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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桑德爾夫婦:“虎媽”式的過度養育為什么是危險的?
堪稱全世界最會講哲學課的那個人來中國了。
而這一次,他關注的是兒童教育——如何給孩子們講故事。
哈佛大學政治哲學教授邁克爾·桑德爾(Michael J. Sandel),和哈佛大學專注文化、傳播等領域的社會研究學者琦庫·阿達多(Kiku Adatto)本周到訪北京,為中國的孩子和家長帶來了他們共同創作的童書《巴巴央和魔法星》及導讀冊《讀出想象力》,以及由此生發的“巴巴央故事計劃”(一個國際性的講故事、藝術和公民教育項目)。
因為《公正:該如何做是好》這門網絡公開課,桑德爾成為全球范圍的學術明星。這位在哈佛課堂上擅長以“蘇格拉底式追問”探討公正、自由、平等這些嚴肅深邃話題的哲學家,為何會涉足童書領域?
事實上,這套書來源于這對學術夫妻給兩個兒子講述睡前故事的親身經歷。琦庫擁有講故事的天賦。有一個故事,她給孩子們講了四年,后來就寫成了《巴巴央和魔法星》。故事的主角是一只兇猛的野獸,他越過海洋來到遙遠的千島王國,遇見很多奇妙的生物,漸漸地心腸變軟,學會了平靜和諧地生活。桑德爾認為,這個道德轉變的故事會讓孩子們感到快樂,并且“沉迷在故事中,無論是讀還是聽,都是人生最有意義的一種享受。這也是孩子們成長的一種方法,發揮道德聯想的能力,反思個人經歷的意義。引人入勝的故事、生動逼真的角色,都會讓人思考怎么做才正確,什么才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在這個電子媒體的時代,他們為何如此強調口頭講故事這一古老傳統?和那些因過度關注教育而焦慮乃至瘋狂的“虎媽”、“狼爸”相比,這對珍視睡前故事時光的父母有何不同的心得?學者、哲學家在構思童書的時候,會有什么獨特的考量?琦庫·阿達多和邁克爾·桑德爾共同接受了澎湃新聞的采訪,與讀者分享他們為人父母的體驗與思考。


澎湃新聞:這本書源于您在兩個兒子的童年時代為他們講述睡前故事的親身經歷,那大概是15、20年前的事了。回憶起來,其中最讓您享受的是什么?
琦庫· 阿達多:哦,講故事的過程讓我享受的地方太多了!最開心的回憶,大概就是這一切開始的時候。有一天臨睡前,兄弟倆躺在床上,我的小兒子艾倫當時才兩歲半到三歲,他對我說:“媽媽,給我講個怪獸的故事吧!很兇悍的那種怪獸!”他們的請求總是能激發我,于是我開始講述怪獸巴巴央的歷險記。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每個晚上我都給孩子們編講巴巴央的故事,一講就是四年。
首先是我自己很享受這個過程,我的想象力可以恣意馳騁,我能感受到孩子們是那樣滿懷期待,聆聽并回應他們的提問和要求。他們那么小的時候,其實并不能分辨也不大在乎你是在讀故事還是編故事。我有時候編故事會有停頓,尤其當故事正講到精彩之處,他們會迫不及待地喊:“媽媽,快讀呀,快讀!”那種興奮感,非常打動我。
回想起來,那些講故事的夜晚時光,神奇而美妙。和孩子們一起躺在幽暗靜謐的房間里,想象力釋放舒展,身為家長得以回歸一種失落的技藝——講故事、會話(conversation),一種古老的口頭文學傳統。我們因成年而遠離了這些。童年的我們都擅長想象和游戲,隨后我們長大,得去讀書,得去工作……而和孩子們在一起,重新喚醒了成年人這方面的能力,我們可以一起走進想象力的王國。
澎湃新聞:講故事中最難的部分是什么呢?
琦庫· 阿達多:對我來說,不覺得有什么難的啊。(笑)
邁克爾·桑德爾:(笑)因為一切都自然而然。
琦庫· 阿達多:我在哈佛教書,我從事學術寫作,也給報紙、雜志等媒體寫文章,但我感覺最自然本真的我,是講故事時候的我。那是一種饋贈(the gift)。講故事對我來說,不是在勞作(work),而是在游戲(play)。無拘無束,只需關注我的孩子們的提問和要求。
即使是那些自認為不擅長講故事的家長,和自己孩子相處的時候,也可以讀故事書,傾聽孩子的追問,這時沒有其他觀眾,可以卸下其他負擔,彼此一起進入的,除了想象力王國之外,還有僅僅屬于你們的親密空間。這會成為孩子童年歲月中獨特而美好的時光。

琦庫· 阿達多:當你給我講一個故事,我把它轉述給另一個人,或者過幾天再重述的時候,事實上每一次我們都會加一點點屬于自己的詮釋或理解進去,于是故事開始有了色彩和生命。故事會生長,可傳遞,能分享,唯獨無法被占有。權威或市場關系,都和講故事的世界格格不入。無論有無讀寫能力,每個人都有故事。在講故事這片舞臺上,無論長幼、學識,每個人都是平等的表達者。這可以改變對話方式。
“巴巴央故事計劃”鼓勵在口述故事、書面故事和閱讀之間建立一種關聯,期待通過讓孩子們畫出和續寫巴巴央的故事,來喚醒孩子們的道德想象力和藝術想象力。
欺凌、憤怒、暴力等都是學校里很棘手的問題,孩子們可能在別的情境中難以啟齒討論這些問題——比如怎么才能從這些負面的情緒和行為中改變過來——講故事為他們提供了一種舒服的表達方式。
再有,我們的計劃還鼓勵孩子們回家請家長給他們講各自文化傳統中的口述故事,讓孩子們記錄下來,然后帶回學校分享給同學和老師們。好的家庭作業并不預設或旨在區分誰是專家誰是菜鳥,而是鼓勵大家探索并分享。這能讓家校聯系變得緊密許多。
講故事的美好還在于,可以回應“生而為人我是誰”的問題。講故事的過程蘊含著對“人”這個概念的理解: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說某種語言,擁有特定的歷史傳統、家庭鄰里……一種對故事的情感已然存在。而個體生命是每個人的“故事”的獨特表達,表現了人類的能動性以及個體的唯一性。我們活這一生,就是在雕刻和講述我們自己的故事。




澎湃新聞:當前的中國有很多對教育充滿焦慮乃至瘋狂的家長。有很多原因,比如儒家文化有“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傳統,獨生子女承載過多的期待與關注,中產階層生長從而具備更多的財力和精力投入教育……也因此出現了很多“虎媽”、“狼爸”,非常功利地對待孩子的教育,試圖完美設計孩子的未來。您如何看待這類教育理念?您想通過強調“講故事”所倡導的是一種怎樣的教育哲學?
邁克爾·桑德爾:我覺得中國父母在孩子童年階段的過度管理是非常現實的問題……
琦庫· 阿達多:這個問題在美國也很嚴重。
邁克爾·桑德爾:是的,所謂“過度養育(hyper-parenting)”。
琦庫· 阿達多:就像“虎媽”那種。
邁克爾·桑德爾:這種做法的危險在于,孩子和父母,兩者都無法擁有一種健康的關系。在一種愛的關系中,可以為孩子的摸索探究(exploration)、發揮想象留有充足的空間,就像講故事這一傳統所做的那樣。“巴巴央故事計劃”就是旨在恢復家庭生活的這種空間,給想象力和對話交談充分的尊重。
琦庫· 阿達多:是的!睡前講故事最棒的地方就在于,你可以和孩子們擁有一段奇思妙想的時光,這個時段和一天中的其他時間是如此不同,在其中可以培育趣味玩興(playfulness)和想象力……
邁克爾·桑德爾:睡前講故事的時光完全不是功利主義的。
琦庫· 阿達多:對!我們當年的做法通常是讓孩子們晚上七點半上床,但我知道到他們入睡起碼還要一個半小時。這段奇妙時光我會唱歌給他們聽,他們挑選故事書我來講,最后孩子們聽著音樂磁帶入夢鄉。在這段想象飛馳的時光里,孩子和父母的壓力都會得到緩解和釋放。
我的確相信,即使對“虎媽”們來說,也不能一直不停不停施壓。原因有兩點。第一,這會產生壓力,孩子們去做什么不是因為他們喜歡,而是因為他們被逼無奈。第二,這會把愛榨干,孩子無法感受到父母的愛。
澎湃新聞:在這個電子時代,我們的日常生活被各種屏幕占領。鋪天蓋地的影像、圖片是否會對口述故事和文字表達這類傳統構成威脅?
琦庫· 阿達多:電子媒體充斥的圖像當然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沖擊人的感官,看似真實實則暗含操控,有些甚至充滿暴力,等等。
但 電子媒體也蘊含潛能,如果你能夠善于運用它的創造力——比如我們也在考慮讓巴巴央的話題登陸社交媒體;或者做一個app,你可以在上面續寫巴巴央的故事、 畫圖畫、講述你自己文化傳統中的故事,等等。電子媒體可以很好地連接世界各地,家長和孩子、孩子和孩子、老師和孩子都可以在同一個平臺上互動交流,共同活 躍地參與到創造性的活動中來。
所以硬幣有兩面,電子媒體既可以是對講故事的威脅,就像很多家長做的那樣,圖省事,把手機或iPad扔給孩子,這是很消極的做法;但利用好電子媒體,也可以是更具創意地講故事、更好地生產和分享故事的契機。



澎湃新聞:講故事也是一種社會化的過程。父母、祖父母、祖先們通過故事傳遞規則、習俗、意識形態等信息,希望后生晚輩習得與繼承。而另一方面,講故事又是激發想象力的過程,盡情肆意,無所限制(比如巴巴央長什么樣呢,島上會有怎樣的植物和居民呢)。這兩個目的在講故事時會發生沖突嗎?
琦庫· 阿達多:這正是邁克爾執著于《公正》的原因,他在其中強調的倫理推斷、批判性思維、道德想象力等,就是希望大家能共同思考那些問題,并不提供現成的答案,你需要的是練習思考和參與對話。蘇格拉底去到年輕人中間并不是提供答案的,而是不停提問,使他們開始明白應該如何一步步推理分析那些至關重要的問題。而正是這樣一種思考過程,是我們兩人想通過“巴巴央故事計劃”合力推廣的——邁克爾從哲學出發,我從藝術出發,在講故事中培育道德想象力和藝術想象力。
澎湃新聞:童書在中國市場火熱,各種主題和形式五花八門。這本書和其他童書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呢?
琦庫· 阿達多:我相信對于那些已然養成講故事習慣的家庭,我們這套書仍有獨特的參考價值。
就像運動員在運動之前要反復拉伸以熱身一樣,這本書也能為孩子們今后的持續成長熱身。巴巴央故事書強調批判性思維、倫理推斷能力,這些都是終身受用的能力。我們還在書里重點提及了詮釋能力,以及邁克爾在《公正》一書中為中學生和成年人設計的練習——在巴巴央這本書和這個項目中,會有鼓勵孩子們參與類似的但更適合他們年齡層的思考活動,比如如何進行倫理推斷、怎樣參與對話等。
“巴巴央故事計劃”我2014年在印度參加齋普爾文學節時創建的項目,現在已發展到美國和中國。《巴巴央和魔法星》則已出版了英文、西班牙文和中文版本。
我非常期待中國的孩子、老師和家長能把“巴巴央故事計劃”中國化,變成屬于他們自己的項目,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去發揮創造性,然后和世界其他地區的人們分享他們的藝術和故事。我相信像印度、美國、西班牙的人們都很想知道中國孩子的想法,未來我們或許可以在兒童博物館舉行這個項目的繪畫作品展,通過多種多樣的方式,最終實現一種全球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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