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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歡樂頌》制片人侯鴻亮:我們沒想戳那么深

侯鴻亮坐在自己辦公室的棗紅色皮質(zhì)沙發(fā)上,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燃,又從抽屜里取出一根香薰蠟燭,點燃后放到綠色透明玻璃杯中。
他沒之前那么緊張了。眼前,他上身穿一件黑色休閑西裝,內(nèi)搭純白色T恤,輕輕吸一口煙,又緩緩吐出。
《歡樂頌》將要播出的時候,這位幕后操手緊張得很,隨時隨地上網(wǎng)刷評論。“可能前五集就有各種聲音出來了,到第十集又有各種聲音出來了,這個戲的每個演員輪流上熱搜,每個演員都會從一開始的被喜歡到后面被厭惡,最后又覺得前面的厭惡是錯的,像過山車一樣。”
國內(nèi)專業(yè)視頻新媒體數(shù)據(jù)監(jiān)測公司Vlinkage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在八大視頻網(wǎng)站電視劇點擊量中,《歡樂頌》以113億排名2016年開播的電視劇第一,也是今年播開播電視劇中,首部網(wǎng)絡(luò)點擊過100億的作品。除了網(wǎng)絡(luò)點擊量之外,《歡樂頌》的百度指數(shù)最高值同樣排名2016年播出的電視劇第一位。
“的確有些討論會影響我,有很多角度是之前想象不到的。” 比如被影評人比作中國版《欲望都市》,一碗“美國夢”的心靈雞湯,又比如被觀眾玩味出難以逾越的階層差異。解讀來的兇猛,侯鴻亮回頭想想,本“沒想戳那么深”的。
2012年,侯鴻亮找到作家阿耐,買下了《歡樂頌》的版權(quán)。“我抗拒不了阿耐的文字,她對社會現(xiàn)實和對人的剖析有很獨到的地方,我看了以后覺得自己不如她想得那么深刻,這能夠帶來一些新鮮感。”他回憶說。
編劇袁子彈被侯鴻亮電話約到辦公室。此前,袁子彈一直編重大歷史題材和現(xiàn)實主義題材劇本,又在上海生活過,還是女編劇,是侯鴻亮設(shè)想的上佳人選。
那次見面簡單高效,侯鴻亮只是確定了劇情走向和故事條線后,就不再干涉改編。
袁子彈花了一個晚上,一口氣看完三本原著。她在上海打過一段時間工,《歡樂頌》書中人物的經(jīng)歷跟她的經(jīng)歷有些相似。“我當時就有創(chuàng)作沖動。這本書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看世界的視角。”

對侯袁二人,這部電視劇都是新挑戰(zhàn)。
制片人侯鴻亮拍過許多男人戲,從《闖關(guān)東》、《北平無戰(zhàn)事》,到《偽裝者》、《瑯琊榜》。這次要挑戰(zhàn)的是個徹底女性視角的片子;而袁子彈做過十年編劇,她這次是要做的是“反行業(yè)規(guī)則”的五線敘事。 “別的戲,我可能不會吃力的嘗試這個‘五線模型’,但這部戲我們就是要寫五個姑娘,要展現(xiàn)社會的方方面面,寫她們互相間的友誼,她們的成長,所以必須要五條線。”袁子彈說。編寫《歡樂頌》的劇本,她花了兩年的時間。
《歡樂頌》出來以后,有編劇同行罵袁子彈,質(zhì)疑她不懂編劇的基本規(guī)則。這期間,侯鴻亮也找袁子彈討論過一次,商量是否要砍掉兩條故事線。“幾乎每一個懂編劇的人,都說這樣不行。很多事情總要有人突破規(guī)則去做,不是按照規(guī)律就是好的。”大多編劇都嚴格按照男一女一、男二女二的模式設(shè)定故事線,“而我們同性別的角色每次都很多。”袁子彈對澎湃新聞說。
電視劇播到十多集的時候,很多人跑到袁子彈的微博下面留言,“都說怎么找這么丑的人來演奇點,然后說他皺紋那么深,個子還沒有劉濤高,我覺得真的看點不在這里。這就是角色的設(shè)置,祖峰老師在演這個戲上收斂了很多。”袁子彈笑著說。
和袁子彈一樣,侯鴻亮每天都會刷評論,關(guān)注電視劇的評分情況。《歡樂頌》在豆瓣上的評分往下跌的時候,侯鴻亮在意的很。
在他制作過的電視劇中,有兩部戲讓他很介意。一部是他說的投入情感最深的戲《生死線》,“當時是豆瓣評分最高的,但是我一個獎都沒有獲過。我覺得不公平,對演員,對創(chuàng)作人員都不公平。”那會兒,有朋友對他說:“老侯,你沒必要在意這些事。”過了很多年,文藝評論家李準在一個活動上把侯鴻亮拉到一邊,對他說,中國電視劇欠你們一個獎。“我不明白為什么過了這么多年,他又看了一遍《生死線》,但我一下子就覺得解脫了。”侯鴻亮現(xiàn)在笑著說。
和侯鴻亮不同,《歡樂頌》的導演孔笙倒對這部電視劇引發(fā)的討論沒太多關(guān)注,他平時很少上網(wǎng)。“孔笙一直比較淡定,他堅持自己的價值觀,這也是個審美的事情。這些爭議不會對他有什么影響。”侯鴻亮說。
這么多年的制片經(jīng)驗,侯鴻亮養(yǎng)成一個習慣。一部戲播出以后,他每天下班回家后一定會在電視上或網(wǎng)上看一遍。“在電視上看和網(wǎng)上看的感覺不同,有時候會有一些遺憾。有的地方可以做得更好,但為什么就疏忽了。”
平時,侯鴻亮有看電影和韓劇,日劇,美劇,英劇的習慣。新出來的劇,他也會追著看。“更多是因為工作原因,沒有抱著愉悅自己的目的。”
但《歡樂頌》第一季播放結(jié)束后,侯鴻亮幾乎不再看網(wǎng)上的評價了。這幾天,總有人打電話問侯鴻亮,負責《歡樂頌》宣傳的公司是哪家,“大家認定我們營銷非常成功,這部戲就是我?guī)е齻€同事在做,沒有找專門的宣傳公司,說出來沒人信。”侯鴻亮端起手邊的杯子,喝了口茶說。

【對話侯鴻亮】
“我們沒有一直講一個人好,也沒有一直講一個人壞”
澎湃新聞:觀看《歡樂頌》的主要是哪部分人群?
侯鴻亮: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主要是15歲到35歲的年齡段。我們做這部戲的時候,也是偏向女性和年輕人,結(jié)果和最初的構(gòu)想是一致的。但是隨著這部劇的討論發(fā)酵之后,大量不是這部戲針對人群也在收看,最后變成全民都在議論的話題。所以它的最高日播放量達到7億左右,基本上是覆蓋了大部分人群。
澎湃新聞:網(wǎng)上有關(guān)于這部劇階層劃分的討論,你有沒有注意到?
侯鴻亮:劇中人物涉及到社會的各個層面或者各個職業(yè),這個一開始我們是有考慮,但階層這個概念一開始沒有。我們的本意是通過五個女生的家庭、工作、戀愛,輻射到中國都市的方方面面。這不是從經(jīng)濟學的數(shù)據(jù)來考量的,而是希望能夠涵蓋盡可能多的人群。所以無論是社會資歷還是職業(yè)經(jīng)歷,以及年齡以及社會地位,包括教養(yǎng),這是有分層的,不可避免,可能很多人忽視了。比如說小邱,不是因為她窮才選她的,是因為她代表著最年輕的力量,她沒有經(jīng)驗,所以她在社會上站的位置肯定不可能是更高層的。比如安迪也沒有什么身份背景,但是她靠著自己的努力已經(jīng)達到了社會中上層,這個是因為她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閱歷和工作經(jīng)驗。大家應該注意到了,年齡越長社會層級越高,這是符合常情的生活常態(tài),不是我們硬生生去分層。
澎湃新聞: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關(guān)注和爭議?
侯鴻亮:其實《歡樂頌》完成了很多反轉(zhuǎn),這個反轉(zhuǎn)讓很多人出乎意料。首先,它可能違背了很多大家總結(jié)出來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從一個電視劇的表達來講,我們可能把所有的矛盾都集中。比如安迪和樊勝美,其實第一集她們的故事最集中。然后把這兩對情感、生活包括工作走極致,矛盾沖突可以一直都有。
但是大家在看的時候,以觀劇的習慣來套這個戲,就會發(fā)現(xiàn)它格格不入。我們在一開始就確定了這五個有代表性的人物,每個人物可能涉及到我們生活中的一個群體。這五個人物的性格只要塑造好了,她們的故事相對就簡單了。編劇加入很多她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把日常的很多東西都放到了里面,它是容易和觀眾產(chǎn)生共鳴的日常。恰恰這些東西被大家感覺到,這跟之前的習慣不一樣。在還沒有適應這個習慣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喜歡的一些人物居然有如此的黑化,包括邱瑩瑩、曲綃筱,包括到后來的樊勝美,甚至安迪。觀眾在喜歡上一個人物之后,這個人物被黑會讓很多人接受不了。這和以往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不同,我們沒有一直講一個人的好,也沒有一直講一個人的壞。
澎湃新聞:你覺得引發(fā)這些爭議的根源是什么?
侯鴻亮:這個話題來得如此兇猛是我沒有想到的,的確是社會現(xiàn)實到了這一步。往前推30年,大家一直在求溫飽,基本的收入水平不會差異太大。但是今天的社會現(xiàn)實是我們的收入水平產(chǎn)生了巨大差異,這種差異就是社會現(xiàn)狀。如果還是用過去的方式來講故事,對大家來講是不疼不癢的,之前有一些劇情也會涉及到,但是沒有戳那么深,我們也沒有想戳那么深,但是大家感受太深了,就群起而論了,都有各自的觀點。有些人的關(guān)注已經(jīng)超出了對一個電視劇的關(guān)注程度,會有一些自我表達的意愿在里面。我覺得這些現(xiàn)象都是好的,有話說出來,起碼可以去交流。
就像戲里面的五個女孩一樣,如果她們一直保持各自的特立獨行,未來就不可能達成一個階層的流動和交融。最后這五個女孩擁抱在一起的時候,我個人特別感動,安迪能夠主動在江邊去抱樊勝美,她那個擁抱是基于她前面所經(jīng)歷的一切。改革開放以后,我們的現(xiàn)代化進程當中,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有一點理想化,希望不同的人群能夠融合在一起。
“邱瑩瑩讓我想到年輕時的自己”
澎湃新聞:你怎么看待劇中人物的性格特征?
侯鴻亮:當時片子播出以后,很多人都會問同一個問題,就是這五個女人你喜歡誰。其實這五個女孩身上都有讓人特別喜歡的點,只是看哪一個點讓自己感觸更深。我特別想要邱瑩瑩對生活的熱情,因為我們都經(jīng)歷過,都有無知者無畏的年代,她會讓我想到年輕時候的自己。再說小曲,她什么都有,有錢有顏有男朋友,但是她希望能夠自己養(yǎng)活自己,能夠自立。她和邱瑩瑩是兩個極端,一個是碰到事情有時候拎不清的一個極端,一個是碰到事情以后邏輯思維很縝密,一針見血。每個人都有她的優(yōu)點和缺點,兩面性,這是真實的人生。
澎湃新聞:大家為什么會去詬病劇中五個女孩對問題的解決能力?
侯鴻亮:可能有些現(xiàn)實我們還要再柔化。社會當中也是這樣,能力越大的人越容易解決問題,這是社會現(xiàn)實。讓新兵去解決問題的可能性比較低。劇中很多問題其實也是她們自己解決的,比如說樊勝美在警局,雖然小曲趕過去了,但她什么也沒干。樊勝美出色地解決了問題,雖然她心里怕怕的。像安迪失戀的問題,就是邱瑩瑩把她拉出來的。事實上每個人物不是只有一面的,如果你只看那一面,那你就只能看到那一面。可能我們的詳略安排上造成大家這些爭論。
澎湃新聞:你們在進行內(nèi)容取舍的時候是怎么考慮的?
侯鴻亮:主要是按電視劇規(guī)律。從欣賞習慣及最初目的出發(fā),我們想表現(xiàn)的五個女生覆蓋到中國新都市的方方面面,講述五個女生彼此間的友誼,從友誼中間獲得成長、獲得力量的故事。原著相對更在意安迪等某幾個人的故事。另外原著更冷峻,大家接受起來會有些困難。所以我們更在意五個女生的日常交集,希望我們的調(diào)子是溫暖奮進的。
澎湃新聞:這部劇最終傳遞的東西跟你最初的預想是否有差距?
侯鴻亮:大家都太迫不急待了,都急著發(fā)聲。可能前五集就有各種聲音出來了,到第十集又有各種聲音出來了,這個戲的每個演員輪流上熱搜,因為每個演員都會從一開始的被喜歡到后面被厭惡,最后又覺得前面的厭惡是錯的。像過山車一樣。
另外,大家代入感太強了,代入是一個雙刃劍,一方面讓大家迅速可以進入到劇情,另一方面就是代入了以后,通過劇情里面的人物甚至對演員本人有中傷。大家只看到自己關(guān)注的,劇中人物會有很多起伏變化,但是某一段刺痛到他,他可能就關(guān)注在這兒。
澎湃新聞:在挑選演員的時候,你是怎么考慮的?
候鴻亮:每次選演員我都是和導演去找符合劇中角色的演員。我要平衡各方面,還有演員的檔期,薪酬標準,制作規(guī)模。綜合各方面因素,然后才能確定《歡樂頌》這些演員。我覺得我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合作之后大家能成為朋友,這個也很重要。我很清楚合作過的演員能完成什么,包括劇組的一些工作人員,有很多觀眾熟悉的演員,很多劇組里的工作人員,會在不同的戲里扮演不同的角色,會讓大家認為我們有TVB的感覺。
“婆媳大戰(zhàn)”不是真實世界
澎湃新聞:有評論說《歡樂頌》是從一個不知名IP變成一流電視劇,你當時怎么選擇拍《歡樂頌》?
侯鴻亮:我當時在各大文學網(wǎng)站上,從閱讀量的第一名開始看到第十名。我看了感覺前十名都不適合做電視劇,說難聽點很多意淫文,沒有任何價值。前十名都被人以高價買了。我們做戲的時候并沒有想要用一個最大的IP,也沒有想過要去完全的年輕化。我覺得什么東西能夠打動這個世界是最重要的,如果現(xiàn)在讓我去做一個《北平無戰(zhàn)事》,我還是會去做。所以我并不分題材,也不以IP的大小來衡量。如果適合改編電視劇,并且我自己內(nèi)心喜歡,就會去做。這個行業(yè)和其他行業(yè)最不一樣的地方是,能夠把自己對社會、歷史、人類的認識通過自己的作品傳遞出來,這是我們的權(quán)力。這份權(quán)力如果喪失了,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澎湃新聞:你認為應該傳遞給觀眾什么樣的審美?
侯鴻亮:我認為是多樣性的。我兒子小的時候,我跟他一塊看電視,里面是婆婆和媳婦在爭吵。我太太就受不了了,她告訴我兒子說電視里面不是真實的,真實的世界不是這樣的。因為相當長一段時間電視里演的都是婆媳大戰(zhàn),把所有丑惡的東西全都呈現(xiàn)出來,這是會影響到國民審美的。還有些人喜歡看抗日劇,一個人殺幾百個鬼子,時間長了以后觀眾的歷史觀也沒有了。這類英雄主義可以有,但同時也應該有嚴肅歷史。《歡樂頌》中,好多人會認為給邱瑩瑩穿衣服穿得太難看,但她的收入水準和人物性格決定了她應該對應什么樣的衣服。大家審美有些浮于表面。有一段時間所有影視劇里的光都是打平光,只要亮就好,沒有光比和層次,這都是審美上的問題,通過電視劇影響到受眾的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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