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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錢穆的文學研究,不該以專業水準衡量

陳平原
2016-06-12 14:05
來源:澎湃新聞
? 上海書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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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學術的一大特征是專業化。時至今日,還說“一物不知,儒者之恥”的,不是天才,就是癡漢。承認“術業有專攻”,并非死守楚河漢界,選擇適當的時機上下求索,左右開弓,這樣聰明的學者大有人在??紤]到傳統中國文史不分家,“史家”愿意“論文”,從來不會被低估,反而可能被高看一眼。

二十年前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王瑤主編的《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討論晚清以降十七位研究中國文學的大家,其中前幾位如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胡適、郭沫若等,都是文史哲兼通,開一代風氣的大人物。此外,顧頡剛的《孟姜女故事研究集》、傅斯年的《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以及鄧廣銘的《辛稼軒年譜》等,也都是史家談論中國文學的精湛之作。那么,錢穆(1895-1990)講述、葉龍整理的《中國文學史》,是否可放在此系列中談論呢?答曰:不行,因其屬于通俗讀物,不像上述諸君在中國文學研究方面有所突破,值得專家認真對待。

葉龍整理的錢著《中國文學史》,前年在《深圳商報》連載,去年由成都的天地出版社刊行,發行狀態很好,但媒體及學界的評價天差地別——前者熱情擁抱,后者置若罔聞。我的立場居中,既不認同過度吹捧,也不主張完全抹殺。在我看來,這是一位歷史學家偶爾客串講授“中國文學史”課程的記錄整理稿,不該以專業水準來衡量,而應主要著眼于課堂呈現、通才理念以及文化自信。這樣,才能準確地為此書定位。

錢穆

從講演錄到文學史

葉龍整理的《中國文學史》,并非錢穆第一種文學研究著作。作為史學家,錢穆主要以《先秦諸子系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國史大綱》等在學界享有盛名。此外,還有很多學術史、思想史或文化評論書籍,“惟有關文學方面,僅有一冊,名《中國文學講演集》”(參見《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314頁,長沙:岳麓書社,1986)。這是錢穆八十八歲完成《師友雜憶》時的感嘆。言下之意,這方面的工作,他本來可以且應該有更多的成果。大概是為了彌補此缺憾,第二年臺北的東大圖書公司刊行《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同時推出了錢著《中國文學論叢》。

1963年香港人生出版社版《中國文學講演集》收文十六篇,1983年東大圖書公司刊行的《中國文學論叢》在前書基礎上,添加了十四篇。這兩冊“文學論”,基本上都是演講稿,“并沒有一貫的計劃和結構”,且因“聽眾對象不同,記錄人亦不同,因此所講所記,精粗詳略各不同”,但作者對自家講授中國文學的能力及水平還是很有自信的:“我曾在新亞講過兩年中國文學史,比較有系統,但我在冗忙中,并未能把學生課堂筆記隨時整理改定?!保▍⒁婂X穆《〈中國文學講演集〉自序》)半個世紀過去了,這整理課堂筆記的遺愿,總算由弟子葉龍代為完成。在這個意義上,錢著《中國文學史》的刊行,還是可喜可賀的。

收入《中國文學講演集》的《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學》《中國散文》《中國文學中的散文小品》,以及收入《中國文學論叢》的《中國文學史概觀》《再論中國小說戲劇中之中國心情》等,都值得一讀。除了這幾篇文章本身自有佳處,還因其與錢著《中國文學史》有頗多關聯。此外,錢著《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卷一的《讀〈詩經〉》《〈西周書〉文體辨》,卷二的《中國古代散文——從西周至戰國》,卷三的《讀〈文選〉》,卷四的《雜論唐代古文運動》《讀〈柳宗元集〉》《讀姚鉉〈唐文粹〉》等,也都是在講授文學史課程時略有想法,日后擴展成專題演講或專業論文的。也就是說,從專業角度考量,錢穆談論“中國文學”的精華,不在這冊課堂筆記整理本中。

除了課堂講授的特點,還必須考慮錢穆本人的學養與精力。1955年的錢穆,正為主持新亞書院事務忙得不亦樂乎。自1949年秋天創校,到1964年夏天辭職,加上此前亞洲文商學院一年,錢穆自稱“亦為余生平最忙碌之十六年”(《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308頁)??匆唤闀绾伟资制鸺?,與諸同道齊心協力,在兵荒馬亂之際,為延續中華文明血脈而艱難辦學,還是很讓人感動的。這種工作狀態,與三十年代在北大教書,每周四節課,客居湯用彤家,離太廟很近,經常在參天古柏下備課,“發思古幽情,一若惟此最相宜”(《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147頁),完全不是一回事。

雖說錢穆早年熱愛文學,教過中小學國文,可長期全力以赴治史,無暇他顧;如今挑起講授中國文學史的重擔,近乎急就章,不可能有多少精彩的見解。明白此書的來龍去脈,對錢著《中國文學史》就不會過高期待或過分苛求。

錢著《中國文學史》共三十一章(含“緒論”與“結論”),從先秦一直講到晚清,如此貫通性著作,沒有長期積累,很難一蹴而就。此書學術水平不高,但作為散文閱讀很不錯。這么說,并非完全貶義。如今的文學史著作,部頭越寫越大,越說越復雜,知識傳授很全面(準確與否不論),但大都不可讀。錢著則相反,學術創見甚少,但好看,一口氣就能讀完,偶爾還會心一笑。錢著其實參考了不少他人著作,但從不聲張;專業著作不能這么做,課堂則無所謂。尤其是講文學通史,沒有人全都了然于胸的,有所借鑒很正常。只不過以下這段話,因媒體的再三引述,把大家的胃口吊得很高:“直至今日,我國還未有一冊理想的‘文學史’出現,一切尚待吾人之尋求與創造?!保ㄥX著《中國文學史》第4頁,下同)其實,錢穆只是泛泛而論,并非自我標榜;讀者正不必自作多情,以為錢著真有此成就。

《中國文學史》

談論錢著《中國文學史》,不妨就以第三篇“《詩經》”為例。講中國文學史,《詩經》是重頭戲,誰都繞不過去,很能考驗講者的學術水平及授課技巧。錢穆先從“《詩經》的話很美”說起,強調“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確實“與西方荷馬史詩之風格意境完全不同”?!啊畻盍硐e之意有三千多年。樹枝搖動有親近之意,可以說,西方并沒有如此傳統的文化。中國三千年之古典文化,其簡明乃有如此者?!保?1頁)接下來,略為解釋什么叫風雅頌、賦比興,斷言《詩》三百篇“實即寫物抒情之小品”(14頁)。再引兩句陶詩,還有陸游晚年山村寫作,贊揚其好就好在天人合一?!拔崛巳缬私獯朔N詩境,必須先懂賦比興,是到了天人合一、心物合一的意境,這與西方文學不同。西方之神性,乃依靠外在命運之安排,故鬧成悲劇,如《鑄情》(引者按:即《羅密歐與朱麗葉》)。馬克思要達到掌握自己命運,要打倒敵體,絕不能和平共處,故不會有天人、心物合一,亦不會有如‘好鳥枝頭亦朋友’那樣的詩?!保?5-16頁)為了說明什么叫“起興”,錢穆又逐一講解唐人張籍的《節婦吟》、唐人朱慶馀的《近試上張水部》、五代溫庭筠的《菩薩蠻》,最后拉回到本篇主題:“所謂‘奇文共欣賞’,欣賞的心情等于第二次的創造。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此詩對每一位欣賞者均可作出不同的創造,故永遠是活文學?!保?0頁)如此吃重的一課,錢穆講得很輕松,東拉西扯,聽起來好玩,只是關于《詩經》的專業知識著墨太少。不談政治立場,單從“授業”角度,這么教《詩經》是不太合格的。

一部中國文學史,當然可以有各種教法,輕重緩急之間,如何處理,就看講者的能力與旨趣。課堂上的錢穆,喜歡中外比較,可惜外國文學非其所長,話雖說得有趣,但多不靠譜。另外,既然講通史,元明清三代的小說戲曲,無論如何不該草草打發。只講古典詩文而藐視小說戲曲,清末民初有過(如林傳甲),但二十年代以后的課堂及著述,不太可能這么做。這本是明顯的缺憾,可作者故作鎮定:“小說戲曲這一類文體,在西方算是正宗,在中國則不然”(290頁);“詩文可以說是中國文學的正宗,這是客觀的講法,《水滸傳》《紅樓夢》等只是消遣的讀物”(305-306頁)。要真的認定《紅樓夢》不值一提,那也是一種立場(盡管顯得陳腐);但實際上,錢穆之所以這么做,除了自家沒有多少研究,主要是看不慣胡適大力表彰《紅樓夢》(333頁)。日后,在《中國文學史概觀》(見《中國文學論叢》47-64頁)中,錢穆大幅度調整,談古代詩文僅占六頁,而說元明清戲曲小說的竟有九頁,只是在揚《三國演義》《水滸傳》而抑《紅樓夢》《儒林外史》這一點上,還保留了自家的閱讀經驗。

錢著談及詩歌部分,可謂“也無風雨也無晴”。以下這兩段評語,說不上獨創,但總算有點自家體會,且符合作者尊崇儒家的立場:“陶潛、王維和孟浩然三人都是田園派詩人。論性格,孟之性格在王之上,陶之性格更在王之上。陶詩變自孔孟,王詩則變自佛理而帶有政治意識。陶淵明性格如虎,極為活躍,其詩更為可愛?!保?01頁)“杜甫的詩不超脫,卻是人生實用的,故其境界比莊子為高,莊子只是一位哲學家;陶淵明與屈原相比,陶為人退隱而不合作:故屈原、杜甫可說已達到中國文學的最高境界,而莊子、陶淵明則較次?!保?6-67頁)同樣是滿天星斗、興會淋漓地“談詩”,比起前輩陳衍,或同代人顧隨來,錢穆明顯顯得隔,或曰“不在行”。

錢穆真正有感覺的是古文,這一點在《中國文學史》中看得很清楚。第七篇“中國古代散文”、第十四篇“漢代奏議、詔令”、第十七篇“建安文學”以及第二十三、四篇“唐代古文”上下,是較能顯示作者學養與才華的[第九篇“楚辭(下)”談文學的地域性以及地理名詞考證,因作者原有相關論文,也能出彩]。這很大程度緣于作者早年的文學興趣,以及教習中小學國文的經驗。據錢穆自述,“自念幼嗜文學,得一詩文,往往手鈔口誦,往復爛熟而不已”(《〈中國文學論叢〉再序》)。由韓柳文章入手,逐漸深入古典世界,最后成為現代中國著名的史學家,這一獨特的治學經歷,在《〈宋明理學概述〉自序》(見《宋明理學概述》,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4年)中有更為清晰的表述。正因早年沉湎韓柳古文及桐城文章,日后雖轉為治史,一旦需要講授文學史課程,錢穆還是能有若干自家體會。

至于第十四篇表彰曹操寫詔令文“揮灑自如,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筆調任意揮灑,且帶有俏皮而浪漫的情趣”(88-89頁),其實得益于作者早年在廈門集美學校教國文時的發現。《師友雜憶》曾談及發現曹操《述志令》的故事:“時余方治中國文學史有新得。認為漢末建安時,乃古今文體一大變。不僅五言詩在此時興起,即散文為體亦與前大異。而曹氏父子三人,對此方面有大貢獻。惟曹氏此文,不僅不見于《文選》,即陳壽《三國志》亦不錄,僅見裴松之注中。故首加選講?!保ā栋耸畱涬p親?師友雜憶》103-104頁)此乃晚年追憶,并非第一手資料,但我還是認可錢穆的自述。

一個中學教師,從《三國志》裴松之注中發掘出曹操的《述志令》,由此悟出建安時期乃古今文體一大轉變,并將其選作課文,確實很有眼光。問題在于,整理者葉龍為了表彰乃師學問,稱“曹操在文學上之成就與特殊地位,實為錢師近代最早之發現者”(142頁),且在跋語里再三辯駁(343頁),這就有點過分了。因為,“文學貴能自覺獨立,其本身即有獨立的價值技巧,此即始于建安文學”(131頁),這樣的大判斷,明顯不是錢穆從其服膺的儒家學說中能夠推導出來的;至于“所以有人稱他是一位改造文章的祖師”(89頁)這句話,更是透露錢穆講這兩章時,參考了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錢穆講古代文章,確有自家心得;但為了讓學生理解,借用若干新詞,反而顯得不般配。比如,錢穆推崇韓愈,稱他是“中國散文作家之始”(245頁)、“數千年來在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第一流大文豪之一”(244頁),這都沒有問題,遺憾的是不恰當地引入“純文學”的概念:“古代的經、史、子雖亦可說是文學,但并非純文學,韓愈在文學上的貢獻是:到了韓愈,才從這批典籍變成純正的散文,即成了純文學?!保?24頁)“純文學”這個新詞,從錢穆口中說出來,總覺得有些古怪。至于稱“中國近數十年來一直搞純文學的,可說只有魯迅一人”(306頁),那就更是不知所云了?!吨袊膶W論叢》中收有《中國散文》及《中國文學中之散文小品》兩文,都在表彰韓愈,一說“散文確獲有純文學中之崇高地位,應自唐代韓愈開始”;一稱“唐人喜歡寫詩贈人,韓昌黎改用贈序和書札等,外形是散文,內情則是詩,是小品的散文詩”(見《中國文學論叢》68頁、88-89頁)。在我看來,后者更為妥帖——可見錢穆也在不斷地自我修正。

錢穆(左一)

課堂的魅力及呈現

從學術著作角度批評錢著《中國文學史》,明顯牛頭不對馬嘴;人家本就是課程講授筆記,不可能有多少創見與新知。只有將此書還原到1955年新亞書院的課堂,才能準確判斷其得失。幾年前我曾撰寫《“文學”如何“教育”——關于“文學課堂”的追懷、重構與闡釋》(初刊[香港]《中國文學學報》創刊號,2010年12月;收入《作為學科的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談及康有為、章太炎、魯迅、朱自清、黃侃、汪辟疆、沈從文、顧隨、錢穆、臺靜農等人的文學課堂,特別提及新亞書院的課程設置中,“文章”占很大比重,而且由院長親自任教;“錢穆做出這一選擇,或許有師資力量或學生趣味的考慮,但起碼是對自家的文學修養很有把握”(《作為學科的文學史》197頁)。

為何要關注文學課堂?那是因為,“晚清以降的中國大學,總的趨勢是重‘學問’而輕‘教學’。學問好但不會講課的(如劉師培),問題不大;反過來,很會講課但極少著述的(如羅庸),可就大大吃虧了。當初聲名遠揚,時過境遷,很容易被遺忘”。上過大學的人都明白,那些曾經生氣勃勃地活躍在講臺上的教授,是多么值得懷念??上У氖?,“文字壽于金石,聲音隨風飄逝,當初五彩繽紛的‘課堂’,早已永遠消失在歷史深處。后人論及某某教授,只談‘學問’大小,而不關心其‘教學’好壞,這其實是偏頗的”(參見《作為學科的文學史》222頁、153頁)。

閱讀錢著《中國文學史》,越發堅定了我的這一想法。錢穆對“中國文學”的閱讀、欣賞與研究,屬于業余性質,不合適放在學術史上論述;但錢穆對課堂的把握,對學生心理的了解,以及演講技巧的嫻熟,值得我們關注。上世紀五十年代以降,錢穆的大部分著作,其實都是根據演講整理而成。演講而成書,即便學術深度不夠,也自有其獨特魅力(參見陳平原《有聲的中國——“演說”與近現代中國文章變革》,《文學評論》2007年第3期)。問題在于,不是所有演講或課堂都值得轉化成文字并廣泛傳播的,必須是名家、好課、善整理,方才可能珠聯璧合,成就一冊好書。

最佳狀態是,演講者口吐蓮花,整理者配合默契,最后再由作者本人修訂增補,親自授權出版。這樣的書,學界一般將其視同本人著作,如梁漱溟的《東西方文化及其哲學》(陳政、羅常培記錄,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年)、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鄧恭三記錄,北平:人文書店,1932年)、錢穆的《中國歷史研究法》(葉龍記錄,香港:孟氏教育基金會,1961年)。“記得早年筆者曾整理錢先生所講《中國歷史研究法》,此稿經錢先生修訂后出版,其中有刪改潤飾,亦有增添,甚至有加入一整段的?!保▍⒁娙~龍《〈中國文學史〉跋》,《中國文學史》340頁)很可惜,錢著《中國文學史》沒有這樣的機緣。

沒能由作者親自修訂,但其學術價值依舊得到學界認可的,也自有不少,比如曹聚仁筆錄的章太炎《國學概論》(上海:泰東圖書局,1922年)、羅常培筆錄的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南京:獨立出版社,1945年),以及葉嘉瑩筆錄的顧隨《鮀庵詩話》(見《顧隨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一般都認為可信度很高,可作為本人見解引用。而要做到這一點,記錄者必須符合以下四條件:具備相關專業知識;沒有方言方面的障礙(如章太炎);寫字較快甚至受過速記專業訓練(如羅常培);整理態度極為虔誠。

作為中國文學專業的本科生,葉龍多次聽錢穆講課,自稱完全聽得懂他的無錫口音,加上“自創草書,筆錄較快”,當初錢穆查閱學生筆記時曾表示認可,假如那時整理成書,“很可能會取用我的筆記本”(參見《〈中國文學史〉自序》)??紤]到錢穆的《中國歷史研究法》確實是由他記錄整理的,我們有理由相信葉龍是此書合格的整理者??烧碚卟辉撛秸f越神,甚至信誓旦旦,稱錢師課堂上說的每個字都記錄下來了(2016年5月27日在中國現代文學館的演說)。若非受過很好的速記專業訓練,誰也不敢說全都記下來了。大部分學生說粵語,錢穆只好放慢講話速度;加上他講課時習慣“在講壇上往來踱步之間,散發出一股非常獨特的神采”(參見陳志誠《〈中國文學史〉序二》),還有需要板書等因素,每節課講授內容有限;可即便如此,眼下長長短短的各篇,大都不足以支撐起每周三節課。之所以如此較真,不是埋怨葉龍記錄不夠細致,而是提醒讀者,這只是錢穆講課的大致輪廓。

錢穆當過中小學老師,在北大教書時效果也很好。無論本人的《師友雜憶》,還是同事及學生的追懷,都讓我們相信錢穆會講課。讀葉龍整理的《中國文學史》,最大的感覺是技巧有余而專業不足。此書不要說無法與劉師培的《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比肩,即便與鄭臨川記錄、徐希平整理的“聞一多論先秦兩漢文學與唐詩”、“羅庸論魏晉南北朝文學與唐宋文學”相比,也是差了一大截(參見《笳吹弦頌傳薪錄——聞一多、羅庸論中國古典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錢書的粗淺,有老師實力,有學生素質,還有課程設計的問題。

《師友雜憶》中,錢穆曾自述求學經歷:“余之自幼為學,最好唐宋古文,上自韓歐,下迄姚曾,寢饋夢寐,盡在是。其次則治乾嘉考據訓詁,藉是以輔攻讀古書之用。所謂辭章考據訓詁,余之能盡力者止是矣?!灰庠鈺r風之變,世難之殷,而余之用心乃漸趨于史籍上。”(《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321頁)如此半路出家,錢穆在中國文學研究方面的功力,無法與劉師培、聞一多、羅庸等相提并論。此外,還必須考慮學生水平,早期北大或抗戰中西南聯大中文系,集中了全國最優秀的熱愛文學的學生,這與草創時期新亞書院的生源,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當老師的都明白,你學問再大也沒用,面對特定學生,只能因材施教。在這個意義上,錢穆那些不太專業的論述(包括引申與穿插),說不定更適合當年新亞學生的接受水平。

讀1955年7月1日印刷的《新亞書院概況》,中文系學生需要修習的課程包括:“大學國文”八學分,“本課程與歷代文選相輔而行”;“歷代文選”六學分,“本課程依時代之先后,選錄名家代表作品,以見文章升降變遷之跡,為學子示范之用”;再就是“中國文學史”六學分,“本課程亦依時代為序,述文學流變之跡”,從上古說起,一直講到“明清之科舉文,五四運動后之語體文”(參見《新亞書院概況》55-59頁)。這三門課都涉及“中國文學”,講授重點不一樣。單看錢著《中國文學史》,很多地方蜻蜓點水,那是因為有別的課程相配合。再說,劉師培講“漢魏六朝專家文”、顧隨講“唐宋詩”,那是專題課,教師可以任意揮灑才華;聞一多、羅庸講先秦兩漢文學或魏晉南北朝文學,之所以很有學術深度,也是因此乃西南聯大中文系的“提高課程”,是在學生修過“中國文學概要”后,為引導其進入研究狀態而開設的,“老師的講課等于試作示范”(參見鄭臨川《〈笳吹弦頌傳薪錄〉前言》)。這你就明白,作為創立不久的新亞書院中文系的必修課,錢穆的“中國文學史”,大概也只能講成這個樣子了。

《師友雜憶》

通人期許與抗辯心態

赤手空拳創辦新亞書院,談何容易?在日理萬機的同時,錢穆為何不選擇駕輕就熟的史學課程,而非要教從未講過的“中國文學史”?說好聽是勇于挑戰自我,說不好聽則是誤以為自己無所不能。這就說到了錢穆對中國文化傳統的認識,以及成為一代通儒的自我期待。

談論現代中國學術,錢穆有兩段話很精彩:“文化異,斯學術亦異。中國重和合,西方重分別。民國以來,中國學術界分門別類,務為專家,與中國傳統通人通儒之學大相違異。循至返讀古籍,格不相入。此其影響將來學術之發展實大,不可不加以討論?!保ā冬F代中國學術論衡》第1頁,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批評過新文化運動使得舊文化舊學術掃地以盡,整個社會“治學則務為專家,惟求西化”,錢穆反過來主張:“非謂不當有此各項學問,乃必回就中國以往之舊,主通不主別。求為一專家,不如求為一通人?!保ā冬F代中國學術論衡》第4-5頁)基于此信念,錢穆拋開各種“專家之學”,從通人的角度談中國。于是,該書分列宗教、哲學、科學、心理學、史學、考古學、教育學、政治學、社會學、文學、藝術、音樂等十二目,用十五萬字的篇幅將五千年中華文明“一網打盡”。

關于中國文化重通人而輕專家的說法,錢穆在好多地方提及,且認真地付諸實踐。看他晚年演講的話題,真的無所不包、無所不能。別的我不敢妄議,就談他關于“中國文學”的看法?!冬F代中國學術論衡》中談文學,依舊是漫無邊際的中西比較:“西方文學從外面事物求其獨特奇異”,“中國人貴從內心同處言,尋常平實,而其可樂可喜,可哀可怨,有更深入更生動者”;“如古希臘之小說戲劇,言及男女戀愛者何其詳,何其盡。……中國詩人只言關關雎鳩四字,則人類男女戀愛之真情蜜意,亦已一語道盡,可無多詞”(參見《現代中國學術論衡》228-229頁)。面對老先生如此喋喋不休的宏論,真不知道怎么回應才好。若說有點參考價值的,還是那兩句提醒與勉勵:“是則欲深通中國之文學,又必先通諸子百家”;“昌黎能文起八代之衰,今人提倡新文學,宜當于昌黎有所師法”(230頁、233頁)。

在一個專業化時代,有通人志向及情懷,是大好事;但不能因此而低估專門家的意義,更不能把學問看得太容易,以為什么事情都能憑常識立論。錢穆晚年讀書太少而說話太多,懂的說,不懂的也說,雖因此擴大了社會名聲,但學界已經不再與其對話。作為演說家與傳道者,錢穆是成功的,其精神值得敬佩,但專業成績不宜過高估計。想象他是“國學大師”、“一代通儒”,就能隨時隨地左右出擊,包打天下,實在是低估了二十世紀中國學界的成績,也低估了閱讀者的鑒賞能力。

在《中國文學史》的“結論”中,錢穆照例把魯迅、胡適等“五四”新文化人掃了一把(雖然在具體論述時常偷偷借用),然后就是:“中國幾十年來在文化學術上的毛病是:一是意見的偏,二是功夫的偏”;“我所講的并非標奇立異,乃是有根據的。五四以來硬是要新奇,要創見,這只是無知識”(333、334頁)。其實“意見的偏”以及“硬是要新奇”,不是別人,正是錢穆自己。這其實很好理解,主流學者可以“平正通達”,身處邊緣者,為了發出自己的聲音,不得不極力抗爭,甚至劍走偏鋒。

在《師友雜憶》中,有一段話很能傳達錢穆的心聲:“新舊文學,為余當生一大爭辯。惟求人喜中國舊文學,當使人先多讀中國古書舊籍。余之畢生寫作,皆期為國人讀古書舊籍開門路。”(《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314頁)將對抗西學大潮以及批評“五四”新文化作為畢生使命,錢穆的這一立場貫徹始終,從未轉變過,這點讓人敬佩。在總共八講的《中國歷史研究法》中,結束語是這樣的:“我不能站在純歷史純學術的立場來講話,有時不免帶有情感,隨便空說,請諸位原諒?!保ā吨袊鴼v史研究法》147頁)這不是客套話,更不是謙卑,而是帶有某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表明自家后期著述的抗辯立場。“文化自大,固是一種病。文化自卑,亦非正常心理”,考慮到當下情勢,錢穆希望“堂堂正正地做一個中國人”(《中國歷史研究法》145頁),因而一輩子集中火力批判胡適等人的西化主張。

在新舊文化激烈對抗的二十世紀中國,各家都可能因過分強化自家立場,而懶得體會他人論述的合理性。因是抗辯之書,立場遠大于學問;時時處處與新文化人為敵,難得體會對方的好處與貢獻,明顯限制了錢穆的學術視野與論述深度。在我看來,這點殊為可惜。可斗轉星移,當下中國,社會思潮日趨保守,錢穆的立場越來越受到推崇,我的建議很簡單:理解錢穆對抗西學的姿態,同時尊重“五四”新文化人的思考與選擇。否則,不斷地翻烙餅,各領風騷三五年,不利于學術積累與思想推進。

2016年5月30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

(本文載2016年6月12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原標題為《非專業的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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