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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清時:“社會關注”這包銀子不會再撿起來,希望不要關注我

“看到學生們都很著急,可我已卸任了,干預這些事不合適,但我又想為學生發聲,就突然想起我還有微博。”
“我其實很關注、也很有興趣知道南科大的消息。直到現在,很多學生和學生家長還和我保持著聯系。但不像過去了,現在我的內心情緒平靜了很多。畢竟我已經是個局外人了。”
5月末,在北京一個悶熱的傍 晚 ,封面新聞(thecover.cn)記者見到了久未露面的朱清時院士。他剛剛從全國科技創新大會、兩院院士大會的會場走出,身形挺拔,清瘦,步伐矯健,很難看出這是一位71歲的老人。
朱清時更為人們所熟悉的另一個身份,是南方科技大學首任校長。2009年9月,已經從中國科技大學校長一職退休的朱清時被深圳市政府聘為南科大創校校長。自主招生、自授文憑、打破規矩、推倒重來,人們對南科大寄予了厚望,認為它是中國高校改革的試驗田,是充滿希望的田野。
隨著南科大命運的跌宕起伏,朱清時一次次被拋向風口浪尖。因為南科大,他曾得到贊譽,“中國教育改革的先行者”“高教改革斗士”;也是因為南科大,他受到質疑,“教改實驗班是把學生們當小白鼠”“學生是犧牲品”。那幾年,他頻繁地在媒體發聲,為南科大正名,為學生利益奔走,為中國的教育改革鼓與呼。
2014年9月,朱校長五年任期屆滿,離開了南科大。離任之際集中接受媒體采訪后,朱清時逐漸消失在公眾視野中。
朱老不顧連續開會的疲憊,如約來到碰面地點。在藤椅上坐定,把外套上的褶皺抻平——深藍色的長袖外套,在當時33攝氏度的天氣里看起來有些不合時宜。他示意記者把錄音筆關掉,笑著說:“我們就隨便聊聊吧,最好不要報道,我不想再引起大家關注了。”
仍關注南科大
曾為學生利益微博發聲
“那一屆學生沒有任何依靠,只能靠自己的能力,是背水一戰的理想主義者。”朱清時告訴記者,退休前,那批學生的前途是他最大的牽掛。退休之后的朱老不再主動面向公眾,只有一次例外。
2015年,南科大決定更改學校英文譯名,由“South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更名為“Souther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時值南科大第一屆自授學位班的學生即將畢業,正在聯系國外的大學繼續深造,此時南科大英文譯名更改意味著各外國高校網上接受申報的數據庫中將沒有南科大,無法完成申請。學生們紛紛找到老校長朱清時讓幫忙想辦法。
“有一天他們突然對我說,學校的英文名字要改,聽到這消息我也很意外。”朱清時說,“看到學生們都很著急,可我已卸任了,干預這些事不合適,但我又想為學生發聲,就突然想起我還有微博。”朱清時告訴記者,微博是當時新浪編輯主動為他開設的賬戶,他一直沒用過,但為了學生,他連發4篇微博闡述了自己對修改南科大英文譯名的觀點。
“朱校長的僵尸微博動了!”見從沒更新過的微博有了動靜,南科大的同學們震動了。很快,這幾條微博就在學生中間傳開,也引起了媒體和社會的關注。爭論也隨之泛起,有人認為這是他卸任后“還要插手學校事務”,頗有微詞,也有人對他為學生利益考量而點贊。
“那是我不得已的辦法,從那之后我再也沒用過微博”。時至今日,南科大仍然沿用著最初的英文譯名。
前陣子,朱清時剛剛回了南科大一趟,有老師向他提起自授學位班的45名學生贊不絕口:學習能力強,個人素質高,有思想有主見。
“那一屆學生沒有任何依靠,只能靠自己的能力,是背水一戰的理想主義者。”朱清時告訴記者,退休前,那批學生的前途是他最大的牽掛,“如果這些學生的前途不好,他們和他們家長就會被社會認為是犧牲品。”好在他們沒有讓朱清時失望,沒有讓社會失望,也沒有讓自己失望。
“我們的學生王嘉樂,去牛津大學接受面試,面試了五六次,考官一次次跟他對話,提很多根本無法準備的問題,考查他的英文水平,看他怎么思考。這一輪輪嚴苛的面試之后,面試官服了。”2014年10月,年僅17歲的王嘉樂提前半年從南科大畢業,前往牛津大學攻讀博士課程。“加州理工學院,一年也就招幾百個學生,去年在中國招了三個,其中就有一個是南科大的女學生。”
談起學生,朱老的聲音輕快起來。“我其實很關注、也很有興趣知道南科大的消息。直到現在,很多學生和學生家長還和我保持著聯系。但不像過去了,現在我的內心情緒平靜了很多。畢竟我已經是個局外人了。”朱清時說。
退休退休后的日常后的日常
看書、悟道、寫科普文章
“在生命的質量和長度之間,我選擇質量。如果為了生命的長度,我就不吃藥了,每天昏昏沉沉,睡不著也不著急。其實每個人都面臨這樣的選擇,選擇質量還是長度,只是年輕人現在還體會不到。”離開了輿論的暴風眼,他最掛念的教改班45名學生也都有了好的前程,退休后的朱清時心態輕松。他現在和太太久居合肥,潛心做些自然哲學研究。
朱清時習慣用“工作”來指代現在每天要做的事:看書、想問題、寫科普文章。
“每天早上三四點鐘自然醒,雷打不動。一開始很懊惱,逼著自己瞇著、躺著。后來有一天,索性坐起來,喝一杯茶,開始工作。”
從那以后,這段時間意外成了他一天中工作效率最高的三個小時,“很多事一下子就可以想清楚。”等到了六七點,又疲倦了,就開始睡回籠覺。沒有人催,沒有事情來叨擾,“做的都是我想做的事,沒有任何功利的目的。我沒有想去申請什么項目,也不需要申請經費,研究成果也不想在SCI發表。”朱清時很享受現在的生活狀態。
此前朱清時寫于2009年的一篇舊文《物理學步入禪境:緣起性空》遭到熱炒,有人說他現在做的事情,把宗教和科學混為一談。“其實不是的。我現在感興趣的,是物質和精神的關系,物質的本質是什么,人是怎么認識世界的。人的心理要不斷改善,才有價值。”這就是他一直想求得的“道”。
很多學生追著他,讓他把自己的“道”寫出來,但他覺得時機未到,“首先是自己把它搞通,搞清楚。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如果還有十年,我能把這個事情想通,把道理梳理清楚,就值了。”他爽朗地笑著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做南科大校長的五年,朱清時犧牲很多,除了他的身體和生活,還有興趣愛好,時間都搭在學校里。考古、書法、藝術……其實他對很多事入迷。
今年上半年,朱清時剛剛從故宮博物院古陶瓷研究基地學術委員會主任一職卸任。“我喜歡古董,喜歡考古。那些地下挖出來的東西,有些人覺得那是死人的東西,不愿碰,但我就喜歡得不得了。”他覺著古董外面的泥土保存了無數信息,“這些沾滿泥土的東西我都不愿用水洗”。
有一次,河南找到了宋代汝窯窯址,考古隊走后,留下很多很小的陶瓷碎片。“我們就開始撿剩下的小碎片,滿頭大汗。”很多人不知道碎片有什么好,但他如獲珍寶,很小的碎片,舉起來仔細端詳,“那是中國最頂級的陶瓷文明的碎片啊!”
朱清時還有很多書法界的好友,“我現在也寫字,但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業余愛好者,像是一個初級票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如果說朱老的生活中還有什么煩惱,失眠算一個。
退休前,他曾飽受失眠困擾,需要吃常人雙份的安眠藥才能入睡。退休后,放下了曾經的紛擾,但失眠問題仍在。“現在沒有時間表的束縛了,但不吃安眠藥,沒有深度睡眠,第二天精神就不好。”為了保證隔天的工作效率,朱老全然不顧長期服用安眠藥對身體可能帶來的副作用。
“在生命的質量和長度之間,我選擇質量。如果為了生命的長度,我就不吃藥了,每天昏昏沉沉,睡不著也不著急。其實每個人都面臨這樣的選擇,選擇質量還是長度,只是年輕人現在還體會不到。”
虛名留給后人說
還有一樣東西沒放下
“‘社會關注’曾經也是我的一包銀子,它是一種財富,很多人求之不得,但我現在也想放下了,而且再也不會去撿起來。希望大家不要關注我,這樣我可以更輕松,更自由。”離任前,朱老曾多次跟媒體分享過一個故事。彼時他因創辦南科大背負巨大壓力,在拜訪南懷瑾尋求開解時,他得到了一個故事——抗戰時期,在成都有個銀行,老板很有錢,但每天晚上都要查賬對賬,做到凌晨三四點才能休息。他們隔壁有小兩口,是賣豆腐的,每天很早起來,一邊磨豆腐,一邊唱歌,十分快活。老板太太就抱怨,他們怎么那么快樂,我們怎么那么苦。老板說,我馬上讓他們快活不起來。他拿起一包銀子扔向隔壁。銀子落地哐當一聲后,歌聲就沒有了。從此這兩口子再也不唱歌了。得了銀子后,開始想保本賺錢做生意,從此失去了快樂。
多年過去,朱清時對這個故事記憶猶新。“當時南老師講給我聽,就是因為現在有人給你扔了一包銀子,你才有了如此多的煩惱。”道理他都懂,但他放不下,“南科大的學生和老師怎么辦?”直到現在,“我卸任了,看到他們都有了好的前途,才真正可以放下了。”
朱清時說,他還有一樣東西想放下。“‘社會關注’曾經也是我的一包銀子,它是一種財富,很多人求之不得,但我現在也想放下了,而且再也不會去撿起來。希望大家不要關注我,這樣我可以更輕松,更自由。”
多年前,有媒體寫過一篇評論《爭議南科大 何須盡責朱清時》,朱老被文章“寬容改革者”的論調感動到熱淚盈眶。如今,褒獎也好,質疑也好,“那些虛名留給后人評述吧,我已經放下”,朱清時說。但他仍有信心,相信很久之后,大家自然會做出公正客觀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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