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污水偷排長江案，正陷入環保部門和企業各說各法的僵局。

4個月前，楚源高新科技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下稱楚源集團）因其下屬子公司湖北華麗染料工業有限公司（下稱“華麗公司”）涉嫌私設管道向長江排放污水，被當地政府勒令全面停產，至今沒有被許可復產。

楚源的案子驚動了湖北省，副省長曹廣晶在4月份進行不點名通報；楚源的案子也上報到了環保部，環保部在5月份對查辦此案的湖北省環境監察總隊，進行了通報表揚。

然而，楚源集團在3月份的調查結束之后就開始叫冤，強調被查出的管道與外界是不通的。

荊州市環保局聲明證據確鑿充分，楚源集團則多次力證關鍵物證不能成立，僵局一時難破。

被查出有暗管，企業稱并不能排水

7月10日，在湖北荊州石首市高新技術園區華麗公司西南角圍墻之外，被認定是偷排管道的現場，楚源集團常務副總經理郭世建手握一根五六米長的鋼筋，有節奏的捅向挖開的PVC管道內部，管道內部1.5米左右的地方傳來清脆的撞擊聲音。

在向現場的環保組織負責人逐一演示和確認之后，郭世建才將鋼筋經院墻上方遞回去。

這一切，都在楚源集團的攝像鏡頭的監控之下進行，為了保護證據，楚源集團在現場設置鏡頭，并全天監控。

“我們在調查人員走了之后才了解到這管道是完全不通，是廢棄的，當時才緩過神來，反對環保局的調查結果?！惫澜ㄕf。

“之前很多朋友都勸我，說老楊你認了算了，可以早點開工，但既然現在管子是不通的，我們為什么要接受處罰呢？污水超標，查出來了，罰多少我們都認，我們也配合整改好。但偷排長江，這罪名擔不起?！背醇瘓F董事局主席楊志成對澎湃新聞解釋說。

曾全程陪同環保部門檢查的楚源集團環保部長王斌說，楚源這次被查是在3月7日，當時湖北省環境監察總隊和荊州市環境監察支隊一起過來突擊檢查，但又分了兩個小組，一組人在辦公室核查楚源的環保文件、材料，另一組人在廠區分頭巡查，很快荊州市環境監察支隊的監察人員就在對講機中喊“發現暗管了”，讓大家過去看。

根據澎湃新聞（www.kxwhcb.com）掌握的4月26日在荊州市環保局的公開聽證會筆錄，當時荊州市環境監察支隊縣市大隊大隊長王勇這樣描述了發現暗管的情形：“2016年3月7日上午9時，湖北省環境監察總隊和荊州市環境監察支隊監察人員在檢查中發現，湖北華麗染料工業有限公司廠區西南角的原料倉庫內發現一個泵房，泵房建有兩臺水泵，且在泵房旁邊配套建設有電源控制設備，監察人員隨即對對該泵房的接入接出管道進行了摸排，鑒于該泵房建設地點隱蔽，所在車間倉庫內也無其它生產設備和工作人員，初步判斷該泵房不屬于華麗公司生產設施，也與污水處理相關設施無關聯。”

王勇說，根據現場調查情況，與華麗公司副總經理楊成享陳述的情況，在華麗公司西南角的廠界外挖掘出一條排水管，該排水管與楊成享指認的地點和方位情況相符，上述兩臺水泵是與楚源公司污水處理廠3000立方米收集池相連的，并說水泵是用來抽排池內廢水的，排水的管道的出口直接接入華麗公司長江排污的管。經監察人員要求，根據指認情況，環境監察人員在華麗公司西南廠界外發現暗管。同時，該管道是繞過華麗公司污染源在線監控系統，直接接入華麗公司向長江排污的管道內。

“當時所有人都是懵的，大家都不知道有這么一條管道，心想既然華麗的副總都承認了，那肯定是設了暗管無疑了。”郭世建對澎湃新聞說。

后來在啟動水泵后墻外的管道沒有出水的情況下，王斌也沒有提出懷疑。

王斌在4月26日的處罰聽證會上說，在調查過程中執法人員要求啟動泵房排水，他先找來4個電工先進行檢查后才啟動，但采樣時啟動水泵，院墻外挖開的管道并沒有水排出。

王斌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的時候回憶，直到3月15日調查人員離開之后，他才有機會到墻外仔細勘查，發現即使是3000立方米收集池抽干以后，墻外也沒有任何水跡。

“我當時就像你們看到的那樣拿鋼筋去捅，發現挖出來的管子跟里面確實是不通的，撞擊的聲音按照我的經驗判斷是鋼筋碰上了被關上的閥門，然后這個閥門在墻內地面不外漏，被水泥澆上封死了?！蓖醣笳f。

“申請挖出所有暗管，沒人理會”

王斌的這一發現讓楚源有了翻案的底氣，并在4月26日的處罰聽證會上，對荊州市環保局的證據鏈條提出了質疑。

在聽證會上，楚源集團的代理律師提出，首先環保局的取證沒有超出院墻外1米的距離，沒有證據證明廢水是如何從東南角排出的，是否真的連接到長江；其次，楚源集團有證據證明東南角排污管道是不通的；楚源集團要求對暗管再次現場勘驗確認。

“我們在聽證會之后也多次要求對現場進行重新勘驗，特別是要把墻內墻外的所謂暗管都挖出來，搞清楚走向，里面到底有沒有跟3000立方收集池相連，還是說只是一根斷管；外面有沒有通到長江，還是說只有一小截，必須搞清楚，但相關部門并沒有理會。”郭世建對澎湃新聞說道。

4月26日的聽證會以楚源集團的申訴失敗而告終。

6月6日，荊州市環保局向華麗公司下達了兩份處罰決定書（荊環罰〔2016〕8號、荊環罰〔2016〕9號），同時也向楚源集團下達了兩份處罰決定書（荊環罰〔2016〕10號、荊環罰〔2016〕11號）。華麗公司因此事共被處以約2196萬元罰款，楚源集團共被處以約574萬元罰款。王斌表示，楚源集團、華麗公司向環保局遞交了緩交罰款的報告，但尚未得到回復，目前罰款尚未繳納。

而對于環保部門是否重新啟動調查的問題，7月12日澎湃新聞通過電話、短信的方式聯系湖北省環境監察總隊總隊長蔣茂芳、荊州市環保局局長劉明春、荊州市環境監察支隊支隊長向唯岸。

蔣茂芳以“要通過正常途徑的進行采訪”為由，婉拒了采訪要求，而劉明春、向唯岸的手機則無人接聽或者忙音。

隨后，澎湃新聞在7月12日通過發函的方式聯系湖北省環保廳、荊州市環保局，截至發稿為止沒有收到湖北省環保廳的回復。荊州市環保局新聞科負責人在7月14日回復稱，因案件正在調查過程中，無法透露更多細節，但針對楚源集團和華麗公司在6月20日所發的聲明，荊州市環保局在6月24日已經在其網站進行了回應。

6月20日，楚源集團第一次向外界公開其與荊州市環保局的爭論，楚源集團的聲明稱：“荊州市環保局提供的證據顯示，該管道沒有能夠構成任何通水回路，即該管道與外界是不通的?！?/p>

污染企業公開對抗環保局的處罰，這在國內比較少見，楚源集團的聲明當時引起了不少媒體關注。

荊州市環保局6月24日在其網站回復稱：“我局所作出的行政處罰決定對被處罰單位的違法事實認定清楚、證據確鑿充分、適用法律、法規正確、執法程序合法合規、處罰得當。為澄清事實，所有涉及該案的證據材料，我局將依法依規按照規定途徑適時予以公開?！?/p>

楚源集團與荊州市環保局的聲明都同時確認了4月26日聽證會的存在，而對于楚源集團在聲明中認為“與會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和新聞媒體通過聽證，認為荊州市環保局處罰理由與證據不充分，傾向于華麗公司的申訴意見”，荊州市環保局也針鋒相對的表示：“旁聽人員在會場上從未發表過任何干預行政執法和認為環保部門執法不當的傾向性意見?！?/p>

企業尚未有人因此被刑拘

3月15日，對楚源集團的聯合調查結束之后，湖北省環保廳下發通知文件（鄂環辦〔2016〕57號），明確要求“對楚源高新科技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湖北華麗染料工業有限公司環境違法行為依法予以嚴肅查處，并及時移送公安機關處理。”

王斌對澎湃新聞表示，目前該案交由荊州市公安局處理，但是否立案并不清楚。

“至少我們并沒有收到立案通知書，也沒有人被帶走。”王斌說。

澎湃新聞7月13日下午致電荊州市公安局求證楚源偷排案的立案、調查進展，截至發稿未獲回復。

一位荊州市人民檢察院人士告訴澎湃新聞，目前該案尚未移送到荊州市檢察院，該院也沒有收到來自公安部門的相關提請逮捕申請。

“行政處罰和刑事犯罪的調查是兩條線，互不干擾，行政部門可以按照其相關法規要求作出處罰，但涉及到刑事犯罪的證據收集更為嚴格，處理上存在差異是很正常的。”上述人士解釋道，“但我個人的看法是，楚源集團始終無法說明白暗管的來源和用途，始終是難以擺脫嫌疑的?！?/p>

“環保部門或者公安機關當然有義務證明存在偷排的事實，需要找到非法的排污口，并且確實有非法排放的污水，或者是確實拍到了偷排污水的照片；但另一方面，企業也需要拿出污水處理、排放的記錄，證明沒有偷排的情況?！敝袊ù髮W民商經濟法學院環境資源法研究所所長王燦發對澎湃新聞評論說，“因為就算這個管道是廢棄的，不能外排，但企業如果沒能拿出數據來證明，也會存在從其他途徑偷排的可能?！?/p>

澎湃新聞從楚源集團了解到，荊州市環保局一開始是通過華麗公司的實際用排水量與在線監控的數據比對后，對偷排污水量進行了核定，認為華麗公司六車間2013年-2015年共有18萬余噸污水未經污水處理排放。

而楚源集團則提交證據，證明華麗公司2013年污水排放在線監測報表數據顯示有95天空白無數據、2014年污水排放在線監測月報表數據顯示有51天空白無數據，認為在線監測數據不準確。

另外，楚源集團還提交了相關環評報告，論證六車間三年廢水量為72123.4噸，遠小于18萬余噸。

“單純指出在線監測存在空白數據也是不夠的，企業還需要拿出污水的生產記錄、排放記錄，才能證明確實沒有偷排的可能?！蓖鯛N發說。

而另一方面，對于挖出來的管道的用途，楚源集團始終沒有給出確定的答案。

“有可能是十幾年前另一家香港公司的，我們后來買了他們的廠房，所以大家也不知道有這個管子。這PVC管已經淘汰很長時間了，我們現在根本不用這種管子?！惫澜ㄕf。

他表示，目前楚源集團已經提出申請行政復議，必要的時候會提出行政訴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