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陳世驤著、張暉編 《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陳世驤古典文學論集》（三聯書店,2015年1月），書之“輯四 人物透視”收入史誠之1971年所作《桃李成蹊南山皓：悼陳世驤教授》一文，文中回憶陳世驤富有人情味，在美國文壇學界交游廣闊時說：“意大利有位詩翁，地位和年歲與魏翁（指當時年逾八十的美國“桂冠”詩人魏樂克——筆者注）相若，和世驤也是‘忘年交’，但我一時記不起那位詩翁之名。”這引起了我的興趣，這位“意大利詩翁”是誰呢？

“踏破鐵鞋無處覓，得來全不費功夫。”日前承網友熱情幫助，購得一冊小巧的中文舊詩集《練習曲》，線裝，系作者Leonardo Olschki（中文名奧斯基）在美自費印制分贈友好，印制年月不詳，由此書“陳序”落款“陳世驤謹識于加州  一九五九年三月”推斷，當印于1959年春。

西方古典音樂中有一常見曲式：Etudes（練習曲），肖邦的二十七首Etudes即鋼琴音樂寶庫中的精品。奧斯基為自己詩集起名“練習曲”，顯然是謙遜地借用，言下之意，我寫這些中文詩，只是學習、練習而已。《練習曲》卷首題詞“給我的中國朋友們”，第一首僅十二個字：“請朋友 無譏笑 口雖吃 心實覺”，都證明了這一點。綜觀整部詩集三十八首詩，有三言、四言、六言、七言和八言，但最多還是五言，形式如此多樣，頗為有趣。

令我意外驚喜的是，《練習曲》之序竟出自陳世驤之手。陳世驤中文作品甚少，《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所收論文，用中文寫的僅《中國詩之分析與鑒賞示例》等四篇，而用英文寫的有十二篇之多。因此，這篇“陳序”雖非正式論文，仍屬難能可貴，既可補陳世驤中文作品之闕，而文中對奧斯基生平和學貫東西的學術成就的介紹頗為詳細，又證實了奧斯基就是那位“意大利詩翁”：

奧斯基先生本籍意國。生地威隆納，為文藝復興一代名都，古多義士情俠，莎翁恒詠其駿烈。先生居威尼斯及翡冷翠，復游學德法諸國，于歐西史哲，博洽貫通，尤精拉丁語系之文學。受聘德國海都伯及羅馬大學，教授二十余年。著作發明，見于英德法西意五國文字，巨篇偉帙，言百萬計。以一九三九年至美各地講學，旋遷加州柏克萊城，就本州大學研究講席，因卜居而家焉。其治學既以綜融匯理為旨，所得互闡者，乃不局歐陸，亦漸向亞東。一九三八年有論文，即題《但丁與東方》。斯后述作，有關宗教、哲義、詩學、美術，常使歐亞互彰；名物、訓詁，以至藥典、工藝史之考據，亦求相映輝發。尤于馬可波羅東游歷程，研幾鉤沉，排比徵信，實半生精力所萃，垂數十萬言。去歲以意文行世，今年加州大學將出英文版，洵江河不廢之作也，而先生始達七十三歲之高齡矣。予以一九四五年來加州執教，與先生見如舊識。

原來陳世驤與奧斯基不但是“忘年交”，而且有長期共事之雅。值得注意的是，陳世驤不但回顧了奧斯基學習中文和寫詩的過程及其詩作的基本特色，還透露奧斯基嘗試寫中文詩，得到了張充和、李祁兩位女史指導。張充和近年已經大名鼎鼎，不必我再辭費，李祁是徐志摩學生，曾在《晨報副刊》和《新月》發表過詩文，后留學英國牛津，曾執教美、加多所大學。“陳序”中說：

（奧斯基）愈花甲始習華文，稍諳即學以為詩。歲積成冊，遜稱曰《練習曲》。蓋稍模古型，而字俱今讀。惟立心誠而情境新曠，所感真而言皆己出，故率意流露，亦成章奏。先生曾從張充和李祁兩位女士研讀，詩中字句，間有為之理順，亦多二女士之功。惟大都從其原。且有似生拗而自天真，今付梓前，雖經改而又復其舊者。

陳世驤這段話明確告訴我們，奧斯基的中文詩曾經張充和、李祁潤色，但他同時強調《練習曲》付梓時又有“雖經改而又復其舊者”，因為奧斯基詩中不乏“似生拗而自天真”之作。我們雖不知其中到底哪些首“雖經改而又復其舊者”，諸如《科學》“我雖知聲學，鐘聲使我愁；我雖知光學，月光使我柔”、《大風雨》“云進如勝軍，吞天獵人鳥。電風驚樓樹，小花微動搖”、《紐約》“城響如雷浪，長街似峽溝。急風推流下，如垢向遙洲”，以及《航空站》“鳥何為枝上飛去；蠅何為糞上飛去；人何為地上飛去”等詩句，盡管淺顯，確實意象別致，另有一種情趣甚至哲理。陳世驤援引西域鳩摩羅什法師詩，指出其“引事援典，句法意象，半乖華夏之風，自無宋唐之格，而傳載樂誦焉，亦酬異方學人苦志矣。蟲書鳥篆，思路夙殊，就合蒼篇，猶成諷詠者，扦格中尤時見新意也”。奧斯基之中文詩或與其有幾分相似，而且“《練習曲》津津自道，不改其樂”，“世君子讀其文當更知其人”。由此也可知，陳世驤雖然一直大力闡揚“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但對西人用中文作詩的另類表達，仍予以欣賞和肯定。

還有一點不能不提。《練習曲》封面簽條，由以書法著稱的張充和毛筆行書題：“練習曲 充和題”，扉頁仍由張充和毛筆楷書題：“麥斯基作 練習曲 充和題”。給一本詩集題寫兩個書名，在張充和為時不短的書法題簽史上一定鮮有，也許獨此一次，從中也可看出張充和與奧斯基的交誼。當然，這兩條題簽《古色古香：張充和題字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8月）均失收。

“陳序”結尾時，陳世驤又謂“《練習曲》之校訂殺青，復幸得柳博士存仁兄慨然惠介，柳兄亦奧君之天涯知己也”。可見《練習曲》之問世，當時剛獲倫敦大學哲學博士不久的柳存仁也有功矣。一冊薄薄僅五十余頁的中文舊詩集，凝聚著陳世驤、張充和、李祁和柳存仁等1950、1960年代海外華人學者與意大利奧斯基的文字交，殊為難得。如果不是《練習曲》的偶然發現，這段中西文學交流史實恐怕要湮沒不彰了。類似情形還有沒有呢？期待有心人繼續發掘打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