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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如何拆穿降凡的乩仙?
明清時期的文人愛玩扶乩降神的游戲,請的乩仙大多跟科舉文章養生修煉相關,文昌神、呂洞賓、李太白這三位最是頻繁出現在大江南北的乩壇上。不過乩壇也并非神仙的個人專場,有能耐的“乩手”可以先請一位仙界經紀人出現,然后通過他再去請動各位明星大仙。乾隆末年,“有仙降乩鞏縣劉氏,自稱‘雁門田穎’,詩文字畫皆可觀,并能代請古時名人如韓、柳、歐、蘇來降”。
這位乩仙經紀人自稱是唐代開元天寶年間的古人田穎,曾撰寫《張希古墓志》,他降乩示現之后,還能找來韓愈、歐陽修等唐宋大家一時畢現乩壇。這個消息一下震驚了中州文化圈,大家都找關系前來圍觀劉氏家里的乩壇,劉氏因此而躋身地方文化名流。可能是乩仙玩高了,田穎還經常降乩到縣衙門,有一次恰逢當代大儒嚴長明(字道甫)在座,嚴遂問乩仙:“記墓志中云‘左衛馬邑郡尚德府折沖都尉張君’。考唐府兵皆隸諸衛,左右衛領六十府。志云‘尚德府為左衛所領’,固也,但《唐書·地理志》馬邑郡所屬無尚德府,未知墓志何據?”


嚴道甫問得很學術,體現了利用金石墓志資料證史補史的乾嘉學風。唐代折沖府府名的考逸工作,正是當時的“學術熱點”,大學者錢大昕就曾經從《右武衛將軍乙速孤行儼碑》等唐代碑銘搜求出“《唐書·地理志》皆無之”的六個折沖府府名。大概嚴道甫也致力于此,他用以問難乩仙的“墓志”,指的是乩仙田穎本人撰文的《張希古墓志》(天寶十五載撰),這塊墓石一直在西安碑林,乾隆年間又移到蘇州靈巖寺山館,算是一塊有名的“唐碑”。
“仙停乩半晌,云:‘當日下筆時,僅據行狀開載,至唐《地理志》,為歐九所修,當俟晤時問明,再奉復耳。’”——老實跟你講,我當年寫《張希古墓志》,那是根據張氏家人提供的希古生前事跡的行狀,若有疑問,出門左轉另請張希古降乩……至于你們拿宋代歐陽修《新唐書》來質疑我們大唐時人,這種問題難道不應該先問宋人嗎?歐九嘛,我也是跟他談笑風生的,下次一起出席乩壇活動的時候,我問清楚這個問題,再來回答你們啊。
老神仙遇到新問題,這次降凡讓乩仙田穎感受到凡人滿滿的惡意,“自是節署相請,乩不復降”。嚴道甫因為向乩仙提了一個考據問題,自此成為乩壇的打假高手,“即他所相請,有道甫在,乩亦不復降”。袁枚把此次乩壇事件記到《子不語》第二十一卷,題為《神仙不解考據》。
凡間的文史研究者在考索一個問題苦無答案之時,常常生出“讓古人復活親口告訴我答案”的妄念。可是,即使古人神仙真的能夠降乩示現,恐怕他們也不明白當代人提問的腦回路呢。因為考據學從來不是神仙日常需要思考的問題。
《閱微草堂筆記》第九卷記載了一個相似的個案。有一天乩仙降臨吳云巖家乩壇,自報家門乃是全真道教祖師丘處機(長春)。明清時人多把《西游記》當作“證道書”來讀,丘處機是該書作者,也被許多人所公認。所以乩壇上有人問丘長春:“《西游記》果仙師所作,以演金丹奧旨乎?”乩仙批答,然也。有人趁機又問:“仙師書作于元初,其中祭賽國之錦衣衛,朱紫國之司禮監,滅法國之東城兵馬司,唐太宗之太學士,翰林院中書科,皆同明制。何也?”
精于考據的清人已經洞悉,《西游記》小說寫的是唐代故事,卻大量出現明代官制名詞。這樣一個可以寫出好多篇C刊論文的文史考據問題,顯然難倒了丘神仙——“乩忽不動,再問之,不復答。知已詞窮而遁矣”。
由此看來,清代文人在地理建制、官制方面的知識積累,已讓長年沒有進行知識更新的老神仙們感到壓力山大。還好一般的乩壇扶乩,也就是奉請若干個神仙下凡贈幾首仙詩,并不會玩什么考據大冒險。如果乩仙的仙詩寫得稍為飄渺仙氣,照例會得到觀眾的膜拜。然而仙詩吟誦也有一個雷區——格律問題。
也是乾隆年間,有幫文人在西湖邊上設立乩壇,有一次請的是南齊時錢塘第一名伎蘇小小,下壇詩曰:“舊埋香處草離離,只有西陵夜月知。詞客情多來吊古,幽魂腸斷看題詩。”仙詩所用七律格律是盛唐以后才固定下來的,于是有客問難仙姬:“生在南齊,何以亦能七律?”
蘇小小這段妙答,簡直可以為現代“穿越劇”代言:他界的神仙和幽魂對凡界的感知并沒有因為幽冥兩隔而被阻斷,“性靈不昧,即與世推移”,神仙一直在看著世間萬物。若非如此,春秋時期的孔圣人只認得大篆文字,而當今朝廷祭典的祝詞又怎能寫以隸書?釋迦牟尼不解華言,佛家法事的疏文又怎么能行以深奧的中文駢體?“是知千載前人,其性識至今猶在,即能解今之語,通今之文。”
按照這個邏輯,三國的關公用唐代山東話跟秦瓊罵戰,南齊的蘇小小寫得一手老杜式的七律,都是可以有的。紀曉嵐評論這段妙答說,“雖才鬼依托,亦可云‘俊辯’矣”。
俊辯,俊就俊在它揭示了神仙界的一條準則:只要神仙的性靈沒有湮滅,就能(需要)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更新知識。蘇小小的個案證明的是神仙知識系統“能夠自帶”自動升級能力,而“不解考據”的唐人田穎與元人丘處機的故事卻反映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神仙的知識更新能力從來就不是“自帶”的!
神仙們名列仙班,只是進入了另一個職場,還要持續經營、不斷充電。唐代道士侯道華每天一味孜孜攻書,被譽為道士中的學霸。旁人問他為何如此刻苦,答曰:“天上無凡俗神仙。”在仙界,像唐代的施肩吾、呂洞賓、陳摶那樣的進士及第之后才成仙的讀書人太多了,侯學霸生怕去了仙界反成落后分子,遂寄望于贏在起跑線上,白日飛升之前刻苦讀書。后來黃庭堅就拿這個事例勉勵弟子讀書:“余謂神仙不讀書,亦是一個俗漢。所謂頑仙不如才鬼耳。”
神仙不讀書,亦是俗漢一個!不讀書的神仙,偶爾降凡享受一把凡人的崇拜,孰知“不解考據”,又被凡人深深鄙視了。當個中國式神仙,心,得有多累。
(本文載2016年7月17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原題為《神仙不讀書,亦是俗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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