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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寫小說常常是從起點開頭

王安憶年輕時,最喜歡的作家不是托爾斯泰、雨果,而是屠格涅夫。他的書也“不是白讀的”,從此她對深愛的人們,絕不放下利他心。
“讀書就是這樣,把喜歡的東西留下來,不喜歡的、看不懂的東西就放到一邊,等待將來的日子去認識,好像反芻似的。”
本文摘自王安憶新書《小說六講》,內(nèi)容為2015年她在香港城市大學公開課上的講稿,原標題《文字里的生活》。
01
童話與悖論
我想先從我的閱讀生活來與大家分享我的成長經(jīng)歷。我似乎回想不起我是怎么學習識字和閱讀的,好像生來就會了,閱讀對我來說很自然,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同時就看見了文字。我的生活似乎從來是分成兩種,一種是在實際當中度過的,就是吃飯、睡覺、和父母相處、和小朋友一起玩耍;另一種生活則是在文字里,它給了我一個另外的空間。
我初始的閱讀,大都是童話和民間傳說。有一個童話故事我至今仍記憶猶新。故事講述一個勇士受到上天的指令,讓他去捕捉一只玉鳥,于是登上冒險的征途。上天以很鄭重的語氣派遣他,他就以為這次出行會很困難,艱險重重。想不到一路順風順水,很快就到達了玉鳥所在的宮殿。宮殿的門敞開著,也無人看守。進到深處,玉鳥獨自立著,絲毫沒有反抗,順從地讓勇士捕捉在手。玉鳥對勇士說:“我可以跟你走,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我給你講故事,你聽了我的故事不能嘆息,你一聲嘆息我就飛回去了。”于是,勇士就松開手,玉鳥立在他的肩頭,往前走去。玉鳥講了第一個故事,勇士忍不住發(fā)出嘆息,玉鳥就飛回去了。勇士返身抓回玉鳥,再一次上路,玉鳥講了第二個故事,勇士又嘆息了。玉鳥飛回去,勇士回去抓,第三個故事開頭……來回反復(fù),一直到第九次,第九個故事,勇士沒有嘆息,方才成功捉到玉鳥完成上天的任務(wù)。我現(xiàn)在一點也想不起故事的具體內(nèi)容,既想不起玉鳥讓勇士嘆息的故事,也想不起最后勇士不嘆息的那個,可是它的結(jié)構(gòu)卻深印在我腦海。人的記憶很奇怪,像有一個強大的力量在選擇,安排你記住什么,忘記什么。也許就是玉鳥故事中被我遺忘的內(nèi)容的部分,從此變成一個逼迫,逼迫我不斷地想象故事,使人嘆息、嘆息、嘆息到不嘆息的故事。人家的故事忘了,只有編自己的故事。
還有德國的《格林童話》,其中一則故事,說的是一個力大無窮的傻子。有一天,他跑到鄰國去,看見城門上貼著告示,因城堡出現(xiàn)怪物作祟,很多勇士信心滿滿地進去,不是落敗而逃,就是被怪物吃掉,沒有一個人成功征服怪獸。國王非常不安,于是發(fā)出公告,許諾說誰能征服怪物,奪回古堡,就把公主嫁給他。這種模式的故事有很多,包括意大利歌劇《圖蘭朵》和中國戲曲《西廂記》,只是結(jié)尾各不相同,《西廂記》是老太太毀約了。這則童話故事則很樸素,傻子斬殺怪物,天下太平,國王立刻兌現(xiàn)承諾,把公主嫁給他。公主對他也沒什么大不滿,并不覺得他傻,只有一樣使公主糾結(jié),就是他不懂得害怕,任何事情都不能使他怕得發(fā)抖。公主有一個很聰明的宮女,就像鶯鶯小姐的紅娘,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在嚴冬寒冷的早上,鑿開河上的冰,撈了一桶魚,提到臥室,把傻子的被子掀起來,一股腦澆在他身上,傻子不禁渾身戰(zhàn)栗,大叫道:“哎呀!我知道什么是發(fā)抖了!”從此他們就過著幸福的生活。

德國童話作家格林兄弟(雅各布·格林、威廉·格林)
小時候,只覺得故事有趣,后來想起來,這有趣里藏著許多隱喻:為什么公主把懂不懂得害怕作為一個人智商的標準,害怕和智慧有關(guān)系嗎?過度詮釋一下,又似乎有關(guān)系。中國人不是講求敬畏天地嗎?再有,如果這傻子是有智慧的人,懂得害怕,那么他就不可能征服怪物,娶到公主。這么一來,故事不是沒有了嗎?所以,他又必須是一個傻子。這是一個悖論,小說往往都是悖論。
童話是很有意思的。意大利的卡爾維諾收集編撰過一部《意大利童話》,其中一個故事說的是野兔和狐貍。有一天,狐貍在樹林看見兔子快樂地跳來跳去。狐貍問兔子為什么那么高興,兔子回說它娶了一個老婆。狐貍恭喜兔子,兔子說不要恭喜它,因為它的老婆很兇悍。狐貍說,那你真可憐。兔子說不,也不要同情它,因為老婆很有錢,帶給他一棟很大的房子。狐貍再道恭喜,兔子又說不要恭喜它,因為房子已經(jīng)一把火燒掉了。狐貍說可惜可惜,兔子說也別覺得可惜,因為它那兇巴巴的老婆也一起燒掉了。

《意大利童話》, [意] 伊泰洛·卡爾維諾 采錄選編
我們寫小說常常是這個樣子。從起點開頭,經(jīng)過漫長的旅程走到終點,卻發(fā)現(xiàn)是回到了原點,但是因為有了一個過程,這原點就不是那原點。所以我們又很像神話里那個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把石頭推上去、落下來,再推上去、落下來……永遠在重復(fù)做一個動作。但這一次和下一次不同,就是那句哲言:“人不會兩次涉入同一條河流。”
幼年時看童話故事,覺得很好看。它建設(shè)了一個奇異的世界,是在現(xiàn)實生活里不可能發(fā)生的。慢慢地,成年以后,我對童話的認識似乎遞進著、常想常新,今天想是這個樣子,明天想又有不同的感受。童話故事看似是孩子的閱讀物,但其實,它的意味和形式,隱匿在幾乎所有的文學作品里。閱讀童話的經(jīng)歷實際上一直如影隨形于我日后的文字生活。
02
校園小說
再長大一點,開始上學,對童話的熱情轉(zhuǎn)移到接近現(xiàn)實生活的閱讀。對于一個學齡孩子來說,最恰當?shù)淖x物莫過于“校園小說”。“校園小說”的模式來自蘇聯(lián),把少年兒童的生活寫得很嚴肅、高尚,因少年兒童是未來的英雄,被賦予實現(xiàn)人類理想的重任。例如說當時非常著名的蘇聯(lián)兒童文學小說家蓋達爾,他的小說《鐵木兒和他的隊伍》里的鐵木兒成為少先隊員的學習模范,很多學校成立“鐵木兒小隊”,一種浪漫的激情充盈在我們的學校生活里。鐵木兒系列的小說里,有一篇名叫《雪堡司令》,我至今還能記得。
故事講述街上有兩隊小孩,分屬對立的兩派力量,其中一派就是鐵木兒。就像我剛才說小時候兩條弄堂的小孩爭斗打架,而小說將這種小孩子的罅隙政治化了,因而也變得嚴肅。鐵木兒領(lǐng)導(dǎo)的一班小朋友很正義,不欺負弱者,做好人好事,而他的對手是一個特別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專門欺負小女孩。雙方有一場戰(zhàn)爭,是爭奪一座雪堡,即用積雪堆起來的堡壘,相持幾日,勝負不決。有一天,鐵木兒忽然帶領(lǐng)隊伍撤退,將雪堡讓給“敵方”。原來,鐵木兒從母親口中得知,那個孩子的父親在前線犧牲了。故事很動人,孩子們擁有著美好的品德,高尚的情操,并且抱負遠大。

故事連環(huán)畫《鐵木兒和他的隊伍》
分裂也是從閱讀校園小說發(fā)生。我姐姐早我三年參加了少先隊,我父親當時還在軍隊,就給我姐姐寄來一本書作為她加入少先隊的禮物。現(xiàn)在的禮物都是巧克力、游戲軟件之類,那個時代的禮物也是嚴肅的。那是一本精裝的書,書名已經(jīng)記不清了,封面上是一個孩子的雕像,是關(guān)于一個蘇聯(lián)少年英雄的真實故事。他的名字叫莫洛佐夫,1918年出生,然后1932年他十四歲的時候,因舉報他的富農(nóng)祖父隱藏糧食被殺死。中國60年代的少年英雄劉文學,遭遇和他很相像,同是和侵吞集體財產(chǎn)的歹徒斗爭,失去了生命。可是這個蘇聯(lián)小英雄莫洛佐夫和劉文學不同的地方在于,這個男孩子所揭發(fā)斗爭的人是他祖父,最終,他死于祖父的手里。于是,這故事就變得更悲慘,令人非常難過。因為這是他的至親,血緣和階級的敵對關(guān)系,給英雄的事跡蒙上陰影。多年以后的今天才得知,原來這位少年是時代所塑造出來的人物,是由一樁家庭的悲劇演繹而成的。我不打算評價這個事件,我只是想說當時閱讀的憂愁。
其實這是一個先兆,預(yù)示著我逐漸分裂對文字世界的信賴。這本書讓我覺得這世界的殘酷,甚至比現(xiàn)實生活更不可依靠。很快,生活就進一步地加劇分裂的狀況。1966年,“文革”發(fā)生,我早早結(jié)束所謂“學業(yè)”,到了農(nóng)村。我身邊攜帶的書,除方才說的農(nóng)村小說集,還有一本長篇小說《艷陽天》,是當代中國作家浩然所著,寫的是人民公社新農(nóng)村的生活。小說里的農(nóng)村景象光明開朗,前途美好,有階級斗爭,可是不像那個男孩的故事那么混淆陰沉,而是黑白敵我清晰,感情就不會受到嚴峻的拷問。有愛情,沒有私欲,建立在公德和理想之上;有新舊觀念的較量,總是進步的勝出。宣傳畫上拖拉機行駛在光芒四射的田野上的圖景,在小說里演化成生動具體的人和事。

《艷陽天》,浩然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
這和我所在的農(nóng)村,在氣氛上不大一樣。我們村莊上,有一個富農(nóng)的家庭,男人已經(jīng)死了,老婆帶著一兒一女度日。這一家人都長得漂亮,高高的個子,五官端正。女孩子很苗條,她的外號也很妙,叫“鐵嘴”。她很會說話,言辭犀利,男人都不是她的對手,幾個來回就敗下陣來。她不僅嘴厲害,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在我們那里,割麥子是用長柄鐮刀,叫作“放大刀”。我在托爾斯泰的小說里讀過用大刀割草的場面,工具和姿勢都類似“放大刀”,干活的都是男性壯勞力。可是,每每地,這個“鐵嘴”女孩子都能進入“放大刀”的行列,她從來不落人后。
割麥的情景回想起來真有些戲劇化。我們的農(nóng)民其實自有美學,割麥的季節(jié)里流行的裝束:上身不穿衣服,光著膀子,肩上系一方白色的紗布,很彪悍也很俊美。在一列白披肩的隊伍里,有一件花布衫,就是“鐵嘴”。莊上人公認她是個人才,私下都為她惋惜,因為她的富農(nóng)成分,一直沒有尋到婆家。到我離開那個村莊的時候,她已經(jīng)二十歲了。在農(nóng)村,二十歲對于女孩,是個很可怕的年齡,很難有匹配的對象。她的弟弟也很秀美,同樣娶不到媳婦。這一兒一女的婚事都是老大難。這是我在農(nóng)村看到的階級分野日常化地體現(xiàn)在個人命運上,和《艷陽天》里斗爭的方式不同。書本里的世界固然美好,但卻是簡單的,它無法覆蓋現(xiàn)實的復(fù)雜性,所以就變得脆弱。但閱讀的經(jīng)歷,在我?guī)缀醭蔀樾拍睿也⒉灰虼硕艞墸瞧髨D尋找出一個更有力量的文字里的世界。
我在農(nóng)村里獨自度過十七歲的生日。生日時,母親送我一本小說叫《勇敢》,是蘇聯(lián)女作家薇拉·凱特琳斯卡雅所著,寫的是上世紀上半葉蘇聯(lián)開發(fā)遠東、建設(shè)共青城的故事,感情很激昂,合乎社會主義史詩的創(chuàng)作原則。母親送我這本書是希望我振作,對目前的生活喚起一點熱情,不要頹唐下去。當然她也知道書本和現(xiàn)實的距離是非常大的,可是除此,還有什么別的路徑呢?我們都是容易被書本激勵的。

這本書如果按照金克木先生的說法,就是“假”,但是小說確實寫得很動人,這就是文字的能量吧!一群青年人在一片荒地上,從無到有建起一座城市是多么激動人心!烏托邦永遠吸引著愛幻想的年輕人,但是成長會告訴我們,烏托邦的不可實現(xiàn)在于它的不合理和不人道。前面說過,那個少年英雄出生在一個倫理混亂的家庭,本來是個不幸的孩子,卻被塑造成英雄。而《勇敢》所寫的開發(fā)遠東,正是在中國黑龍江邊境,帶有擴張的意圖,結(jié)果也是失敗的。在不斷閱讀和學習中,你會發(fā)現(xiàn),在你非常投入、寄予很高理想的那個世界也是有謊言的。這是對我們提出的警告,警告我們,與虛假對立的不只是真實,還有詩。詩和真并列,當我們離開真實的時候,也許也與詩背道而馳了。
所以在寫小說時,你要清楚你在建設(shè)一個怎樣的文字世界。我慶幸我一生總能得到一些啟迪,總有人或事引領(lǐng)我,讓我走到相對正確的道路,不讓我失足。大量混雜的閱讀中,你其實很容易走上歧途;但另一方面,所有這些,不論錯的和對的,具有一種自行調(diào)節(jié)的功能,納入你經(jīng)驗的生活中,潛移默化,建立起明辨是非的可能性。生活中的缺陷使我情愿與自己的生活保持距離,遠一點,書本就提供了這個機會。它們和我的生活可能沒有一點相似,但是在某種程度上又有聯(lián)系。
總的來說,我就是特別需要一個和我實際度過的世界不一樣的空間。我不是要藏身逃避其中,而是它讓我對我現(xiàn)實的遭遇有抵抗力。當然,它也許加劇我更不喜歡現(xiàn)實生活。要等到書本能幫助我度過這個分裂的時期,令我對正在經(jīng)驗的世界有一點喜歡,還需要很長的道路,還要經(jīng)歷更多生活,讀更多的書。因為事實上,寫小說的人如果不喜歡生活的話,是無法寫小說的。小說和詩不一樣,小說跟生活很接近,它是世俗的性格,是人間的天上。
03
愛情小說
讓我再談一下年輕時讀的書。我常說我很喜歡托爾斯泰和雨果,但年輕時托爾斯泰并不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也不特別喜歡雨果。我最喜歡的是屠格涅夫,這個名字對你們年輕人來說可能很陌生,因為俄國文學不是今天的時尚。在我年輕時,我其實不能完全看明白他的小說。小說里俄國的政治背景,知識分子的苦悶,思想沒有出路,那些更深刻的內(nèi)容我不怎么了解,留在記憶里的印象是模糊的。讀書就是這樣,把喜歡的東西留下來,不喜歡的、看不懂的東西就放到一邊,等待將來的日子去認識,好像反芻似的。于是,我就只看到愛情的部分。屠格涅夫的小說里總是有愛情,而且是不幸的愛情,年輕人多不喜歡一帆風順的愛情,而是受愛情的悲劇吸引,年輕人總是傷感主義的。

俄國作家伊萬·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的愛情故事都很傷心。在《初戀》里,一個年輕的男孩子愛上一個成年女性,愛得非常非常深。這份愛里,不僅有情欲,還有成長的渴望,希冀進入成年人的社會,和這個社會平等地對話。這個女人很美,很溫柔,而且似乎也知道他的鐘情,有一些微妙的回應(yīng)。結(jié)果卻是,她愛著他的父親,一個成熟、經(jīng)歷過生活、有家室妻兒的男人。這不僅是單純的失戀,而是一個失敗的博弈,年齡、閱歷、成熟度,和這一切有關(guān)的魅力的博弈。但是,還有一個更久遠的博弈,這個博弈還未完,還未決出勝負,那就是未來的時間。他總有一天抵達父親的年齡,父親卻永遠回不到他的青春時代。所以,博弈的雙方,父與子,都是痛楚的。屠格涅夫小說里有一個父與子的核心關(guān)系,他有一部長篇名字就叫《父與子》,可我注意不到,只看見愛情,因為自己也正處在蛻變的年齡,愛情對成長具有啟蒙的意義。
讀屠格涅夫的小說真的不是白讀的。慢慢地,我們就建立起一種道德美學,那些深情的愛人們,并沒有放棄利他心。雖然愛情是自私的,但是知識分子的人性理想約束著他們,使他們保持對愛的更高尚理解,悲劇就是在這里發(fā)生。屠格涅夫所寫的故事和我閱讀時經(jīng)歷的生活完全不同,他筆下的人和事,于我的處境稱得上奢侈,但為什么我能夠從中得到慰藉和啟發(fā)?可能是有一個秘密通道,可能是青春,可能是對愛情的向往,也可能是成長的需要。
這大約可說是閱讀生活的真諦,你和某一本書——不知是哪一本,會有一個秘密通道,就是這個秘密通道,令你在書中遇到知己,能和這本書邂逅,就是幸運。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共十卷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也是一部很好看的長篇小說。傅雷先生譯的中文版,分成四本,“文化大革命”中,我們不知從什么地方得來第一本,里面包括前三卷。這前三卷,恰是人物從幼年到少年走向青年的成長過程,每一階段都有一段愛情。對我們這些年輕的女性讀者來說,非常令人激動滿足。
第一段的愛情是小狗小貓式的,女主角叫彌娜,是約翰·克利斯朵夫的鋼琴課學生。他是一個窮孩子,有著音樂天賦,從小就承擔起養(yǎng)家的重任。除了在宮廷樂隊演奏,還要教鋼琴幫補家用。彌娜的母親,一個孀居的貴族夫人,很慷慨地聘用他做女兒彌娜的鋼琴教師。彌娜是個任性的女孩,出身優(yōu)越,吃穿不愁,媽媽又寵著她。起初她看不起克利斯朵夫,因為他生相粗魯,穿著簡陋,不講衛(wèi)生,儀態(tài)也缺乏教養(yǎng),所以對他態(tài)度相當傲慢。克利斯朵夫是公認的神童,也不買她的賬,師生關(guān)系就很緊張。可是有一天,發(fā)生一件事情,把形勢整個地扭轉(zhuǎn)了。這一天,小老師指責學生彈了一個錯音,彌娜不承認,用手指著樂譜說就是這樣的,克利斯朵夫湊近看樂譜,看見的卻是少女花瓣兒般的小手,完全是無意識地,他在那手上吻了一下。這一個冒失的舉動,把兩個人都嚇到了。爭吵平息,琴課繼續(xù),但心情就此攪動起來。

《約翰·克利斯朵夫》, [法] 羅曼·羅蘭 著
彌娜生活很簡單,又沒到進入社交圈的年齡,成天無事可做,難免胡思亂想。克利斯朵夫的這一吻,給了她新發(fā)現(xiàn),原來她已經(jīng)被這個男孩深深地愛上了。愛情遮住她的眼睛,再看克利斯朵夫,他的每一事每一物都變得可愛,鋼琴彈得好,才華橫溢,他的粗魯只不過是男子氣概的表現(xiàn),他的破衣爛衫則是藝術(shù)家的風格,連他長相都變得英俊起來。克利斯朵夫呢,也以為自己其實早已經(jīng)愛著彌娜,彼此的敵意不過是愛人之間常有的小別扭。于是,雙雙陷入情網(wǎng)。這一段愛情很快就被彌娜的母親看在眼里。她是一個雍容大度的女性,她賞識克利斯朵夫的才華,但也明白他所屬的階層和她們不同,他和女兒之間只是孩子的游戲,一個不恰當?shù)挠螒颉K裕筒灰^續(xù)發(fā)展,而是及時收場,她帶著彌娜離開了。
之后,克利斯朵夫遇到薩皮納,展開了第二段愛情。年輕人對愛情的想象是概念化的,所以薩皮納的故事讓我有一點不滿意。第一,她比他年長,是結(jié)過一次婚帶個孩子的小寡婦;第二,她出身不怎樣,既不是公主,也不是灰姑娘,而是個老板娘,開一間針頭線腦的小店,顯然缺乏女主角的浪漫色彩。還好,他們愛情的發(fā)生比較有戲劇性。他跟著薩皮納去鄉(xiāng)村參加親戚的婚宴,郊游和歌舞制造了一個民間的歡場,暗中萌生的情愫迅速滋長起來。
因為大雨留宿小旅館,他們隔著薄薄的墻,一舉手把門推開就打破通道。兩個人都知道墻那邊站著對方,等待對方下手,可是都沒有足夠的勇氣,最終蹉跎了時機。這個結(jié)局滿足我們對愛情的悲劇想象,而當過后再讀小說,方才理解,要使一個小孩變成一個大人,需要經(jīng)過許多磨煉,和彌娜只是練手,仿佛過家家式地模仿成人關(guān)系;到了薩皮納卻是情欲露出水面,這不僅意味外部的生活在進展,更是內(nèi)部——即身心發(fā)育成熟。
第三段愛情更加使我不高興了。阿達是個粗鄙的女性,在一間帽子店里做店員,這個就更世俗了。她和克利斯朵夫并沒有經(jīng)過任何精神上的交流。和彌娜有鋼琴課,薩皮納有船上的合唱,阿達雖然也是邂逅于郊游,同樣進了鄉(xiāng)村小旅館,但卻是刻意安排,目的明確,迅速地上了床。這對于我們的道德美學、禁欲教育,最重要的是,羅曼蒂克的愛情憧憬,都太庸俗、太暴露。最令人失望的是,克利斯朵夫?qū)Υ朔浅M足。那時候,我們只有第一本,之后的三本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拿到。多年以后,閱讀全書,原來還有安多納德和葛拉齊亞在等著我們。這時候,我們的閱歷和閱讀,已經(jīng)積累到可以更盡情地享受其中悲愴的詩意了。就仿佛,和書中人物克利斯朵夫共同成長起來。

《約翰·克利斯朵夫(1978)》劇照
現(xiàn)在再讀這本書,我最喜歡的段落恰恰是我之前不耐煩、急切想跳過的段落。例如,克利斯朵夫進入反叛的階段,無論生活、愛情,還是音樂,都看不見前途,看不見意義,他憎恨他的環(huán)境,甚而至于他的民族和國家。他到猶太人家庭中尋找異質(zhì)文化,又投到法國女歌手懷抱,希望汲取新鮮的生機,他到民間愛樂者的群體里,試圖回溯音樂的原始性,卻總是以失望告終。最絕望的時候,因為一個意外,卷入治安事件,只得離開家鄉(xiāng),流亡法國。在倉促登上的火車上,他朝著巴黎的方向,喊道:“救救我吧,救救我的思想!”到了巴黎以后,他發(fā)現(xiàn)音樂就像一個大工場,遍地都是制造和弦的店鋪,無處不在。可是他還是找不到真正的音樂,他的思想還是得不到拯救。他到文學里去尋找,到社交圈里、愛情里去尋找,依然不得要領(lǐng)。最后,他生病了,滯留在廉租的公寓頂樓里,身邊是庸常的小市民,瑣細的日常生活,卻感覺到有一種藝術(shù)精神在悄悄接近。后來,他邂逅安多納德的弟弟奧里維,他們七天七夜足不出戶,談?wù)摲▏⒌聡⒚褡濉⑷祟悺⒏锩?/p>
這些章節(jié)在年輕時候被視作累贅,草草掠過,現(xiàn)在卻覺得精彩極了!非常感謝傅雷先生,他翻譯得那么好,真是一場文字的盛宴。據(jù)法國文學的專家說:“傅雷先生可說重寫了這本書。在法國文學中,羅曼·羅蘭和《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影響遠不如在中國,這應(yīng)該歸功于傅雷先生的再創(chuàng)作。”有時候,一本書,在你不同的階段給予不同的營養(yǎng),成為人生經(jīng)驗之一種。
《簡· 愛》也是那時我喜歡讀的一本書。我讀《簡·愛》是在“文革”的黯淡日子里,那故事遠離現(xiàn)實,遙不可及,它發(fā)生在另一個世界里,幸和不幸都是有趣而且有意義的。當我讀過許多書以后,再看《簡·愛》,難免覺得簡單了。愛和自尊,經(jīng)過跌宕起伏的波折,最終保持圓滿的結(jié)局,過于甜美,近似類型小說。但是,正因為此,它滋養(yǎng)了我枯乏的生活,緩解了我的苦悶。

《簡愛(2011)》劇照
閱讀令我的生活變成兩個世界——實際度過的生活和想象的生活,兩者的關(guān)系我很難解釋。它們好像是并行的,甚至互相抵觸,但它們似乎又是有交集與和諧的,我站在書本里看實際的生活,同時,又在實際的生活里觀看書本里的。它們之間相隔著距離,這距離開拓了我的視野。
本文|節(jié)選自《小說六講》
原標題:《王安憶|寫小說常常是從起點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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