苦思念著再也不能從戰場上返回的戀人。一百年后,新冠病毒猛然來襲,病毒已經奪去了一萬多個法國人的生命。陡失愛人的悲傷又彌漫在巴黎的上空,如黑壓壓的烏云,怎樣也不能驅散。

節選自
《寂靜的巴黎》
申賦漁/著
南海出版公司
新媒體編輯:何晶
配圖:畫家畫作、書影
原標題:《當巴黎轉為默片,每個人都在巨大的寂靜中聽到自己的心跳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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