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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敦︱一封寄去臺北的信
張桉、小繽:
見字如面,你們都還好嗎?上回相見應該是前年的冬天,真想不到,臺北一別,已是一年又半了。還記得那天午后我從安和路巷子里的畫廊走出來,連頭都沒有多回一下就走去敦化南路上的慕軒飯店取我寄存的行李,照例留下平日跑步時穿的運動鞋,請前臺保管,我以為舊歷新年前一定還會再去一次臺北,轉眼,已經過了兩個舊歷新年了……計程車載我到松山機場不過十幾分鐘,辦完登機手續我總習慣在機場的藥妝店里買一盒日本的感冒藥,那種藥很靈,平日傷風頭痛,吃幾粒就有效,去年深秋上海降溫那幾天我也略受了些風寒,那瓶藥,沒剩下幾粒了。
藥吃完了,總可以再買。這一年多來,雖說疫情肆虐,邊防森嚴,香港、臺北來上海的朋友竟還是不少,托他們帶些感冒藥倒不是難事。臺北,一時間恐怕是回不去了。今年年初我考慮了很久,終于還是決定把安和路的畫廊退租了,倒不是經營慘淡,難以為繼,只是畫廊成日開著,老板卻只能隔海相望,展覽也辦不成,多少叫人有些無奈,進而沮喪。沮喪這件事,偏是無藥可醫的,我知道張桉你最熟中醫,也只信中醫,只是這件事,恐怕是連信義路二段舊王孫題額的那間老藥鋪也開不出方子的。
我去不成臺北,也去不成香港,有多久沒見你們,就有多久沒見老師,幸好這十幾個月倒也不曾和老師斷了音訊,平日請安,佳節問候,一如尋常,卻也不那么尋常,我猜老師心里想的或與我想的一樣,大家看破不說破罷了。
年初老師在牛津出版的新書《文林回想錄》,你們一定比我更早讀到。老師寫這本書的時候偶爾會在訊息里告訴我寫作的進度,他寫這本書好像比寫《讀胡適》來得順暢,畢竟寫的都是自己見過的人,經過的事,兩三個月里洋洋灑灑竟寫了十幾萬字。初讀,無非往事;再讀,能讀出些心事;讀完第三遍我恍然明白老師是在談他熟悉的文林,更是在談他理解、欣賞的文學。

董橋,錄《文林回想錄》自序,灑金蠟箋,2021年
當年《英華沉浮錄》六卷本在臺灣出版的時候,其中有一卷叫《給自己的筆進補》,那本書,連同其他的幾卷,講的是語文,如何用詞,如何遣句,如何避免語病。而這本《文林回想錄》談的倒是文學了,在老師的視角里,是因談他熟悉的文學家而引出這些文學家的文章;而從我們的角度去看,原本對那些人物并不熟悉,反倒是因為老師所引述的文章段落,才對這些文學家產生了一些認識和興趣。林語堂、林海音、林文月,這些名字自不必說,他們的文章我們多少讀過一點,他們的文學我們也多少了解一點,劉大任這樣的名字就冷僻多了,讀《文林回想錄》前我從沒聽過,書里說:“當年劉大任聽了《未來的未來》那首歌之后說的那幾句話,三十五年后依然教人掛心:‘這首歌,一定會在海峽兩岸的年輕人中間普遍唱開。我的理由其實很簡單,海峽那邊的大陸,是一個充滿焦慮卻無適當渠道宣泄的世界;而海峽這邊的臺灣,則是一個有了硬體渠道,但拒絕配以適當軟體予以宣泄的世界。’”
劉大任這段文字寫于1985年,三十六年過去了,眼下讀這段話,似乎依然成立,挑不出太大的毛病,這正是一個文學家對一個時代,乃至一個民族的洞見了。眼下這個時代有點倉皇,也有點自閉,與人談文學,聽起來是那么的不合時宜,不過聽說牛津初印的幾千本書還沒發行就預訂完了,書一面市,更是好評如潮,看來即使是在逼仄的,難以迴旋的時間和空間里,文學作為一種圖騰,依舊還能牽動許多人的靈魂。
讀完這本《文林回想錄》,我也想在松蔭的展覽里也談一談文學。去年那輯《如晤》以信件為線索,串起了香港、上海、北京、臺北的許多往事。今年的特展,我定名為《文學的記憶》,也就是記憶中的文學。以老師書中的人物為脈絡,做一點溯源,做一點發散。說來也巧,自從有了這個念頭,許多人,許多字,就陸續的來找我了。先是在杭州西泠的網拍上買到蘇雪林先生《臺北之行》的手稿,共十九頁。陸灝查了蘇雪林日記,并無此文的線索,譚然替我問了陳子善先生,也說這或許是一篇軼文。蘇先生是董先生在臺南念大學時候的中文老師,說起來,算是我的師祖。而蘇先生自己的老師則更有名,一位是胡適,一位是李大釗,還有一位是周作人。西泠的陸豐川說他有胡適先生的手稿,我本想借來一用,加上我手上那份老師二十多年前寫的《關于藏書》的手稿,也算三代同堂了,可惜川公子文藏浩瀚,要找一份手稿真不那么容易,還好去年嘉德秋拍我買到一份知堂老人的舊稿,毛筆工楷,陸灝看過,說文稿寫得那么干凈,真是不可思議。若只論文學,知堂老人自然比適之先生高明,把他的手稿和蘇先生、董先生的文稿放在一起,也算是別有一種圓滿了。

蘇雪林,《臺北之行》手稿,26x25cmx19,紙本硬筆,1962年

鄭培凱,憶劉大任,23x30cm,灑金蠟箋,2021年
這本書里提到的大陸作家很少,俞平伯、沈從文是大江大河里倒影的舊時月色,茹志鵑、王安憶才是星火燎原以后的迷惘里誕生的文學關懷。想不到吧?王安憶真的帶了她母親茹志鵑的手稿來松蔭了。前幾天上海的名主持人曹可凡也路過松蔭里,我和他談起這個展覽,談起王安憶和茹志鵑,曹先生說,茹志鵑是他做了主持人以后采訪的第一位作家。我真的沒讀過茹志鵑的書,王安憶的書讀的也不多,這段日子正在補讀,隨信寄去一本王安憶簽名的《長恨歌》,也許小繽會喜歡。

茹志鵑,《一個普通的女人》手稿,20x26cmx9,紙本硬筆

陳如冬,王安憶《長恨歌》畫意,69x26cm,紙本設色,2021年
張大春答應為高陽的舊詩唱和,趙珩先生說,高陽曾經是他父親趙守儼的座上賓,當年宴客的那間屋子,如今是珩公的臥室。鄭培凱的夫人鄢秀和我解釋了她與張充和的親戚關系,原來她外公的姐姐是充和的繼母,而她外公從小在充和家長大,充和叫他“小舅舅”,與充和有緣的淵藪,兜兜轉轉,終于還是會在松蔭里相遇。翻譯了《小王子》的周克希在松蔭里遇上節錄過《小王子》的周夢蝶。你看,只要是好的文學,哪怕是來自異域,會影響我們的詩人,也會影響我們的數學家,周先生是我復旦的老學長,正式從事翻譯工作前,一直在華師大教授“黎曼幾何”。
大學時代我念的是化學,用情未專,于文學倒是不離不棄,雖然那時我愛的大都是古典文學,譬如李白。老師在他的書里說他總是不太喜歡李白,就好像總是不太喜歡拜倫一樣,他們始終忘不了自己大詩人的身份,使命感有時真的害死人,大詩人寫的作品當然可以不朽,卻也常常不覺得親近,真不如宋人漫筆那樣生動細膩,老師書里錄了幾首白石道人的七絕,其中一首《湖上寓居雜詠》,用老師的話說,能點亮幾代的吟壇:“荷葉披披一浦涼,青蘆奕奕夜吟商。平生最識江湖味,聽得秋聲憶故鄉。”我問過一位很懂國樂、會彈琵琶和古琴的夏小姐,為什么夜吟總是商調,而與“宮、角、羽、徵”無關,夏小姐很認真,查了文獻,發來一大段文字來回答我的問題,我讀了幾句,字字認得,只是放在一起,卻看不懂了,幸好那是樂理,不是文學,不歸屬于我的記憶。
去年《如晤》那本圖錄上最后一件墨寶,是老師寫的“珍重待春風”,本以為春風來時便能相見,如今看來,或許要等明年的春風了。老師在書的后記里引了唐人劉禹錫一句詩:“多栽紅藥待春還”,我請老師寫成橫幅,為今年的圖錄壓卷。今年晚春初夏,上海市面上能買到很美的芍藥,玫紅梨白,亦濃亦淡,我最愛的倒是月初在中貿圣佳上海拍賣會上見到的一株墨藥,大千寫意,骨清肉勻,姿色標新。底價二十萬,一直拍到七十八萬才落槌,我買不到。如冬先生體諒我,事后看著照片替我臨了一張,自詡“只輸年代不輸人”,我同意極了,今春花事,至此已了。

陳如冬,臨大千居士墨藥圖,69x35cm,紙本設色,2021年

董橋,多栽紅藥待春還,22x84cm,灑金蠟箋,2021
許久不動筆寫信,今年籌備展覽時偶爾和文林前輩們征稿,提筆倒還不至于忘字,只是我的字實在潦草,讓你們讀起來吃力,真是不好意思。
順頌 夏安
2021年7月24日
臺風將臨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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