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傅青 

拍戲遲到，她心焦如焚趕到現場，各部門早已就位，周圍人全在等她。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一句臺詞都沒記住，慌慌張張翻出手里攥得皺巴巴的臺詞本，卻怎么都看不清上面的字。導演喊了開始，一束光打到臉上，她慌極了。

倪虹潔突然驚醒，發覺是一場夢，卻又急忙閉上眼睛，想回到夢里再看兩眼臺詞，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夢啊，我為什么要背臺詞？”每當壓力大時，倪虹潔就會被類似的夢境困擾，同樣的拍攝場景，同樣的尷尬焦灼，一遍又一遍。

2021年，倪虹潔在《突如其來的假期》中飾演榴蓮的母親劉閔之。/受訪者供圖

現實生活中，倪虹潔經常在開拍前就已經把臺詞背得滾瓜爛熟，拍戲也從不遲到。她對工作特別認真，要求自己言出必行，不喜歡因為自己影響到別人。這跟她曾經在《武林外傳》里飾演的祝無雙很像，永遠懂事，永遠配合，擼起袖子喊“放著我來”，不愿意給別人添一丁點麻煩。

近幾年倪虹潔經常演一些媽媽的角色，觀眾提到她總免不了一陣惋惜，覺得她沒能把握住好時機。她自己卻看得很淡：“年輕那段時間確實因為各種原因，對演戲比較抗拒，如果硬著頭皮演，只能越來越厭惡，可能早就換行了。趁著猶疑的時間，把想做的事情嘗試了一遍，也挺好的。”

近幾年，倪虹潔總是以媽媽的角色出現在各個影視劇中，對此，她自己欣然接受。/受訪者供圖

談及過往，倪虹潔沒有那么多懊悔。父母對自己工作的諸多不理解，她也沒有那么多抱怨。她身上有一種自負盈虧的坦然，一種脆生生的固執。對于得不到的、已失去的，她從來都不太計較。好的壞的，她照單全收。

從未理解

倪虹潔出生在知青家庭，小時候，父母去江蘇常熟下鄉，她被寄養在上海親戚家。家里的管教極嚴格，從讀書開始，她做的每件小事，都要經過家里人同意。她很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周圍人情緒稍有變化，她都能很快發現。采訪過程中，記者的椅子有些矮，身子前傾跟她聊天，她喊了暫停，叫助理換了一把椅子，說“這樣舒服一點”。

兒時的她又黑又瘦，鮮有漂亮衣服穿，只能撿大人們剩下的肥大衣服，因此她總是不自信。她自認沒有文藝細胞，身邊小朋友上了好多興趣班，會樂器、唱歌、跳舞，但她什么都不會。

從小的生活環境，塑造了倪虹潔善于察言觀色的性格。/受訪者供圖

她沒什么朋友，童年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玩，去地下防空洞和拆遷的廢舊小區發呆，悶了就找小動物說話。她第一次拋頭露面表演，是在姑姑的工廠，那時正值廠慶，她上臺跟一群小朋友跳舞，跳完拿到了兒時唯一的一次獎勵——一支牙膏。

只有寒暑假，她才能見到爸媽。離開的時候，媽媽送她去長途汽車站，母女二人，隔著車窗，一邊揮手一邊抹淚。幼時的倪虹潔，每年都要經歷好幾次這樣的分別。

插隊結束后，她終于能和爸媽團聚。爸爸在商場做會計，媽媽找各種小生意做，提到媽媽，倪虹潔有些唏噓：“其實我媽嗓子特別好，會唱滬劇，但因為我媽不識字，文化受限，所以沒法參加劇團。”

她沒什么朋友，童年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玩，去地下防空洞和拆遷的廢舊小區發呆，悶了就找小動物說話。/受訪者供圖

媽媽曾開過一個小賣店，賬簿上歪歪扭扭地記錄著店鋪流水，不會寫的字就用畫畫代替，賬簿上面經常出現一瓶酒、一塊糖之類的圖案。倪虹潔說：“我爸媽的想法非常樸素，好好上班，努力攢錢，等錢夠多了，就給家里置辦一個小電視機、小冰箱之類的電器，讓家人過得好一點，全都是一些切切實實的愿望。”

幾年前，倪虹潔曾帶媽媽上過一檔綜藝，綜藝里要求每個媽媽給孩子寫一封信。看到環節設置，倪虹潔有些疑慮，但是也沒多說什么。節目錄制當天，讀信環節，媽媽在鏡頭前講述信里的內容，倪虹潔低下頭，看著媽媽寫給她的信，上面一片空白。

“我當時心里特別特別難過，沒有念書一直是媽媽的心結，她寫這樣一封信給我，心里肯定特別難過。”倪虹潔自責地說。從那之后，她決定不要麻煩父母，不再讓他們配合參與錄制節目。

倪虹潔一直是一個懂事孝順的女兒。/受訪者供圖

書信一直是倪虹潔跟父親間的溝通方式。小時候，她在上海借讀，還要額外交一筆借讀費。她總覺得自己融不進去，自卑情緒上來，就不想在上海讀書了。于是寫了封信給爸爸，爸爸收到信后，又給她回了信。前前后后幾個月過去，等她收到回信，學期已經結束，轉學的事情也就作罷。

家人思想傳統保守，沒有一個人從事跟藝術相關的工作，并對相關工作嗤之以鼻。倪虹潔進入娛樂圈之后，爸爸曾給她寫過一封信，大致內容是——別人家的孩子都是金飯碗銀飯碗，爸爸希望你找一份安穩工作，不要做演員這種虛無縹緲的工作了。

提到這些，倪虹潔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就像沒辦法跟我當面交流一樣，都這個年代了，還是寫信給我，話里話外就是覺得我做的工作不體面。”

倪虹潔曾是“全國十大廣告明星”，拍過一條火遍大江南北的內衣廣告，“婷美內衣”“朵爾膠囊”曾在眾多電視臺循環播放。吃飯時，每當傳來熟悉前奏音樂，家人們就開始沉默，尷尬的幾十秒過后，依然閉而不談，倪虹潔說：“我爸媽很少談論我的工作，他們會聊舅舅怎么樣、舅舅的孩子怎么樣、阿姨怎么樣、奶奶怎么樣，連周圍的鄰居都能討論半天，就是不會聊到我。”

2021年，倪虹潔參演《中國醫生》。/受訪者供圖

近幾年，媽媽不再那么抵觸，越來越支持她。看到倪虹潔發的視頻，還會轉發到家族群。但上了年紀的媽媽有點區分不好現實與表演，看她在《中國醫生》里面的表演，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心里非常難受，跟她講：“囡囡啊，怪不得你說不要讓我看這個了，看到你這樣，我要哭死了。”

爸爸還是老樣子。每次倪虹潔回上海，爸爸總在重復看一部抗戰劇，一遍又一遍，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有時她會旁敲側擊跟爸爸講：“最近我有一個新劇誒，你看了么？”爸爸擺擺手，說“下次看吧”。

有時候氣急了，倪虹潔就吧嗒吧嗒掉眼淚。她坦言：“其實我這樣也不太好，家人之間缺少溝通和交流。但我爸思維已經固化了，年紀也大了，跟他理論半天，也改變不了什么，他還會覺得我態度不好。”她從小聽話慣了，有著明確的長幼觀念，自覺是小輩，從不跟父母爭吵和計較。

晚熟的人

成為一個演員，意味著要時刻接受來自外界的審視，喊“卡”之后，生活里一樣遍布鏡頭：“老有人認出我來，然后問各種問題，真的很不自在。我就喜歡找個小攤兒吃點烤串，但如果有人盯著我，我瞬間就覺得這個東西不好吃了。”

私底下的倪虹潔喜歡享受普通的生活。/受訪者供圖

在34歲之前，倪虹潔從未習慣過這種審視。她總想逃，逃到遠方，找一處世外桃源，讓自己隨心所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那時候，她視演戲為一種賺錢方式，賺一些錢就逃離一段時間。她隨著驢友四處徒步，帶上帳篷進山攀爬，在云南開客棧，養各種小動物……對于未來，她沒有規劃，總覺得有一個更好的彼處。

倪虹潔成長過程中幾乎沒得到過表揚，所以不是很自信，講一句話都會考慮再三，擔心讓對方不開心。而演員是一個特別需要信念感的工作，沒有自信的話，就不會相信角色，更不會相信自己能演好，這必然會影響最終呈現。

抱著這種隨時會撤退的想法，在娛樂圈若即若離幾年后，倪虹潔在2010年參加了電影版《武林外傳》的拍攝，導演尚敬察覺到她身上的變化：“倪虹潔你怎么回事兒？原來挺有靈氣的，現在怎么變木了。”后來尚敬引薦她去崔健導演的《藍色骨頭》試鏡，因為形象氣質契合，她當選了女主角。這次表演中，她一直被導演和工作人員夸贊，這是她之前從未體驗過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表演的魅力。

倪虹潔建立起對演員的信念感。/受訪者供圖

當信念感姍姍來遲時，近幾年遞來的劇本卻大多是飾演媽媽，各種各樣的媽媽：古裝的、現代的、苦情的、活潑的、可悲的、游走在灰色邊緣的。有人曾研究過近幾年倪虹潔飾演的媽媽和劇中孩子的年齡差，最夸張的一次，她飾演同齡人蘆芳生的媽媽。

對于這些角色，倪虹潔本人倒是比較坦然：“我會珍惜找到我的每一個角色，哪怕是很小的角色。”即便都是媽媽，她也會試圖塑造出不一樣的感覺，她笑著說：“不用替我難過，我演小配角演得好的時候，大家都給我鼓掌，我可開心了。”

在前段時間播出的《突如其來的假期》，她飾演了一個思想新潮的媽媽，一開始她不是特別理解劇中母親的想法——“跟我小時候的成長環境一點都不搭邊，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媽媽”，她只有通過想象那樣一種生活，才能讓自己靠近人物。

《突如其來的假期》編劇王佳曦談及與倪虹潔的合作，覺得倪虹潔的角色塑造給了她很大的驚喜。/聶一凡

《突如其來的假期》編劇王佳曦談及與倪虹潔的合作，覺得倪虹潔的角色塑造給了她很大的驚喜，“她的表演里可以看到過往的人生經歷和感悟”。在王佳曦看來，能在年輕時候找到自己擅長和熱愛的東西是很幸運的一件事，很少有人可以年紀輕輕就做到世事洞明，而且也不應該強加很多年齡枷鎖在身上，王佳曦說：“無論什么時候開始都不晚，很多人都覺得要趁著上升期，抓住所有的機會讓自己更上一層樓，但是她沒有，她沒有那么功利。”這點跟劇中女主“榴蓮”的性格有點不謀而合。

在國慶上映的《我和我的父輩》中，倪虹潔在劇中戲份不算多，只有寥寥數句臺詞，她卻非常認真地對待。劇情設定在1978年，她出生的那一年：“我在弄堂里走的時候，想象著自己6月份出生，10月份就已經長大成人拍戲，真的是奇幻人生。”

在國慶上映的《我和我的父輩》中，倪虹潔在劇中戲份不算多，只有寥寥數句臺詞，她卻非常認真地對待。/受訪者供圖

倪虹潔從導演徐崢身上學到了很多表演竅門和處理問題的方法，“拍攝時間有限，徐崢要在短時間內調配那么多資源，拿到自己想要的鏡頭和畫面，思路一定特別清晰，真的很厲害”。

現在的她也想這樣，靠清晰的思路、腳踏實地的努力，找回失掉的主動權。

倪虹潔很享受進入不同角色的過程，把身上的一部分拿出來，再搜羅一圈周圍人，每個人身上都拿一點，之后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想法，組裝成一個人物，賦予角色靈魂。倪虹潔笑言：“小時候每當老師問長大之后想做什么，我都沒有明確的答案，現在長大了，我做了可以體驗不同職業的工作。”

進入角色時，倪虹潔自身也會產生一些變化。在《加油，你是最棒的》劇中飾演牛美麗時，劇中人物喜歡喝威士忌，那段時間她好像也愛上了喝酒，從網上買各種酒喝，每天都要喝一點，還會跟人討論哪種酒更好喝。拍戲結束后的某天夜里，她又倒了點酒，卻突然感覺到辣：“好難喝啊，之前怎么做到的？”現在她家中還有半瓶威士忌沒喝完。

在《加油，你是最棒的》劇中飾演牛美麗時，劇中人物喜歡喝威士忌，那段時間她好像也愛上了喝酒。/電視劇《加油，你是最棒的》

倪虹潔是一個樂觀的人，她說：“成年之后比小時候要開心很多，現在的我比原來的我要開心很多，所以我堅信，未來的我會更開心，我現在好好努力，一步一個腳印，那一天早晚都會來。所以我不著急，將來才是我最好的階段。”

倪虹潔的聲音帶點天真，會加很多南方小姑娘慣用的語氣詞，軟糯糯的。談及表演，她不覺得自己多有天賦，也沒用到熱愛和追求之類的大詞，只是一直說著“會努力”“我喜歡”，沒有宏大的展望，也沒有信誓旦旦。

兜兜轉轉，她終于找到了生活的錨。“總會好的。”她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