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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贛與《路邊野餐》:27歲的貴州導演和他的大師雛形之作
畢贛這個名字,大多數人也許感到陌生。但筆者敢肯定,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人會了解這個1989年出生的貴州導演。畢贛不是科班出身,他在本科的專業是電視編導,畢業后做過婚慶公司,考過爆破證,《路邊野餐》差點成為他的告別夢想之作。

然而,他的電影長片處女作《路邊野餐》卻為他一舉贏下了眾多榮譽和佳評: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南特電影節最佳影片,金馬獎國際影評人費比希獎,洛迦諾國際電影節最佳新導演獎以及最佳處女作等等。《紐約時報》評價說:“精心安排的結構,充滿著情感的震顫。”《好萊塢報道》說它“像是一個夢,一旦電影結束,它就會把你迷住”。《綜藝》的評語是:“大師的雛形,想象力和美感令人如癡如醉。”《電影手冊》則說:“一種強有力的新魔幻現實主義,有時令人費解,卻刻刻讓人著迷,是無法被復刻的電影處女作。”
這部7月15日才在內地上映的影片,筆者有幸在今年三月的香港國際電影節上嘗了鮮,在連續觀影的疲乏中被這部前期成本只有二十萬的電影震撼得是夜難以入眠。盡管畢贛自認為《路邊野餐》“本質上沒那么高級”,就是講時間、離別和重逢,“講普通人的感情,講普通人的遺憾。”然而,區別于時下扎堆的爆米花電影,這部致敬了侯孝賢和塔可夫斯基的文藝片,實在顯得獨樹一幟。
誰是畢贛
讓畢贛愛上電影的影片是《導盲犬小Q》,喜歡小動物的他被深深打動,還因此拍了第一部短片《老虎》。那時,他發現影評常常是一本雜志中最簡單好讀的文章,因為有劇情梗概,一度以為拍電影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高考時,他報了電視編導專業,“以為學了這個就可以拍電影”,開學到山西傳媒學院報到才知道這專業是做電視的,和電影沒多大聯系。
大學期間,畢贛常常和同學埋頭打實況足球。實況足球的畫面是電視直播式的,畢贛笑稱自己的長鏡頭意識,正是來自玩這款游戲時對于“你要想著把球傳到前場,你要想經過幾次倒腳,是否要傳一個長傳,傳給誰,哪個球員去接……”的思考。在《路邊野餐》中有個42分鐘的長鏡頭,很多人問畢贛怎么可以把調度做得那么清晰。他回答道:“我從前就開始打實況足球,它就有個很小的地圖,都是那么調度的,對我來說很習慣。”
畢贛與他下鋪的關系很好,在他沒有錢買電影DVD的時候,他就向下鋪吹噓某部電影多么好看,他發現下鋪往往第二天就會將那部電影買回來,于是他大學期間就看了許多的電影。
到了大三,學校安排去電視臺實習,畢贛就不想去電視臺。他有個朋友在加油站里面上班,他一心想去加油站跟他一起打實況足球。加油站每天晚上門就會有很多卡車司機,他們會在那兒住一晚上,第二天起來要加那些柴油、汽油。還有很多那個小鎮的青年會給摩托車加柴油。每天早上大概7點鐘,他們就會瘋狂地在外面叫喊“加油、加油”。
半夢半醒的畢贛,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這么一個星期,每天早上被人家莫名其妙地加油,就莫名其妙地被鼓舞了:“一個星期以后我就離開了那個地方。在回凱里的大巴上,我突然發現我應該是一個特別會拍電影的人,非常非常有信心。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為什么。”
畢贛坦言在大學期間寫了很多像日記、隨筆一樣的東西,一直把它當作QQ空間,但是后來有人告訴他那是詩。在他的第一部短片《老虎》里,當他發現敘事滯澀的時候,偶然將自己的詩歌銜接在鏡頭與鏡頭之間,竟然有著出奇的好效果,因此他也將這種處理方式沿用到后來的短片《金剛經》和長片《路邊野餐》。

隨著《路邊野餐》在臺灣造成的轟動效果,畢贛的詩集《路邊野餐》也在臺灣上市,摘抄兩首如下:
許多夜晚重疊
悄然形成黑暗
玫瑰吸收光芒
大地按捺清香
為了尋找你
我搬進鳥的眼睛
經常盯著路過的風
沒有了音樂就退化耳朵
沒有了戒律就滅掉燭火
像回到 誤解照相術的年代
你攝取我的靈魂
沒有了剃刀就封鎖語言
沒有了心臟卻活了九年
(片中主角陳升曾因斷人手指入獄九年)
畢贛拍完《老虎》就畢業回家了,他當時也不是特別著急拍電影,那就找一份工作吧。他和他的錄音師、他的師妹三個人一起在貴陽開了一個婚慶工作室,沒多久就倒閉了。后來,三個人在條件相當艱苦的條件下,拍攝了短片《金剛經》,獲得了2014年香港短片錄像節評審團大獎。
拍完《金剛經》的畢贛,自知一時也沒有機會拍長片,想的還是先找一個工作。他的姑媽在客運站上班,有一個名額可以讓他去考試,只要考過了就可以進去工作。畢贛那時他覺得就應該放下所有的東西去好好工作,30歲再拍電影,于是就去考了。考完的第二天,他突然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讓太原的同學給他買了張機票,跑路了。他姑媽后來也沒有責怪他,因為他也沒考上。
在山西,他和他的老師丁建國都想給《路邊野餐》找投資,但是苦無門路。無奈之下,畢贛只得回到貴州,有幾個朋友準備去爆破公司上班,他就也一起考了一個爆破證,“爆破”在他看來也是一件非常有詩意的事情。
當得知畢贛即將成為一名爆破員的時候,他的老師丁建國非常焦慮,狠下心掏出三十萬積蓄給了畢贛,這才有了《路邊野餐》。
什么是《路邊野餐》
《路邊野餐》是前蘇聯科幻小說家斯特魯加茨基兄弟在1973年創作的一本小說,這本小說后來被塔可夫斯基改編成了其名作《潛行者》(塔可夫斯基的另一部作品《索拉里斯》也同樣改編自同名科幻小說)。
畢贛對于《路邊野餐》的命名是對塔可夫斯基的致敬,他在訪談中坦言《潛行者》是自己電影創作的啟蒙之作。“初看時,覺得那電影太難看了。”當時,畢贛喜歡寫些和電影相關的文章,他一度打算好好寫點東西,狠狠地批判塔可夫斯基。想要批評他就要先了解他,畢贛躲在寢室里分了許多天看完了《潛行者》,看累了就去食堂吃飯。“邊吃邊回憶,突然覺得毛骨悚然,這電影太厲害了。”他說自己的電影創作就是想和《潛行者》進行一種美感對話。后來,他把塔可夫斯基的一幅畫像放在寢室的床鋪旁邊,還因此鬧過笑話:有一天,學校的領導視察工作,進來了看見以后就說:“你為什么要把希特勒放在你的床邊?”

實際上,《路邊野餐》和《潛行者》有著許多的相似處:主角都展開了一段對過去的精神漫游;這種精神漫游,其實是對但丁《神曲》這一母題的延伸,看似是在探索異境,實際上是主人公對自我對記憶的一種回溯;電影都通過詩歌起到了結構上的銜接作用等等。
在電影拍攝結束準備開始后期剪輯的時候,畢贛要求自己的剪輯師去看兩個影片,一個是塔可夫斯基的《鄉愁》,目的是想讓剪輯師了解不那么動作化的剪輯應該怎樣處理;另一個是法制頻道《今日說法》,原因顯然是對于運動長鏡頭和紀實性的追求。
如果說畢贛有著與塔科夫斯基相近的電影氣質,那么他的電影語言則有著侯孝賢式的耐心,標志性的長鏡頭和靜態調度都十分成熟。很多年前,畢贛在學校的看片室里找到了侯孝賢的《南國再見,南國》,此后在多個場合表示自己最喜歡侯孝賢的這部電影:“第一眼就覺得,電影里的場景是我生活過的地方。”侯孝賢的臺南與畢贛的貴州很像,有山,有水,有粘稠的空氣,“讓人覺得親近”。

“找到同類,就不那么孤單了。”畢贛并不諱言自己對侯孝賢有所借鑒,《路邊野餐》中出現的一些如火車穿越隧道的鏡頭,顯然是對侯孝賢的致敬。金馬獎的頒獎典禮上,畢贛遇到了侯孝賢,侯孝賢對他說,“你會拍得越來越好,拍戲記住真誠就行了。”畢贛并不是簡單借鑒大師,他是有著強烈的藝術自覺和自信和完整美學觀念的創作者,創作本身并非典律的運用,而是自身真誠情感的表達。
畢贛沒有受過專業的編劇訓練,和許多文藝青年一樣,偶爾得了幾句妙言,他記錄在自己的手機里。這些零散的巧思在卻成為了構建畢贛幻想世界的一磚一瓦,也成為他進行劇本創作的基本手段之一。坐在自己的電腦前一門心思寫劇本并不是他的選擇,按他的話說:“三兩分鐘我就分心了,肯定會點開《火影忍者》看。”

《路邊野餐》的劇情其實非常簡單:主角陳升,曾因為幫兄弟頂罪而入獄,他不僅失去了青春,也失去了自己的妻子。而當他出獄時,前妻已經病死了,家人也對自己很冷漠。一位老醫生托他轉交一些信物給她年輕時的愛人,于是陳升踏上旅途尋找那個已經病入膏肓的老人,而他也走上了一段時間之旅,仿佛看見了過去的自己和未來的自己。電影在開頭的時候就用一段《金剛經》的文字為電影定下了基調,其中所說的“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正是對電影中的那段夢境中三重世界重合的最好注解。
這部電影上映之后恐怕很容易引起爭議,一部分人可能會喜歡得不得了(比如筆者),一部分人可能會認為這部電影沉悶不知所云。實際上電影的前半部分的鋪陳確實稍顯平淡,但卻為后面的核心部分打好了一個異常堅實的基礎,埋下了許多線索。如果說電影的核心部分是一場迷人的白日夢,前半部分就是帶你入夢的安神曲。
也許《路邊野餐》這樣一部如詩的電影會突破一般人對于電影敘述的理解,但是其本身獨特的美學觀感,本身就是一種享受。就像畢贛自己說的:“歡迎大家來看我的電影,我的電影就像一場大雨,但你們不要帶傘。”
電影之外,畢贛對自己的評價也十分有趣:“我畢業以后回到凱里,還去過一個廣告公司,是朋友介紹的。其實那個老板人蠻好的,但是我拍的東西他老指手畫腳,我就特別特別煩。有一天就跟他吵架了,他說滾,我就走,走到電梯里面,我發現他在里面還在喊,說你有才華能當飯吃嗎?現在我想說,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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