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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曉云下跪買狗后:賣房籌錢兒子離婚,因賬目不清等飽受質疑

6月21日,楊曉云從出租車下來,她想去玉林第一家脆皮狗肉館看一看。但不到五秒鐘,人群就朝她涌來。年輕的、中年的,男男女女,舉起手機一陣拍。一分鐘不到,她已經被困在人群中。幾名便衣警察圍著她,護送她沿著馬路離開,人群緊隨其后,閃光燈照亮晚上9點的夜色。
“后面都是你的粉絲啊?”
“都是吃狗肉的。”
這是68歲的楊曉云第三年來玉林“狗肉節”買狗。2014年6月,向狗販子下跪的一張照片在網上流傳開后,楊曉云成了國內外知名的“動保明星”,愛狗人士專程找到她表示聲援,她買狗也獲得一些資金贊助。
在聚光燈下,她是支持者的旗幟和反對者的靶子——反對的聲音不單來自吃狗肉的一方,她高價買狗的行為在動保圈內也是異類:一個以她為主題的微信群里,支持者和反對者以日均近千條的信息互相攻擊。
有人在網上發帖質疑她騙捐、虐狗、夸大救狗數量,讓這位在20年前開始收養流浪狗的天津退休教師,在過去幾年來,陷入前所未有的成名漩渦。

在玉林走到哪都有人圍著
楊曉云戴著太陽眼鏡。一頭短卷發,皮膚黝黑,鼻子微鷹鉤,這讓她看起來有股凌厲的氣勢。
玉林人有在夏至日吃荔枝狗肉的習俗,俗稱“四把火”——荔枝,狗肉,酒,天氣,當地人稱作“荔枝狗肉節”。
6月21日,夏至。當晚9點多,在玉林市區狗肉餐館最多的江濱路上,吃狗肉的人群已經散去,和往年不同,今年店家被要求不能在店外擺桌子。
2014年,當楊曉云第一次知道有人把吃狗肉當作“節日”時,她自稱“揣著15萬從天津趕來,買回300多只狗”。
一張她給狗販子下跪的照片在當年流傳甚廣。“那不就買狗,他(狗販子)不賣嘛,所以就下跪了。”兩年后的夏天,楊曉云用一種再自然不過的語氣向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解釋說。
而當年跟訪楊曉云的一位人士曾見她向媒體隨口報出一個買狗的數量,那個數字后來被證明“夸大了”。這也成為質疑者指責楊曉云“說謊”的例證。
在上述人士看來,楊曉云當時可能沒有計算她買狗的數量,作為此前很少接受采訪的尋常百姓,楊曉云大概有些急于表現。
現在,楊曉云尋常百姓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她再出現在玉林,群眾齊刷刷圍攏上來,有人用戲謔的語氣沖她喊:“我這里有狗,你要買嗎?”
為了防止意外發生,玉林市政府派便衣跟隨保護她,在公眾場合,無論她去哪里,身邊至少有兩位便衣跟隨。
16歲的小張也像保鏢一樣貼身跟著楊曉云。小張今年剛考上天津公安警官職業學院,他自稱喜歡狗,家里養了好幾只,三天前通過楊曉云的助理小顧認識楊,就跟著她來到玉林“救狗”。
跟著楊曉云的還有她的粉絲吉米。生意人吉米看起來50歲上下,她從廣州來, 這時她第一次見到楊曉云本人,此前她們已經在網上結識有一年。

“往那一站,狗販子都出來了”
夏至前后,玉林大大小小的酒店大多顯示客滿,房價漲到平常的兩到三倍。各地動保人士、食客、游客和媒體都匯聚在這個南方的小城。
玉林人黃天(化名)感到,現在告訴外人自己是玉林人時,大都會收到異樣的眼光。他在玉林當地做小商品生意,在網上認識了兩個女大學生,對方知道他是玉林人后,就想來“玉林狗肉節”,“她們問我,如果她們來,我能不能保護她們?”
黃天拒絕了,他認為,對方對玉林人已有了成見,即使來了,也心存芥蒂。
聚焦玉林的不單是中國人。在瑞士某動保組織工作的意大利人Davide從國外獨自來玉林“救狗”。他不會說中文,但遇到楊曉云后,他一眼就認出來,沖過來抱著她親吻拍照。
Davide從媒體上知道楊曉云的事。在相遇后的兩天內,他共捐出7000塊錢,跟著楊曉云一起買狗。
動保人士、做狗肉生意的人士各有陣營,立場明確。但當楊曉云以一個買狗者的身份出現時,她和狗販之間又以一種奇異的方式達成某種平衡。
她是狗販的“大客戶”, 大多玉林的狗販認識她。6月21日晚8點多,楊曉云的手機響了一次,她沒接。
“是狗販子。”她說,“這不是一個賺錢的好機會嗎?我往那一站,狗販子就都出來了,用不著聯系。”
在楊曉云看來,現在她跟狗販子的關系已經緩和多了。“跟他們就跟買賣一樣,不像過去,背后打我罵我。”她有時覺得,狗販子不都是壞人,有的人只是不得不以此為生。
在一個小型活狗交易市場,狗販們在摩托車后座上掛著兩三個鐵籠子,數量不同的狗在籠子里嘶叫著,一名狗販喊出16元一斤的價格,楊曉云想還到12元一斤。最終,狗的交易并沒有過秤,而是按照數量和狗的大小、健康狀況論價。平均每只狗的價錢在400元上下,也有的狗會賣到500元。一位黎姓本地人賣給她19只狗,拿到了9600塊,喜滋滋地開車離開了。賣完狗后,狗販大多會主動要求留下楊曉云的聯系方式。
只要還活著的狗楊曉云都會買,不管是否得了重病。比如,她買下一只奄奄一息的金毛犬,花去500元:那只狗嚴重中暑,在地上抽搐著,楊曉云無法帶走它,就讓吉米送到當地一位信佛的居士家,結果當晚狗就死了。
“這只狗生病了,他們故意要她買,現在買了又帶不走。” 吉米不贊同楊曉云這樣買狗,她憤憤地對澎湃新聞說。

“我跟親情友情愛情沒有緣分”
一輛9米長的紅色卡車裝滿了狗,籠子壘了兩層,歷經三天三夜,走了2500公里,從玉林抵達天津——楊曉云堅持要把買的狗運回家。
一路上顛簸,到達天津時已是深夜,幫忙卸狗的除了隨行的人和兩個司機外,就只有楊曉云的兒子。數了數,一共死了兩三只狗。小張說:“有的狗累得喝不了水。”
在天津武清區郊區,楊曉云的新狗場很大,有七八畝地,狗場四面被圍起來了。每周六,他們要把狗從舊場地運到新場地。據楊曉云說,陸陸續續已經有1000多只狗被運過來了,舊狗場還剩200多只狗。
她與世間的緣分似乎只剩下那些狗了。她的丈夫在二十幾年前去世,40多歲起她開始頻繁把流浪貓狗領回家,家里很快就容納不下,她不得不租房給狗住。
在獨子海楊的印象中,最多的時候,兩三個狗場密密麻麻都是狗,大約有兩三千只。
海楊受不了母親近乎“偏執”的行為。“15歲時我走了,不樂意了。”他向澎湃新聞回憶,當時他沒跟母親打招呼,就跟幾個伙伴去了深圳。
楊曉云并沒有因為兒子出走而放棄養狗。用她的話說,她只聽她自己的,她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兒子管不了我,我老公管不了我,我父母也管不了我,我在家為所欲為。”她為了養狗花光了所有積蓄,甚至賣了兩套房產。
2016年上半年,她建新狗舍沒有錢,要把兒子的房子抵押。這房子是兒媳婦的父母買的,買時花了五六十萬。親家不同意抵押,最后鬧到媳婦和兒子離婚。事實上,海楊也不同意,但“不同意也沒辦法,沒有錢”。
楊曉云知道自己養狗影響了兒子。“他急了,嚷兩句,我也不理他。”楊曉云說,這次從玉林回來,凌晨兩三點卸狗,“他說我累了,我不卸,我說,不卸,滾蛋!”
唯一的孫子現在住在外婆家,楊曉云一年見不上兩三次。問她,想嗎?她說,不想。“有時提起來才想。”她后來又補充說,這不是心狠,“我覺得我這個人在世上沒什么緣分,跟親情友情愛情沒有緣分。”

“為什么非得公開賬目”
在動保圈,少有人像楊曉云這樣飽受爭議。
喜歡養狗的吉米經朋友介紹進入一個動保微信群,在這個將近兩百人的群里,分化成“挺楊”和“罵楊”的兩派,雙方不停地打“口水仗”,日均近千條信息撲面而來。“看不過一個快七十歲的老太太,一個人救了那么多只狗,還被人罵,我就和他們對罵。”吉米告訴澎湃新聞,像這樣的群還有幾個,但她后來都退了。
并不是所有動保人士都贊同楊曉云的買狗行為。在四川省啟明小動物保護中心負責人喬偉看來,這樣的做法可能適得其反,“讓狗販子賺了錢,更膨脹了。”
“善待”是廣東一家動物保護團體的創辦人,她每年都去玉林“狗肉節”,但主要是跟政府部門溝通,宣傳“不吃狗肉”。她認為,買狗解決不了實質問題,“在救狗的同時也不要影響自身的生活。”
三年前,楊曉云買狗出名后,接到的愛心捐款變多了。次年,她帶了20多萬元,買了三四百只狗。她還在當地找了一個農家院,想建立一個養狗基地和一家素食館,但最后都失敗了。
2015年9月份,有外媒報道,楊曉云受到中國部分動物保護人士的指責,指責她騙捐,并有虐待動物的行為。動保人士質疑楊曉云夸大了她的救助工作,并要求她解釋資金的去向。
楊曉云的生活顯得封閉,她不會上網,收養狗20多年,至今沒有注冊組織,小顧是楊曉云唯一的兼職助理,他還在天津公安警官職業學院念大一。7年前,15歲的小顧在報紙上看到楊曉云收養動物的事跡,就決定去“投奔”她。
小顧家在天津東麗郊區,父母做小買賣,自家的屋子在一樓,面積約60多平方米,除了做生意的地方,家里所有角落都是貓狗,有20多只。“我喜歡動物,什么動物都喜歡。”
盡管熱愛,但要做到有序的管理,兩人顯得力不從心。
這次玉林之行,他們甚至沒有一個收支賬本。在買狗現場,小顧負責收狗付錢,他用圓珠筆在手臂上寫下每一批狗的數量和價錢,一邊抬狗上車。天快亮時,他手臂上的字跡有些已被汗水模糊。
在結束買狗后,楊曉云說,一共用去11萬元,自己帶的8萬元(包括小顧帶的3萬元),加上一位來自黑龍江愛狗人士捐款3萬元,還有“老外”給的6000元錢。但是,并沒有人進行賬目匯總,狗的數量也沒有具體的統計。憑估計,她說,大狗200多不到300只,還有小狗,加上貓一共400多只。
天津基地狗的具體數量也沒人知道,小顧說難以統計。“密密麻麻,沒法數,有些不太跟人親近的,就待在角落。”他們每周還陸陸續續從狗販子手里買狗,但也沒有專人來記。“不像有的基地,狗有固定數量,到一定數量就不救了。”
四川省啟明小動物保護中心負責人喬偉的基地共有1200只狗,有五個工人和他的父母照料。他們各自有分工,喬偉本人主要負責救助狗,他讓基地狗的數量保持在1200只左右,每年會有新增,但也會有人來領養。“只進不出的話就會垮掉。”喬偉說。
相比之下,楊曉云的狗舍只雇了一名工人,她自己每天早上5點起床,凌晨0-1點睡覺。“起床之后,沒有閑著的時候,天天拿著掃帚在院子里掃(狗糞),兩天不做,就無路可走。”
一位曾跟訪楊曉云、拍攝過她狗舍的電視臺記者形容,有的狗就在楊曉云睡的床上排泄,人走進去她屋子里都要踮著腳尖。
“他們造謠我,不就是說我狗養得不好么,非說我們狗舍不干凈。我今天把衛生做完了,明天早上就一塌糊涂,一只狗拉一攤就一千攤吧,天天要做,我前腳弄干凈了,后腳就拉。”說起外界對她的質疑,她的話停不下來,“我楊曉云就是楊曉云,坦坦蕩蕩,問心無愧。”
喬偉認為,楊曉云的主要問題在于賬目不細。“你要把多少只狗,別人捐了多少錢說清楚。”“善待”也覺得,盡管國內很少有救助站能做到賬目透明公開,管理規范,“但賬目不清楚,還是要完善的。”
但楊曉云卻覺得,為什么非得告訴外界這些數字呢?“比如說你捐錢了,我們買了一車狗回去,誰心里都明白。你不拿大伙兒錢,能買狗回去嗎?”
楊曉云說,這次在玉林她的錢全部用來買狗了,回到天津,她拿不出應該付給司機的兩萬塊車費。這筆錢最后由小顧學校的一位院長出了。
坐在澎湃新聞面前,她感嘆,世上的事太假了,“現在的‘動保’什么人都有,因為沒有規則。現在你抱著狗照個照片你就是‘動保’。”
問她什么是“真動保”,她認真地說:“就像我這樣,我就是‘真動保’,我就是真正的愛狗人士。我沒有必要再解釋,我20年如一日,全國哪我都去,只要有殺狗的地方我就去搞暗訪,只要能救的我就去救。”
作為對質疑的“反擊”,她決定把這次買狗的過程拍視頻放到網上,“放到網上去什么都不說,讓你們自己看一只狗多少錢。”
6月23日凌晨4點,小張按照楊曉云的要求,用手機拍攝買狗的過程。但拍著拍著,手機就沒電了,因為沒有準備備用充電設備,此次拍攝計劃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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